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诚可贵

2016-03-08 12:13时浩
语文世界(教师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老成韩愈敬畏

时浩

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是一篇催人泪下、感人至深的祭文佳作,千百年来深受人们喜爱。《祭十二郎文》何以感人?历来大多数的解读都指向了情感因素:情真则意浓,情深则意丰,情切则意长。笔者以为,除了情真、情深、情切的因素,更因为文中流淌着作者浓重的生命意识。

生命诚可贵,可贵就可贵在生命的不可复制性和生命历程的不可逆性。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具有唯一性,不管他社会地位的高低、拥有社会财富的多寡、支配社会资源能力的大小。每一个人生命都免不了要经历出生、成长、衰老、死亡的过程,也免不了疾病、苦痛、聚散、得失等等诸多的经历。所以对生命出生的喜悦、对成长的希望与迷茫、对疾病衰老的痛苦挣扎、对死亡的恐惧不甘,都是人之常情。对生命本身和生命历程的观照就形成了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或隐或显、或主动或被动、或多或少地以不同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对于作家,则往往以文学作品的形式表现。《祭十二郎文》就通篇贯穿着韩愈对生命和生命历程的观照。

一、对生命不幸夭亡的悲悼

死亡是生命的终点,人所难免。对生命的凋零,常人都会表现出悲伤痛悼之情,这是物伤其类的必然。如果是身边人、至亲之人,这悲伤痛悼则又更甚。韩愈和十二郎(韩老成)自幼一起成长,名为叔侄实为兄弟手足,此悲伤则又更深一层。《祭十二郎文》作于唐贞元十九年,韩愈时年三十六岁。当时十二郎(韩老成)多少岁呢?历来注家未曾有明确考证。据文中“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一语可推知,韩老成年纪小于韩愈是确然的。那么韩老成死之年一定不会超过三十六岁。二人年纪相差不大,韩老成生年应在三十三四岁左右,这正是生命最为绚烂的时候。方其盛年却猝然而逝,即便是毫不相关之人,闻之也会伤感动容,心有戚戚焉,何况是至亲之人。韩愈的悲伤可想而知。

短命为夭,韩老成之死即为夭亡。所以韩愈文中一直对“夭”耿耿于怀,多次提及。例如:“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使韩愈尤其不能释然的就是韩老成的夭亡。生命之花未曾舒展就已凋谢,生命的历程还未前行便已终结。这是生命本身的极大不幸,是人生的悲歌,是死者之殇更是生者之痛。所以韩愈在文中反复追问,再三自责。这其中流露的是对生命的关注与悲悯。人死不可复生,生命前进方向是不可逆的,正是基于对生命认知的这个前提,韩愈才能也才会在文中放纵自己的情感,抒发痛彻骨髓的悲伤痛悼。

二、对自身生命的隐忧

在悲伤痛悼的同时,韩愈也着眼从病理学的角度探讨追寻十二郎生命终结的原因。他说:“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软脚病,注家解释为脚气病。十二郎之死,韩愈探究病因,将其归结为脚气病而又不甚自信,故又有“抑别有疾”一问。这本身颇值得玩味。联系其家族父兄寿考的长短,不难看出韩愈此问既有对生命无常的宿命意味又有对自身生命长度的隐忧。这隐忧是在家族生命的经验基础上生发出来的。

在《祭十二郎文》中韩愈引述给十二郎的信说自己“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据考证这封通过孟东野(孟郊)转给十二郎的信作于唐贞元十八年,韩愈时年三十五岁。文中又说“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今年即为贞元十九年,韩愈三十六岁。三十五六岁的人,正值壮年,应是身体最强壮精力最旺盛的年纪。而韩愈却已经出现了头发花白、视力模糊、牙齿松动脱落、精力衰减这些生命开始衰老的症状。联系韩愈生平,他生于公元768年卒于公元824年,终年五十六岁,寿考不长,文中所言应为实情。

十二郎之死对韩愈打击十分沉重。既痛逝者,更伤自己。自己正值壮年却未老先衰,而衰老又一天天加剧,生命正由衰老向死亡这样不可逆的进程一步步逼近。他不由得担心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是人之常情,尽管不可避免,但人都想延长生命的长度,韩愈也概莫能外。探究十二郎的夭亡之因,除了针对十二郎之外,韩愈一定程度上还在试图寻找类似现代医学上所说的家族病理或遗传基因。

父兄子侄的寿考皆不长,是否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或不可抗拒的因素在主宰?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也是由人及己,推想到自己的生命长度。父兄早殁,子侄又夭,那么自己呢?由十二郎之死,韩愈不由得不去思考自己的生命。限于祭文的文体,他只能在文中较为隐蔽地表达对自身生命的忧思,因为“祭”的主角不是自己。

三、对家族生命的迷茫

由十二郎的生命到自身生命,韩愈心中挥之不去的是对家族生命的迷茫。

生命不是孤立的存在,家庭构成了生命的聚合,家族是家庭的进一步外延。在古人的观念中人们都希望家族如绵绵瓜瓞般子孙众多、人丁兴旺。对于韩愈津津自称的昌黎韩氏这样的望族,这样的观念肯定更有甚之。韩愈肯定自小深受这样的观念影响,并且家中男丁稀少的现状更是能催生出对家族人丁兴旺的极度渴求。然而现实的情况是韩愈家族人丁不兴,福祚不长。韩愈三岁丧父,由长兄抚养。《祭十二郎文》中所谓“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不幸的是“中年,兄殁南方”。韩愈有兄弟三人,更不幸的是“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兄辈零落,“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一个家族,两代人只剩两个人,何其可怜!更可怜的是两个人中又有一个盛年夭亡。这不由使韩愈心生迷茫:韩氏家族男丁皆寿考不长,莫非真有不可控制力在操纵,或者家族有某种可遗传的病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自身又是否会不久于人世了呢?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要去探究十二郎的病因,并对自己的生命有隐忧。韩愈正是把十二郎和自己纳入到整个家族生命、命运的大背景下来考察的。

对父兄的悲哀包括对自己生命轨迹的考察后韩愈无疑是失望的。如他所说“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那么进一步向下考察下去又如何呢?此时侄子韩老成已经夭亡,家族中的再下一代又如何呢?“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韩愈是悲观的,在家族生命的问题上他是迷茫的,所以他只能“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再三叹惋,这是家族生命无可奈何的现实。

现实既无可奈何,生命又必须延续,该怎么办呢?

四、对生命延续的承担与守望

人类之所以能生生不息就在于个体生命通过后代延续其生命。个体生命的长度有限,家族生命的长度则是无限的。父兄子侄已殁,韩愈虽然对家族命运表现出迷茫,但他并非无所作为。《祭十二郎文》最后他说:“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抚养下一代成人、婚嫁,这是对家族生命的承担与守望,是对生命的守护。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会对自身生命产生忧虑。如果自己也早逝,那么幼子幼女又将由何人抚养?家族生命岂不中断消亡?至此对十二郎之死的伤痛和对自己死亡的恐惧就可以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了。因此,哀叹疾病、恐惧死亡,指向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活着。活着是对生命尊严的维护,这里体现出韩愈对生命的担当。

生命意识是什么?就是对生命的热爱。热爱自身的生命,热爱他人的生命,热爱生命本身,热爱生命的历程与延续发展。因为有热爱所以有所怕,怕疾病,怕衰老,怕死亡。有所怕才有所期待,有所希望,由此这种怕也就可以理解为敬畏。敬畏生死就是敬畏生命,只有敬畏生命才有可能去珍惜生命,善待生命。

先秦以来的儒家在对待生命的问题上有时不免矛盾。既讲“仁者爱人”,也讲“舍身取义”“杀生成仁”。对待他人的生命要爱,对待自己的生命则要“杀”与“舍”,这是对自身生命的漠视。那种大无畏的、一往直前的舍我观念其实值得反思。韩愈扬弃了孔孟的传统生命观,对生命有留恋有敬畏,不把死亡讲得那么理直气壮,其实是人性的一大进步。

韩文如潮,波涛汹涌,《祭十二郎文》感情充沛、深情绵邈的表层之下流淌的正是人性的觉醒与生命意识的巨大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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