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文学的祖国”

2016-03-09 22:43刘晟
读书 2016年3期
关键词:命运祖国作家

刘晟

八十年代重返了被抛弃、被遗忘的 “五四 ”,学术界、文艺界重新以西方为师,以振奋的精神向西方 “取经 ”。尔后,向年轻挥手告别的人,一部分开始向中国的传统归退,另一部分则继续朝西方的深广处勘行。薛忆沩属于后者。他的小说创作证明了这一点,他的学术兴趣证明了这一点,他的随笔散文也证明了这一点。仅以散文集《文学的祖国》为例,它是薛忆沩知识宝库的冰山一角,所涉及的人、事、书,多半在中国之外,多半在汉语之外。

《文学的祖国》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但从含纳的作家之多、作品之广、内容之丰上讲,它又是厚重的。三十余篇短文,借住着莎士比亚、海明威、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纳博科夫、卡尔维诺、马尔克斯、布罗茨基、门罗等大师的灵魂。无可置疑,每个作家、每篇作品值得娓娓道来的地方甚多,完全足以支撑出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 —看看图书馆置列的如烟云般的研究著作吧!但因散文格局,薛忆沩往往裁取若干断面,少则四五页,多则一二十页,以极少的文字触及极多的意味,以有限的 “公布 ”引发无穷的对 “未说”的向往,其视野的广阔与所呈现的局部之间构成张力。那么,值得思考的是,面对作家、作品之多,薛忆沩为何选择这部分,而不是其他?或者说,是什么因素引诱薛忆沩 “顾此失彼 ”?显然,他截取的片断往往是经典中的经典、戏剧中的戏剧、悖论中的悖论、难题中的难题 ……它们是无比迷人的谜,漩涡似的吸卷各方人士。它们又像深邃而真挚的坦白,将人类的困境和对人类的关切和盘托出。借用《爱情与肥皂》的一语:“那些被重复过无数遍的话题都具有被 ‘再重复 一次的潜力。”薛忆沩 “盯住 ”的便是这样的话题。它们既小且大,是大与小的聚集处、发散地。它们能够被重复,事实上也已经不断被人们重复。比如,《第五幕第一场》提到的哈姆雷特尚未知晓墓主的掘墓,不过是他的爱人之墓。作为全剧高潮前的伏笔,它实在容纳了太多值得分析的线索。《声东击西的精灵》重申了茨威格对司汤达的分析:此人像热爱谎言一样迷恋真理,像迷恋真理一样热爱谎言。《致命的殊荣》素描了帕斯捷尔纳克获得诺奖引发的社会反应、心理震动、人生动荡和家庭变化。命运是如此诡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使帕斯捷尔纳克失去了一切。”如果联系同时代中国知 “迫使 ”他不得不以之作为入口。

识分子的境遇,我们更能真切地 薛忆沩讲述的是命运的波澜诡谲、理解帕氏所遭受的不幸。一个普 不可思议:这位从前线被召回的普通通的行动可能正在葬送自己 战士,多年后却以另一种方式 “走的爱人乃至自己,并且行动者毫 上了冷战的前线 ”。这位被突然解无自知之明。这种自掘坟墓的悲 除了枪杆子的战士,却在人生的剧,不能给我们以震荡么?一种 转向中拿起了与枪可以一比的笔截然相反的力量可能纠缠我们从 杆子。这位丧失了反攻进入德国生到死。这样巨大的矛盾,不能 的机会的战士,多年后却因流放,给我们以惊叹么?幸运是一场大 以难民身份 “首先被西德政府收灾难,如果它来得不是时候。这 留”。作家安排了作品人物的命运,样的哲思,不能给我们以冲击么? 而谁又安排了现实中的作家以及它们值得人们一遍遍讲述,并在 一个个人的命运?这无疑也是 “只重述中深化和更新自己的认知。 有上帝(才)能够写得出的戏剧 ”。

那么,薛忆沩主要从什么角 此文的原题目为 “坎坷的殊荣 ”。

度呈现这些整合起来的细节?最 显然,《坎坷的殊荣》与《致命的基本的层面是追踪大师们的生存 殊荣》是姐妹篇,形成值得深入经历,以之做 “跳板 ”提供人生的、 探讨的互文关系。“致命的殊荣 ”思想的、语言的启示。如《冷战 这一词组,用得极为精彩,与文中的热点》描述,一九四五年索 本的内容密合无间。文本确乎表尔仁尼琴正在前线做着进军准备, 达了最大的荣誉却又是最致命的。

却突然被召回旅部,继而被解除 然而,“坎坷的殊荣 ”却有致命的武装,继而被宣布:“你被捕了! ” 一般人未必察觉的缺陷。薛忆沩这迅捷的唐突无疑引起作者极大 用“坎坷 ”一词,一方面是想表的触动。关于索氏,可从许多地 达以获奖为中心的人生的一波三方讲起,但薛忆沩偏偏以此作为 折,另一方面是要表达那种充满入口,也应该是他认定的最佳安 戏剧性的不可思议的荒诞。“坎坷 ” 排方式,甚至可能是那种大触动 一词可以承载艰难的波折,却无 法有效传达充满反讽的戏剧性;而后者才是作者或者文本更想强调的。要突出的后者没有被表达出来,而不需要那么突出的前者却被完全突出了。对于任何在语言上有挑剔、艺术上有追求的作家来讲,这都是不能容忍之失。

故作者新版中将之改为 “冷战中的热点 ”。用“冷”与“热”的对立,揭示他想突出的那种反转性、戏剧性。但这个标题也应该不是薛忆沩最满意的标题。因为它还不能很好地揭示这么巨大的戏剧性。它似乎不再是从个人的角度、从人的内部关注命运,而是从时代的角度、从人的外部入手。正是作者尚不能从索氏这一个体内部出发(“坎坷的命运 ”想从个体、内部入手,但无疑失败了),一语把握他的遭际,才会无奈地从大的 “冷战 ”背景中去做观照。而“致命的殊荣 ”却单刀直入、毫不含糊地把握了帕斯捷尔纳克的个人命运,简洁准确得 “可怕 ”。“冷战中的热点 ”无法与 “致命的殊荣 ”这样充满哲理和美感的标题相媲美。但这个要完美的标题是难产的,薛忆沩只能 “退而求其次 ”,姑且采纳 “冷战中的热点 ”。在这个本质上还付诸阙如的标题栏里,我们能看到严肃的作家在语言上的自苛与挣扎。

薛忆沩对这些片断的理解,出发点又是什么?应该是自己的生存经历和写作经验。他的书写往往从与对象的精神相似性出发。理解他所写下的对他人、对他作的理解,也是我们理解薛忆沩本人及其作品的极佳通道。比如《写作者的分身术》主要选择从父子关系理解《哈姆雷特》、《尤利西斯》,无疑也因为父子关系是薛忆沩作品的重要书写点。在讲到莎士比亚、乔伊斯这些大师的 “分身术 ”时,他还现身说法:“‘分身术 在我自己的写作过程中也很重要。”并举《白求恩的孩子》、《一个影子的告别》略做说明。《语言、蝴蝶和彩色的螺旋》(集子中最长的一篇散文)提到:“为了养家糊口,纳博科夫必须用极度的耐心来压制 ‘燃烧的野心 。”这种隐微的细节也是薛忆沩本人现实经历的真切映现。他也曾因同样的或类似的理由,压制过自己的书写渴望。甚至相仿的情况,在他身上依旧还在发生。《“一个时 是葡萄牙语! ”汉语无疑是薛忆代的灵魂 ”》中黑塞一个个地 “逃 沩的祖国。他游走在中西,或者离”,也与薛本人的不断 “逃离 ” 说是从 “世界 ”的尺度推进他所有着亲缘关系。《从语言的裂口看 游走的国度,像其笔下的纳博科中国与世界的距离》将语言作为 夫、布罗茨基等。这是一群跨界评价的重要尺度,也与薛忆沩重 之人。但无论如何跨界,语言是视语言关系密切。 人的家园,文学是写作者、评论其实,仅如开篇所言的把薛 者、爱好者共同的家园。阅读《文忆沩框定在 “西方 ”名目下,无 学的祖国》,我们实际已经进入了疑是有局限性的。因为最重要的 文学的国度。在其中,我们既是一点是,薛忆沩主要用汉语创 在认识薛忆沩,也是在认识更多作。只要对汉语之美有自觉意识 的文学大师。这本书像展开的访者,只要不断试图拓展汉语的审 单,吸引我们拜会更多的人;像美疆域者,无论拥有多么驳杂的 展开的道路,诱惑我们走上更远域外思想资源,他都无疑在 “中 的路。

《文 (《文学的祖国》,薛忆沩著,生活书店学的祖国》所引之语:“我的祖国 二 ○一五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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