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盒

2016-03-07 22:58胡向真
课堂内外(初中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八音盒铁皮裙子

胡向真

有一次,晓天说,我们偷偷进去看看吧。

怀着巨大的好奇,我们悄悄推开了教室的门,是个好看的少年,我和晓天有些看呆了,知道少年回过头来,用如墨似漆的眼睛看着我们,我们才落荒而逃。

再之后,我们不敢再偷听那少年弹琴了。晓天比我想象中更害羞。这样的时光在高二下学期结束了,因为户籍在成都,她要回去参加考试。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时候,她交了白卷,出考场的时候,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我知道她的难过,和复杂心情。那个容易把所有情绪都放得无限大的年纪,我们的心就像不断膨胀的气球,始终在努力变得更耀眼,又要随时准备着炸裂,准备着承受来自心底的轰然巨响。

陪伴

后来她还是回了成都,那样的年纪,再强大的心也有些无力。

后来我们的联系就少了。高考那年妈妈没收了我的手机,学校开始实行封闭式管理,我每周有一次出校门的机会,经常很久都无法上网,再后来,我们有点疏离了。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有一次她回来,那天晚上我们十几个人去KTV唱歌,她带着她的新朋友们。所有人并不是彼此都熟悉,还有朋友的朋友,我很少说话,就听大家唱歌,大家唱了什么聊了什么我都不太记得了,唯独清晰地记得她唱张悬的《儿歌》时的样子,有点想哭。凌晨五点大家各自告别撤离的时候,彼此都没有说太多话,氛围莫名的奇怪,现在想起来,那时大概是我第一次面对身边熟悉的人们蜕壳后的样子,褪掉那层叫作“年少轻狂”的壳,面容有点模糊,但依然带着回忆里的气息。

再后来,我们上大学,毕业,工作,漂泊在不同的城市。

我们见面越来越少,联系也越来越少,我心里停留着的关于她的样子,始终是大哭或大笑的少女的模样,热烈而旺盛。

她变成了越来越美好的样子,我依然没能找到更清晰的方向。

也是一年前,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打开来看,盒子里包着一条蓝裙子。是十年前,她去我家那次,姐姐送给她的那条蓝裙子。

她在卡片里写:

小野,我有时候逆着时光去看十年前的我们,总觉得像不真实的幻境。这条蓝裙子,带着你们一家人温暖的蓝裙子,陪伴了我很多年,就如当年你对我的陪伴。如今,那样的温暖,我也拥有了,比我想象中更容易些。

谢谢你!这条蓝裙子,是记载着我们十年的青春礼物,属于少女的礼物,请你代我珍藏。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会来取。

我想,她大概怕我们把彼此都遗失在人海里吧,所以留了这么一件礼物,这么一个承诺。

许多年后,看颜歌写的《五月女王》,我时常在想,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心里都住着一个袁青山吧,她像善、恶、懦弱、勇敢、爱恋、怨恨、秘密、背弃、孤独、热烈、光、黑暗的化身,在我们心里无限生长。

我很感激在这样的年纪,我拥有这样一位朋友,我们把彼此最好的一面和最坏的一面都暴露给对方,彼此包容,彼此陪伴,走过短暂而漫长的青春期。

【秋】

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八音盒。

它四四方方的,小小的,很精致。铁皮的表面被漆上光滑的白漆,一面绘着威武的骑士,另一面绘着红色的英伦电话亭。小小的音乐盒里蕴藏着神秘的旋律,轻轻转动盖子上突出的铁柄,便会缓缓吐出“天空之城”的韵律,曲调优雅和谐。我不止一次在月夜中转动它,仿佛这样,时间就能为我停滞。

乙未年的中秋夜,我一个人趴在窗前,呆滞地看着挂在远方生硬无奈的月亮。它圆得有些牵强,硬生生地被黏在黑夜的幕布上,我伸出手用力撕扯,却奈何耗尽我平生所有的力气,仍无一丝变动。我开始怨恨这黑夜,为何要死死束缚本不属于它的光亮。

我忽然很怀念我的八音盒,在一个人落寞地数着星星的夜晚。我忽然很想知道那个送我八音盒的人,她是不是也和这个八音盒一样,让我再也无法离开。

我开始发疯似地寻找那只很久以前的八音盒。很久以前,它有着清脆的声音,可以横扫落寞。我爬进桌子底下,用手抹过一层层灰,可触摸到的依然是空荡荡的冰冷。我拿了一只杆子,伸进床底,四下扫荡,回转着的是只是悄无声息的空气。我绝望地想哭泣,乙未年的中秋夜,一个人,一屋落寞的空气。

我忽然瞥见角落里露着块光秃秃的铁皮,我摸索着,取出那块铁皮,惊喜地发现那竟然是我的八音盒。我拿袖子掸了掸上面附着着的灰尘,裸露出锈迹斑斑的铁皮面。我轻轻摇动铁柄,八音盒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扯出一丝嘈杂。它的音色变得虚无缥缈,不再清脆。

它已经旧了。

我想,它再也不能陪伴我渡过漫漫长夜了。我知道,一直以来,让我无法离开的不是八音盒,而是冷清中的最后一丝骚动,我视之为希望。

我忽然很想知道送我八音盒的那个人。

尘封已久的回忆被我硬生生地扯出,飘散出浓郁的气息。陈年老酒的香醇粘上我的唇,我想,是时候该面对过去了。既然都已经成为往事,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直视它。

【泛黄的回忆】

送我八音盒的那个人,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

我们曾携手穿过清晨的露水,走向暮霭沉沉的黄昏。她说:“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笑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永远。

初三开学后不久,她骨折了。藕段般白嫩的小腿被打上石膏,裹上一层层厚重的纱布。我心疼不已,梨花带雨地哭着说:“你骨折了,体育训练的时候谁给我垫底啊?”你笑了,笑得如此干净清澈。你骂我没出息,这么点小事还哭成这样,将来如何成大事。末了你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姐姐我身残志坚,待我恢复元气,再与你决一死战。”说着,拍了拍她打上石膏的那条腿“呐,姐给你一条大腿抱抱。”我则一脸不屑地拿出马克笔,在她的石膏上写上三个大字:“猪头三”。

本着我善良亲切、热情友善、助人为乐的良好品质,在她骨折无法去食堂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都扮演着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好人形象。每天中午放学,第一个冲到食堂去,打两盘菜,端回教室与她共品。初中食堂的饭菜着实难吃,常常是吃得少倒得多。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们就会以说快板的形式讽刺道:“食堂的饭菜啊……食堂的饭菜啊……好!”声音直冲云霄,吓得隔壁班级的小学弟纷纷探头来看热闹。不过难得她懂得感恩,矫情地对我说:“在这个学校里谁都可以没有,但是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则摆摆手,故意表示不屑,嘴硬地说:“你这死瘸子,还是先学会走路再学偶像剧说这些矫情的话吧。”

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摔断了右腿,可我却想陪你摔断左腿。

那一年我生日时,她递给了我一个小巧的盒子。我打开一看,一只英伦风的八音盒安静地躺在里面。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放在手上,轻轻转动铁柄,缓缓吐出熟悉的旋律。我最爱的钢琴曲——《天空之城》。她说:“谢谢你在我骨折的这段时间照顾我,陪伴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期限是永远。”末了,她还学着武侠剧的主人公单膝跪在我面前:“恩人,请受在下一拜。”

父亲与母亲常年在外工作,无暇顾及我。生日也只是打个电话回来嘱咐我自己订蛋糕,说得最多的无非是钱还够用吗,最近学习怎么样等诸如此类的话。他们从未用心为我挑选过一件礼物。我不爱吃甜食,自然不会去订蛋糕,每每生日,也总是一个人围着一屋子的空气打转,寂静冷荡。

这一次,我特意跑去西点店买了一小块蛋糕,就着从八音盒里吐出的音乐咽下。我趴在窗台,转动着八音盒,它在冷清的空气中燃起一丝温度。

【如果声音会老去】

送我八音盒的朋友不见了。

毕业后不久,她把QQ列表里的所有人都删光了,我再也记不起她的声音。依稀记得毕业前夕因我和她筹备毕业晚会的意见不合,最后以老师选用我的方案告终。她给了我一记怨恨的眼神,以及几句无谓的争吵。原来,只需寥寥数字就能冲破被承诺紧紧包围住的友谊。她曾经说:“你是我永远的好朋友,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原来,在争吵面前,永远只是一瞬。我再也记不起她的声音,却只记得那句所谓永远的承诺。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我记得这句话,无数次出现在偶像剧中男女主角决裂的时刻。我们,真的就此结束了。

回到家,我轻轻转动着八音盒,空气中回旋着的,却是硝烟。我不愿再拥有它,随手一扔,它便藏匿在回忆中,正如那段所谓的友谊。

我再也记不起那首《天空之城》的旋律。久石让渐渐老去,他所弹奏出的声音也渐渐在老去。

如果声音会老去。

【乙未年的中秋夜】

我再次找到八音盒,是在乙未年的中秋夜。依旧是我一个人。

可当我再次找到它时,我发现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它老了,锈斑黏在铁皮表面上,像是一道丑陋的疤痕。我轻轻转动它,它发出嘈杂的喧嚣。音色变得凌乱,空荡荡的,像是落寞的空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从前我离不开的,不是八音盒,而是那段旧时光。

我有了新的礼物,新的朋友送的。一块俄罗斯的复古小圆镜,镂空的花纹上镶着精致小巧的钻。我很喜欢这个礼物,它帮助我告别了那段青春。

我知道,逃避不会是青春一成不变的主题,真正的主题是面对。而我,在过去的旧时光中,一直曲解了青春的主题。

我的手一滑,八音盒掉出了窗子,坠到了门外的地面。我跑下楼去寻找,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了,正如我以前的那个朋友。

其实我去找过她,告诉她无论如何事情都过去了,她还是我的好朋友。她笑了,可那笑容不再清澈干净,杂了点不屑,一点胜利者的傲气。我想,的确,八音盒都旧了,我又何必指望那段友谊还是崭新的呢?

一切都过去了。

我以前有过一个八音盒和一个朋友,但那都只是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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