师力斌
读了记者高胜科涉假的返乡日记,与2015年王光磊的春节返乡记作比较发现:为凸显乡村巨变,高、王两篇文字都采用了返乡叙事,用今昔对比手法,抓取典型事件。浓重的文学色彩让我想起另外两个以返乡为主题的纪实性作品,郭震海的《中国春运,农民工内心深处的痛》与梁鸿的《中国在梁庄》。
或许还有大量未发掘出来的类似写作,其共同点都是拿返乡说事,说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变迁,悲叹乡村的衰败,夹杂着深深的哀叹和惋惜,有着典型的鲁迅《故乡》痕迹。
为什么国人老拿返乡来说事?它的背后,恐怕是国人绵延不断、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从鲁迅到莫言、贾平凹,从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莫不如此。“为何我的眼中常含着眼泪,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的这句诗是现代中国乡土情结最浓缩的表达。以高铁和高速公路为代表的现代化交通,携带中国进入了举世无双的人口流动时代。肉体的漂泊,更催生精神的寄托。“乡村”负载起比以往更深沉的文化想象,维系着亿万漂泊者的精神家园。
问题是,乡村是否依然如此悲哀?可能需要放开视野,从单纯“返乡”扩展到兼顾“进城”。流动人口进入城市,改变着乡村,也改变着城市,这个改变是双向的。想“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返乡叙事固然不错,但带着身份转换的骄傲,俯视“礼崩乐坏”的农村,是否真正对乡土心怀真诚?跟上时代,观察农民进城所带来的冲击、创造,从新的历史经验中汲取灵感,为新的文化创建提供想象力,可能更需要见识。
北京皮村打工艺术团,开展文艺演出,举办打工春晚、打工超市、打工学校、打工种植基地等,一系列创造性实践,为农民进城、传播新工人文化提供了另一个积极的例子。这些群体呈现的创造性力量和积极向上的精神令人耳目一新。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秀乡土基因。梁漱溟的一个观点应当得到重视,他认为中国乡土世界存续了中国文化中许多优秀的因素,是现代化进程应当传承的,李泽厚称之为——建筑在人际情感关系基础上的东方精神文明胜过建筑在个人竞争主义基础上的西方物质文明。
我相信中国乡土文明中的这种文化基因。试想,如果进城农民除了困难、痛苦、受歧视、不适应之外一无长物,如果没有梁漱溟所讲的刚健、乐生、情理中和的精神,如果只有苦没有乐,什么力量能使亿万进城农民接受痛苦的现实?我们又怎么解释城市兴起的返乡热?这里边是否包含对乡土文化的认同、吸收转化或重新建构?换句话说,乡土文明是否正在改头换面,以各种新形式改写城市文明,而我们视而不见?
在这一意义上,近年来大量描写城乡结合部的“城中村”文学正是这一新历史空间的反映。农民进城,城乡互变,这是全球化进程中独特的中国经验。既不是农村包围城市,也非城市吞掉农村,而是城中有村,村模仿城。在这个意义上,我更期待返乡叙事能有新的视野和广阔的观察。▲(作者是北京文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