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永逸
二十一世纪以来,学界的鼓与呼、政界的强力推进、媒介的张扬使得作为语词和事实的 “非遗 ”(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经为人耳熟能详。作为一项事业、一种运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文化建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似乎会长时间持续下去的 “非遗 ”运动完全可以和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多年进行的十套民间文艺集成工程相提并论。后者已经有 “文化长城 ”的美誉。二者都是精英阶层对主要源自民间,并在民间传衍多年的文化的重新审视、定位,并且都最大程度地动用了社会资源,群策群力,可圈可点。虽然 “非遗 ”运动是以十套民间文艺集成工程为基础的,但“非遗 ”这一概念正在势不可挡地全面取代 “民间文艺 ”。
受西方思潮,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民俗学运动、民众教育运动影响的 “民间文艺 ”在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都是一个红火、正面、光明的词。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它被视为 “反动 ”、“没落 ”、“腐朽 ”的上层文化的反面,认为蕴藏着民族的 “新的精神 ”。继而,在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鼓词、快板、木板年画等民间文艺都成为抗日的利器,并最终在中国共产党这里形成了文艺服务于政治和人民的系统的新型文艺观。
“十七年 ”时期,民间文艺不仅是社会主义精神文化建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还被有序地纳入新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宣教序列之中。万恶的地主、奴隶制,舍生忘死的革命先烈,英勇的太平军和义和团等爱憎分明的形象通过民间文学的采录、传播深入人心。在国家一穷二白的状态下,杂技、民间工艺品等成为外交场合重要的媒介、黏合剂。演出成本低廉的相声等曲艺则成为 “文艺的轻骑兵”,驰骋在抗美援朝的战场和大江南北的建设工地。改革开放后,虽然民间文艺的政治功能在弱化,但将其定性为优秀的传统文化时,其正能量也不言而喻。简言之,虽然也有单线进化论等外因的进入,但民间文艺的红火更主要是中国这个历史基体蜕变而有的 “内发性发展 ”,或者说 “固有的展开 ”。与此不同,“非遗 ”的嵌入则更主要是对国际语境这一外因冲击的回应之果。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意在保护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但其世界性依旧是片面的。不但唯我独尊的美国没有率先加入该公约,老牌帝国英国同样迟迟不加入。反之,在世界的东方,中、日、韩、越等国家则痴迷于晋升世界 “非遗 ”名录。对昔日这一大儒家文化圈留存的有形、无形遗产的争夺,大家铆足了劲儿,明争暗斗,不乏刀光剑影。该地域自古以来就有的 “执拗的低音 ”回响在 “非遗 ”的战场。
虽然 “非遗 ”似乎有着费孝通所言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善意,但其多样性究竟是以什么为标准?其圆心是什么?始终都语焉不详。与平等、自由、民主一样,多样性成为一个不证自明的具有道德优越感的普世评判。而韩国要将其江陵端午祭这个地方性庆典申报进入世界非遗名录的这一事件,使得 “非遗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嵌入中国人的话语体系,并促生了轰轰烈烈、红红火火的 “非遗 ”运动。原本就意在保护中国文化多样性、丰富性的十套民间文艺集成等有声有色的文化工程事业,也就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
二十世纪末,十套民间文艺集成工程的践行者首先是低姿态地到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炕头灶边去问、听,主动地去采,然后再记录、编辑、出版。换言之,对于本质上是自上而下、眼光向下的这场文化运动而言,民间文艺依旧是民间的、民众的。虽然有居高位者遴选、淘汰的机制,但十套民间文艺集成的真实性、客观性反而无声地言说着中华文化的多样性与丰富性。
自上而下的 “非遗 ”运动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清理与自救运动。不仅如此,它还是从底层开始,层层上报、审查、评定的文化运动。悖谬的是,在本质上,这一看似尊重文化传承主体和基层的申报是形式化的。诸如要说清申报项目的起源、传承谱系、具体技术 /艺和社会影响 /效益等诸多方面的问题。直至新近,申报者必须有挂靠单位,必须提供逼真的图片资料,甚至必须提供五分钟左右的视频才能进入到评审环节。
原本地方性、多样性的民间文化的传衍实态经常是随机、随性的,且不一定完整。而且,与下里巴人捆绑一处的民间文化经常都是精英文化要改造、教化甚至否定的对象。因此,长期处于草根状态的民间文化,其多数很难有连续性的书面记载,口述的历史常常残缺。 “非遗 ”申报书的制度化要求,使得其填报本身就是一个步履维艰、绞尽脑汁的过程。在这个自我梳理也是回望的过程中,没有的要建构出来,可能与评审专家与政府官员要求不合拍的内容要切除。最终,在申报环节对一个 “非遗 ”项目的立体性叙事和言说中,可能表格填写得工工整整,视频也做得精美绝伦,但这实则是对一个原本活态的文化事象纸面化、视频化,也即剥离生活而形式化的过程。
无论是表格、报告书还是视频,这些立体化的 “非遗 ”申报叙事已经成为一种有着鲜明自我风格的文类,有着不容置疑也是千篇一律的形式美学。在申报环节的 “非遗 ”叙事美学中,因为志在必得,有意迎合上级官员和评审专家的完美、完善是其最高准则。
据笔者所见,“非遗 ”申报在叙述起源时,大体上会尊崇某种神圣叙事的原则。这又有三个维度:一是要将原本传说中的人物,尤其是创始人坐实,并考据出其生平,撰写其家世与家谱;二是渲染创始者的功绩、伟力,将其虚化,进而神化;三是强调与上层文化,尤其是宫廷文化、帝王将相、文人雅士之间的关联,有时难免将大历史叙事中被定格为负面形象的历史人物反转成为眼光独到并具有前瞻意识的文化保护先驱。
在北京地区不同级别、类别的 “非遗 ”名录中,完美的神圣叙事随处可见。不少花会一定会张扬自己的 “皇会 ”历史,将慈禧或光绪纳入其历史叙事中,从而使昔日的旧 “皇会 ”跻身当下的新 “皇会”;太平歌词、双簧的传人会分别强调 “抓髻赵 ”、黄辅臣曾经被 “老佛爷 ”召进宫,这两个原本街头市井的玩意儿就是老佛爷 “金口”赐的名儿;相声则会强调 “穷不怕 ”朱绍文的旗人出身、文化水准及其与王公府邸的亲密。中幡则言必称宫中的礼部大执事与皇室仪仗队的旗杆;掼跤会直接与善扑营对接起来;“泥人张 ”会浓墨重彩徐悲鸿一九四三年写的那篇《过津购泥人记》; “面人郎 ”会渲染冰心一九五七年写的《“面人郎 ”访问记》; “葡萄常 ”会引用杨朔一九五五年的文章《十月的北京》和邓拓一九五六年七月发表在《人民日报》的《访“葡萄常 ”》。
在叙说传承的韧性时,被正史否定的 “文化大革命 ”一定是叙述的焦点。人们会强调在这举国上下的迷糊、混沌时期,该事象如何被个别不畏生死的人私下里传承,从而延续了丝丝薪火。在言其成就和影响时,除论及某位传承人的 “大师 ”身份外,学生、徒弟、治愈的患者或追随者的人数,产生经济效益的钱数,作为文化大使的外出次数,作为文化名人参展参演的回数、获奖的多少等级等数据都纷纷出炉。这样,处于申报过程中的 “非遗 ”已经被表格化、数据化、符码化。
在决定是否进入评审环节时,下层 “非遗 ”日常申报管理机构的工作人员评判的标准首先是这些不同形制文本的完美度。与此大同小异,通常而言,坐在会议室的评审专家也基本是根据这些 “完美 ”文本来评头论足,决定取舍去留。就这样,表面上自下而上的 “非遗 ”运动,实质却是自上而下的。
当然,在地方政府的一把手将申报高级别的 “非遗 ”提高到政治高度,作为头等大事时,不但会组织临时的班子来负责申报工程,还会想方设法获取高级别评审专家的信息,将之请到现场感受、考察,让专家们对申报大业建言献策,必要时还会组织召开专门的研讨会。在名与利等工具理性的驱遣下,保护的对象难免沦为大小名利场和交际场的工具与符号,申请保护的过程实际成为职能部门、专家和申报对象的传承主体之间的共谋、共构,并最终形成利益均沾的共享。于是,不少有着话语权和投票权、行色匆匆的专家同时也就扮演了出纳和会计的双重角色,并在申报环节中加速着 “非遗 ”的工具化、离地化、形式化与空壳化。
因为有前期人力、物力、财力的大量投入,在晋级高级别的 “非遗”名录后,地方政府也就有着回报诉求。理念上,如何让 “非遗 ”能产生更多的社会影响和经济效益是政界、商界、学界以及 “非遗 ”传承主体都关注的事。于是,动态传承、活态传承、生产性传承,直至产业化传承等计谋纷纷出炉。这同样与 “非遗 ”运动的初衷相背离。原则上而言,“非遗 ”多数是前工业文明时期的文化遗产,是乡土的,有着精神内蕴,不是口耳相传就是手工的或小作坊的,与特定地域的自然地理、社会生态、物产、历史人文、风俗习惯、宗教节庆等息息相关。要前工业文明时期的文化事象在工业化、信息化和都市化的当下产业化传承,只能对原本想要保护的文化形态进行有预谋、有组织的破坏。即使能成功改进,进行大规模的机器化生产,这些产品也已经不是属于文化的 “非遗 ”,而是买来后可以轻易舍弃的商品了。
在“文化走出去 ”的主观愿景下,“非遗 ”也不可避免地成为迎合都市等他者想象的展示品。上至国家文化部,下至县(区)级的 “非遗”保护单位,在展览馆、博物馆等室内的展柜、墙上举办以精美图片以及部分实物为核心的 “非遗 ”展览蔚为大观。而修建 “非遗 ”博物馆、展览馆、广场等耗资不菲的土木工程也就名正言顺地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除了静态的空间设置与展示,在保护现状层面将 “非遗 ”形式化的还有更加兴师动众的呈现,譬如动用名导演,动用声光色电等现代科技手段举办的在舞台上、话筒前和镜头前的汇演、调演。传统表演性 “非遗 ”项目大多都是仪式性的,天幕地席,是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场域才能举行的,多少有着精神交流和对个体生命、村落、族群祈福的神圣意味。然而,以汇演、调演之名表演的 “非遗 ”节目,更在意的是空洞的视觉效果,其操演完全屈从于高清镜头。
在形式化的大背景下,在这块文化生态丰富多样的国土上,被不同程度形式化、空壳化的 “非遗 ”还有着被标准化、单一化和乌托邦化的隐忧。
众所周知,中国的端午节进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湖北秭归、湖南汨罗、湖北黄石和江苏苏州四地联合申报的结果。之所以要这四地联合申报,在国家层面看重的就是四地有着差异性的端午节的典型性。秭归是屈原的诞生地,汨罗是他殉国之地。两地端午节紧紧与这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捆绑在一起自然而然,合情合理。苏州是伍子胥曾生活的旧地,那里的端午节就天然与之联系在一起。
虽然都在湖北,黄石的端午节则与屈原关联不多。它的主色是持续四十天的原本有 “厘头会 ”之称的神舟会。作为西塞山前道士洑村的地方性庆典,神舟会主旨是通过净化、布施等手段,祈福、禳灾、驱瘟、除恶、祛病、求子、联谊。正是因为申报 “非遗 ”,神舟会被定格为 “官名 ”。不仅如此,在官民的合力下,原本在神舟正仓的 “(送子)娘娘 ”将正位让给了屈原,而退居神舟后仓。在二○○五年以来当地的官方叙事中,祈祷丰收、健康、村庄安宁的神舟会被言语化为悼念屈原、弘扬爱国主义精神的端午节。
其实,形式化本来就直接指向的是标准与标准化。不符合某些基本的条件 —也就是标准,再有特色的文化事象也只能在 “非遗 ”这个条框的明确体系之外。如果再有诸如 “爱国 ”、“传统 ”这样被盗用的 “大词 ”作为虎旗,越来越同一的标准化 “非遗 ”也就不远了。
当然,无论是形式化还是标准化,都不是 “非遗 ”运动的全部。何况,从管理、操作层面而言,形式化与标准化有着不言而喻的合理性、便捷性。但是,谁的 “非遗 ”、谁的多样性应该是 “非遗 ”运动中须时时诘问和警醒的问题。究竟是谁赋予了我们将 “非遗 ”非遗化的权力?我们究竟在向被命名为 “非遗 ”的东西索取什么?
晋升到高一级的 “非遗 ”名录中的文化越来越多,保护、传播的手段也越来越多样,冠之以 “非遗 ”名目的展览、汇演也越来越多。可这似乎并不能验证我国民俗文艺的繁荣,海外文化主动将我们当下的文艺请进去的事儿更是寥若晨星。
无独有偶,在偌大的中国,生态环境事实上亦是在各方都有预见的语境中,按部就班地恶化,雾霾就是个中典型。二○一五年十二月七日晚些时候,为了应对后续三天的重霾,北京市的中小学幼儿园都不得不放假了。肆虐地侵袭、腐蚀着肉身的霾,如此地步履轻盈,悄然无声。它向世人证明了自己的强大,所向披靡,如同
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一个荒诞却 “沁人心脾 ”的寓言。
将霾与 “非遗 ”相提并论或者有些牵强,但一个指向人身,一个却关系人心。因为人,二者有了难分彼此的相关性。这或者是一个绝配的隐喻:霾与身,“非遗 ”与心。形式化与标准化就如同本意在于要保护文化多样性的 “非遗 ”的雾霾。果真如此,如果不警惕萦绕在 “非遗 ”周围的雾霾,那“非遗 ”运动同样有可能有条不紊、环环相扣地成为梦魇、寓言。话又说转来,身心真的必须肩并肩、手拉手地同步前行,白头偕老?古语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二○一五年十二月九日霾中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