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平
文化的“政治化”:再论毛泽东的“延安讲话”
○王晓平
摘要:通过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放在社会历史的具体性中加以考察,我们可以重新理解其历史的特殊性和政治上的普遍性。依次讨论“讲话”的历史缘起,毛泽东对于为新的历史主体即“人民”加以服务的观念,以及如何为此主体创建一种新文化的意见;在作品创造之后,其评判标准带出了阶级社会里评定艺术的两个标准,即政治性和艺术性。所有这些都体现了毛泽东对于文化和政治之间互相起双重作用的洞见,而这也是现代中国文化最重要的特点。通过对文化进行“政治化”,毛泽东实现了西方先锋派所欲达到的目标。虽然“讲话”基于战时的军事需要而发,但它也体现了毛泽东对创造一个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文艺的最初考虑。
关键词:毛泽东;文艺方针;延安讲话;阶级意识;知识分子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延安讲话”或“讲话”,本文中所引用语句若无特殊注明,皆引自该“讲话”)部分是对来自国统区的延安知识分子在一系列问题上的压力的一个反应。1930年代后期以来,解放区内发生严重困难,比如日本军队采取的对解放区的“三光”及坚壁清野政策、国民党的围堵封锁以及自然灾害,都导致了生活水准的急剧退步,工作物资的短缺。结果,许多来自都市的左翼知识分子原先的热情渐渐蜕变为失望和沮丧。到了1941年左右,抱怨和失望越来越明显。一些持五四批判精神的老作家如丁玲、萧军和王实味号召重建批判现实主义的写作模式,以批评官僚主义等阴暗面(而其时党正号召作家描写边区的光明面)。同时,他们试图重新确立自己启蒙者的角色,或者说要成为“人民灵魂的工程师”(胡风语)。丁玲在一篇1938年写的文章《适合群众与取悦群众》里抱怨说“到大众里去”并不意味着“取媚群众”:“不是把我们变成与老百姓一样,不是要我们跟着他们走,是要使群众在我们的影响和领导之下,组织起来……”*《丁玲文集(六卷本)》卷4,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1984年,第36页。由言辞可见,丁玲仍是采取单向度的主人态度对待他们须去做工作的大众,“适应群众”只是权宜的工作策略,而没有如党所认为的,知识分子也应向工农学习。
不少学者认为正是为了压制和驱散来自知识分子的埋怨和不满(以及树立毛泽东在党内的威信),毛泽东才发动了整风运动。但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延安讲话”远不只是对一小批著名作家批评的回应或者重申列宁主义的文学理论。相反,它首先应在特定历史政治背景下,即在解放区内艰难相持阶段需要巨大动员以保证军事生存与胜利的状态下来理解。*Ellen R.Judd,“Prelude to the Yan’an Talks:Problems in Transforming a Literary Intelligentsia,”Modern China, 11.3(1985):378.只有在此历史视野下,我们才能将毛泽东的整个思路放在其中,以理解它作为塑造和形成一个“民族阶级”(class nation)和建立“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持续努力的一部分,也才能更全面地理解毛泽东制定的文艺政策的初衷,以及它被其时历史、社会状况制约而产生的内在张力。
“讲话”是在1942年至1944年间进行的整风运动的一部分,试图以毛泽东对马列主义的解释来纠正党内不同意识形态立场之间的混乱。它是文艺战线整风运动的指南,力图保证知识分子的政治忠诚和积极性,以及重新定义他们的社会角色、整顿他们思想的意识形态内涵。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讲话”同时是对文艺生产的社会条件的重组。
“讲话”分为两部分,会议的开场白(引言)和结束语(结论)。在开场白中,毛泽东宣布了会议的目的是“求得革命文艺的正确发展,求得革命文艺对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的协助,借以打倒我们民族的敌人,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务”。他强调了文艺的功能,对文艺自五四以来的发展作了回顾与评价。
在他看来,革命文化运动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发展:五四运动缩小了中国封建文化和买办文化影响的领域,减弱了其影响;在十年内战(1927—1937)期间,革命文化发展迅猛,但这一左翼文化运动却因为反动派的阻碍而与革命战争相隔绝(即左翼知识分子不能亲自参与革命运动);而当前的抗战则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使二者结合。然而,这并不能保证革命作家和艺术家与人民大众的结合。因此,为了“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就有一系列问题需要解决,包括作家的阶级立场、态度,他们针对的读者对象,以及他们的工作和学习问题。从根本上说,毛泽东为这三个问题所给出的原则,都指明了他努力将知识分子(作家和艺术家)与“人民大众”有机结合以创造一个新的历史主体的努力。毛泽东所设想的文化的“政治化”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西方先锋派所欲达到的目标,即重新将被市场所分化的民众以及所分离的艺术和社会重新整合起来。因此,“讲话”本质上是一个政治行动,一个政治性的诗学,它试图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社会关系中将文化和政治重新结合起来。
一通过改变阶级意识创建新的身份
毛泽东认为对于阶级立场及相应的“态度”的改变,是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立场和态度应该分别被看作是阶级意识及其指引下的阶级惯习的别称。他数次强调文化工作者应该“站在无产阶级和大众一边”。这一立场具体意味着感情上的“改变”即“从一个阶级转变为另一个阶级”。只有这个转折完成,知识分子才能从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转变为无产阶级的一员。与正统马克思主义不同,这一认识是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思想改造”项目的核心关键。
这一根本性的转变在结束语中,又以一种比喻性的修辞被加以强调。毛泽东宣称知识分子应该认识到他们从上海到延安的旅程不但是经过了两个不同地点,而且是“经历了两个历史时代。一个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统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一个是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的新民主主义的社会”。在原来的讲稿里,时代原作“朝代”。朝代在这里指称了一种不同的时间性,一个有新的统治者、重组的社会结构与机制的新社会,同时是处于一个新的“历史时代”里(因此后来的改正没有改变其基本含义)。毛泽东在这里表面上强调了这个社会新的统治阶级是劳苦大众,但它暗含的是知识分子角色的相应变化:如果他们不想与其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统区里受压制国民的角色一样,他们就应该站在“工农兵与人民大众”的立场上,与后者拥有同样的阶级意识。这显示了毛泽东建立一个新的个人(与国族)身份的方案的本质。
这一特点也显示在他对“大众化”的独特阐释上。“大众化”一般只被认为指语言上贴近大众,这仍然是出于迁就的实用目的。但毛泽东却说:“许多同志爱说‘大众化’,但是什么叫做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因此,“学习大众的语言”并非目的本身,而只是通过它认同大众,在本质上与后者同一。只有从这一角度,我们才能理解他号召知识分子“改造”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你要群众了解你,你要和群众打成一片,就得下决心,经过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练。”这种对知识分子情感结构及其相应的身份的转变,保证了他们不只是仅仅去表现(或代表)大众;而是从根本上让表现(及代表性)与大众合而为一,或甚至让群众自己去表现与代表自己。易言之,毛泽东在这里处理的恰恰是“为底层(庶民)表现”还是“由底层(庶民)自己表现”的问题;后者在后殖民主义理论中曾经受到重视和广泛讨论,但并没有得到满意的解决。
但这一阶级意识并不只是通过感情上认同人民大众就可以获得,同样重要的在于马列主义理论的教育。毛泽东认为这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来说是更困难的工作,因为他认为后者大多没有掌握马克思主义基本的阶级分析方法。因而他强调“学习马克思主义,是要我们用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观点去观察世界,观察社会,观察文学艺术”。这有助于消除形形色色与人民大众和无产阶级相异的主观心态,后者暗指知识分子作家的小资产阶级的“情感结构”。在这完成之后,一些新的东西将被建构出来。在这种强调实践而非书斋式闭门读书的“观察”下,理论的学习被等同于对社会的学习,也就是学习“研究社会上的各个阶级,研究它们的相互关系和各自状况,研究它们的面貌和它们的心理”。这是创作政治上正确的文学的前提。只有如此,“我们的文艺才能有丰富的内容和正确的方向”。毛泽东承认这个转变是个漫长的过程,“要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非有十年八年的长时间不可”。但是,“时间无论怎样长,我们却必须解决它,必须明确地彻底地解决它。我们的文艺工作者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一定要把立足点移过来,一定要在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的过程中,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和学习社会的过程中,逐渐地移过来,移到工农兵这方面来,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
“只有这样”,毛泽东最后总结道,“我们才能有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这里两次被突出的“真正”显示了他通过转变阶级意识以建立一种新的国族意识和身份的不容妥协性。毛泽东的思想让人想起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规划,与后者对艺术的教育价值和作用的正反面的评价。但毛泽东强调的是知识分子深入群众观察与实践,以便转化自身立场和身份的根本作用。
二为谁服务:赞颂还是暴露?
在知识分子深入大众,接受后者的教育以便改变他们的阶级意识之前,他们需要决定为谁服务,也就是其预想读者观众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在引言里毛泽东自己也作了区分:“在陕甘宁边区,在华北华中各抗日根据地,这个问题和在国民党统治区不同,和在抗战以前的上海更不同。”在国统区,“革命文艺作品的接受者是以一部分学生、职员、店员为主”,但“在我们的根据地就完全不同。文艺作品在根据地的接受者,是工农兵以及革命的干部”。毛泽东暗示解放区的作家为了成名成家,将书稿或作品送往重庆的大的出版机构出版和全国范围发行欠妥。他指出作家首先应该为边区的民众服务。
在结尾处,毛泽东再次强调受众问题,具体定义了服务的对象:人民大众。他在此处一开始即点出问题的关键:为谁创作和如何服务两大主题。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定义中毛泽东并不把他的创作标准的可行性范围限定在解放区内,现在它包括了“城市小资产阶级”。谁是人民大众?他立刻自我回答了这个问题:“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他强调这些是最广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虽然他将城市小资产阶级作为最后的服务对象,但其目的不是为了侧重表现他们实际的身心状态,而是要作家“引导他们和自己一道去接近工农兵群众,去参加工农兵群众的实际斗争,去表现工农兵群众,去教育工农兵群众”。
既然“无产阶级意识”是唯一正确的立场,在生活中唯一合适的态度也就此决定,它与作品是“暴露”还是“赞颂”的倾向密切相关。
但毛泽东并没有落入简单肯定某个倾向的陷阱。而是区分了三种人群:对待敌人,不但作家应该暴露他们的两面性和残忍,而且也应该指出他们失败的必然性;对于统一战线上的同盟者,在此主要指当时的国民党、民族资产阶级和开明地主,他们的英勇的抵抗行为应该受到赞扬,而他们的不抵抗及反共活动应该受到暴露和批评;而对于“人民大众,他们的斗争,他们的军队和他们的党”,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当然应该歌颂他们”。他并没有忽略来自左翼作家关于大众具有落后封建意识,以及党内存在阴暗面的抱怨。但正确的态度仍然不是暴露,他解释道:“人民当然也有他们的缺点”,但应该做的是去“教育”“帮助”,而不是怀有恶意地去“嘲讽”或者高高在上地“批判现实(主义)”。
从这一判断角度(它是阶级立场和社会效果的统一)看来,描述负面现象不足以提倡(如果不是完全不允许的话)。对于一些知识分子提出歌颂暴露各一半的建议,毛泽东引用了“苏联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文学就是以写光明为主”来作为例子反驳。这并非掩盖负面现象,而是把教育效果纳入考量。
在此,将毛泽东对创作中合适的态度的观点与胡风高调的“主观战斗精神”理论作一比较是有启发性的。虽然二者都承认农民有落后意识,并将它们与“城市小资产阶级”(常特指来自国统区过惯都市生活,有其特定趣味区隔的知识分子)并列说明后者也有缺点,都认为农民应该受到教育,但与胡风不同的是,毛泽东并不认为暴露是一个有效方法,而是要“一心一意”帮助他们进步。换言之,讽刺作为一个带有某种恶意倾向的作法,在这里被认为是不甚合适的。应该采取一种同志般的热忱,将接受者的感情反应纳入考量。耐心、注重教育艺术,持续不断地鼓励、循循善诱。这里“我们”和受教育的大众之间被认为在智力上和社会身份上没有等级差别,而是一种平等关系下的兄弟情谊。也就是说,农民在这里不是成为与“我们”对立的他者,而是在“我们”的这一高度同质化的政治群体当中。“庶民”与“平民”与“知识分子”等同,怀有传统“士大夫”习气与五四市民阶级思想、作风惯习的知识分子应该与“工农兵”在本质上无所差别。
但在评论家或褒或贬地评定毛泽东的观点时经常被忽略的是,他的立场是建立在一个隐含的前提之下的,就是那些负面现象没有恶化的趋势或状况(用他的话说,只要他们不坚持他们的错误),或者说在人民和党内的“异化”过程不会严重到从“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然而,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个前提并不能得到保证;而毛泽东当时反对过度批评党内(延安)的负面现象当然除了这个理论上的“爱护人民”外,也有实际的策略上的考虑,比如团结对敌,不给敌人的宣传以可乘之机,以保证政治军事胜利与文化上的吸引力、号召性和领导地位。
三提高还是普及?艺术标准和阶级本色
一旦为谁服务以及如何服务(歌颂还是暴露)的问题解决了,那么对于文艺工作重点放在提高还是普及的争论就迎刃而解。表面上,毛泽东赞同陈伯达的观点,即民族形式必须是广大普通群众都熟悉的(而非感到奇怪与笨拙),并且通过旧形式的灵活运用,新形式可以在这个过程中被创造出来。同时,他似乎在实际工作中也与周扬一样倾向提高,周扬认为这两个工作并非互相排斥,而是“互相促进,互相渗通,互相发展”*周扬:《对旧形式利用在文学上的一个看法》,《中国文化》1939年第1期,第39页。的。
周扬的论证看上去是十分有道理的,因为一旦普及性作品的艺术水准逐渐提高(在其中普及化的新形式与旧形式起了同样的作用),大众的欣赏水平也被设想能得到相应提高以便欣赏优雅的艺术。但正如大卫·霍姆指出的,在这一理论推演与实际操作之间有几乎不可解决的矛盾:“理论上是很好的。但在实践中,当年轻作家面临为大众写作与受过教育的公众写作(因此可以在国内甚至可能在国际上给自己赢得名声),大多数年轻作家偏向于把时间花在更安全也更有吸引力的这些选择(后者)上。”*周扬:《对旧形式利用在文学上的一个看法》,第39页。大卫·霍姆敏锐地评论道,这一段落“提出了关于周扬在此刻对于普及化的程度的力度的问题;通过提到‘艺术与大众的鸿沟’,他可能看上去在暗示大众没有他们自己的艺术。‘艺术’在这一意义上非常接近于梁实秋和白壁德的其他学生所用的含义”。David Holm, Art and Ideology in Revolutionary China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64.更糟糕的是,周扬的其他论断——艺术和大众的鸿沟已经在社会历史中形成几千年了,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长期分隔的结果;因此彻底消灭这个分隔只能在目前社会的历史矛盾被解决之后*David Holm, Art and Ideology in Revolutionary China, 64.——虽然看上去很辩证,但当与其它因素一起,实则给1940—1941的提高倾向,以及在延安的文学圈内普及和提高工作间的多多少少的分离现象提供了意识形态支撑。*Ibid., 65.
与此相对的是,毛泽东强调要从“工农兵大众的基础上”提高,它意味着“沿着工农兵自己前进的方向去提高,沿着无产阶级前进的方向去提高”。甚至在他承认干部有接受更高水平的文艺的要求时,他仍然将其看作是一“间接”满足大众的需要,因为干部需要它来教育大众。这里的关键仍在于毛泽东预想为大众创造一种新文化,它应该是来自大众,服务于大众,最终甚至是由大众自己来创造。它不但应是革命性的,而且最终要比其他文化在艺术上更先进。毛泽东的方法实际上是他探寻另类现代性进路的设想和尝试。
由于整篇“讲话”都建立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和阶级斗争理论之上,毫不奇怪,毛泽东在最后一节再次重申所有文学的阶级属性:“在现在世界上,一切文化或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当把这一信念和当时的革命需要联系在一起——即当前的“无产阶级文艺”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毛泽东顺理成章地得出与列宁同样的结论:它们是整个革命机器的 “齿轮和螺丝钉”。
这一断言很容易(也经常)被指责为将文学政治化,而不顾文艺的自足或至少半自足性。这些批评在下面的意义上是有效的:毛泽东似乎将他的“革命功利主义”推到极致,而不承认在西方资本主义商品社会,为了反抗艺术商业化的侵蚀,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大多从社会撤退到其内在圈子里,进行“为艺术而艺术”的实践而自娱自乐(毛泽东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实,或者对其完全忽视);但这些批评部分也是有问题的,因为它们没有充分考虑不同的社会政治背景:这一不同的背景不仅意味着毛泽东试图将艺术有机结合到革命的阶级政治中(类似西方先锋派的将文艺与先前与其隔离的社会生活再度连接,或更激进地制造一种革命性的艺术),而且也意味着在这一急剧转变了的社会,艺术的角色功能已经彻底改变。它不再是一个个人性的私下的浅吟低唱式的娱乐消遣,而是一个集体性的、有着节日般欢快气氛的公共事件。同时,它既是文化欣赏与美学熏陶,也是个政治教育的过程。如果我们说在西方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里艺术的自足半自足的状况是对所有领域商品化的反应,那么在毛泽东所设想的“新”社会里,韦伯的各领域结构分化的理性化过程将要被再次倒转,政治和文化将再次被连接为一体。艺术的这一角色变化带来了评价标准的变动。结合的过程同时也指向了两个相分离标准——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的再度统一。毛泽东指出,在此时此刻,当一个文艺作品有利于团结抗战,它就是好的。但他也警告,“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我们的要求则是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此外,在新社会,必须将作品的社会效果纳入考量。
毛泽东对艺术质量的标准与马克思主义的典型理论相呼应,而这也为他在解放后发展的“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主张打开道路。他相信“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这的确是达到典型性的更辩证的道路,它与后来创作中僵化教条的“类型”学说大相迳庭,而更符合杰姆逊对“典型性”的看法:通过一个人物的言行及其在一个社会关系网中的位置特征,展现时代的动态趋势。*See Frederic Jameson,“Reflection on the Brecht-Lukacs Debate,”in The Ideologies of Theory.Essays 1971-1986, Vol.2, London: Routledge, 1986.
四知识分子在一个同质化“新社会”的角色
如上所述,整个“讲话”是关于知识分子转化到“人民”的“立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这是通过对两个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区分展开的。毛泽东断言,坚持个人主义、小资产阶级立场的作家无法真正为大众服务。他的确对专门描写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反映其资产阶级意识的心理活动感到不满。他在后者中发现的问题是这些作品经常原谅或者维护其缺点,而非像他们“暴露”劳苦大众缺点一样“暴露”其自身阴暗面,引领他们去改正自己以便服务大众。易言之,这些描写之所以是不恰当的,是因为它们不是“从无产阶级立场出发”,而是对同一阶级采取出于本阶级立场的表现,因此是“自我意识”的声张和表达。
我们必须承认这些批评切中肯綮,但也应该注意到这些批评基本是针对在解放区内的文艺作品。在这一文化场域中,党立图锻造一个统一的意识形态立场来改造知识分子的阶级意识,以便让其成为与大众合而为一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因此,当我们将这些在特定历史政治场域下的指控移置到其它区域,我们必须非常小心。比如,下列指责在解放区内是适当的:这些同志很少与大众接触,不理解或者学习后者,在后者中没有亲密朋友,也不善于描写他们;但如果它们被运用至描述国统区沦陷区的知识分子则不甚适宜,因为这些知识分子并无机会与大众密切接触。实际上,仍然是毛泽东自己作了下列限定性解释,“在抗战以后的国民党统治区”“那里的政府把工农兵和革命文艺互相隔绝了”。
但为了更充分理解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我们需要了解它对知识分子在现代历史中的角色的认识。比如,瞿秋白曾这样简述过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成长史:
“五四”到“五卅”之间中国城市里迅速的积聚着各种“薄海民”(Bohemian)——小资产阶级的流浪人的知识青年。这种知识阶层和早期的士大夫阶级的“逆子贰臣”,同样是中国封建宗法社会崩溃的结果,同样是帝国主义以及军阀官僚的牺牲品,同样是被中国畸形的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过程所“挤出轨道”的孤儿。但是,他们的都市化和摩登化更深刻了,他们和农村的联系更稀薄了,他们没有前一辈的黎明期的清醒的现实主义——也可以说是老实的农民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反而传染了欧洲的世纪末的气质。这种新起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的“热度”关系,往往首先卷进革命的怒潮,但是,也会首先“落荒”或者“颓废”,甚至 “叛变”……*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瞿秋白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996页。
在这里,农民的优良品质被列举为“老实”,“实事求是”。它与知识分子流浪者的深受欧洲世纪末思潮影响而变得颓废恰成对比,意在强调前者纯朴。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负面特点除了颓废倾向之外,还有忍耐力的缺乏以及革命意志的不坚定,在另一场合瞿秋白称之为“动摇性人格”和“中间性”。*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瞿秋白文集》第2卷, 第596页。这一缺点可以从他们的阶级背景上来分析,而在这里瞿秋白似乎是强调他们对都市文化的浸淫,尤其是他们对西方堕落的资产阶级文化浪潮的影响的顺从。
表面上,瞿秋白在这里微妙地从他的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立场转向一种普遍的社会学分析,将都市文化视作罪魁祸首,但容易被忽略的是他通过指出知识分子的惯习,强调了意识的主观领域作为评判革命者身份的标准。而且,通过与农民的比较,他已经暗示了他们需要向后者学习。要脚踏实地也意味着他们要放弃他们高蹈的启蒙心态,对中国艰难的现实更加注意,而非沉浸在自恋的激情中。
刘康注意到,在这一段陈述中存在一个张力,既“中国和欧洲、本土和外国的文化的双分”*Liu Kang, Aesthetic and Marxism: Chinese Aesthetic Marxists and Their Western Contemporaries (Durhe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0), 67.。但我认为断言它是“一种将中国和欧洲文化差异绝对化,后者是与马克思主义的普世主义倾向相左的前提”是有问题的。因为与其说它是“中西文化差异”,不如说瞿秋白更注重它们的阶级性差异,并且希图寻求一种另类现代性的可能。在如他这样的革命知识分子看来,中国当时模仿和引进的西方的市民文化与西方的殖民现代性密切相关,而在他生活的上海这样的十里洋场,其文化的买办性更加明显。不像当时(与今天的)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臆图区别都市文化与殖民文化,他们认为二者瓜藤相连不可分离。而且从阶级分析角度来看,二者都属资产阶级市民文化。职是之故,他们努力寻求一种整体性的解决。这一决定不是仅仅来自一种民族主义的冲动,而是来自一种建立在马克思主义之上的寻求社会主义未来的信仰。为了避开据称是有害的西方文化因素,他们贬抑这种都市文化,这间接地指向了其时及后来转向中国本土的尤其是农村和民间的文化。
如上所述,瞿秋白曾指责道,甚至在五四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后,欧化也使得他们无法将自己完全抽离西方主导的资本主义现代性。他们所创造的左翼文学只不过提供了欧化的绅士另一种奢华的宴席,以满足他们新的口味,而工人阶级则仍在挨饿。*瞿秋白:《瞿秋白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85页。这一严厉的指控只能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阶级意识角度来理解,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在知识分子转向马克思主义之后,他们仍被认为停留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角色之内。毛泽东在瞿秋白严格的批判发出若干年后作出著名的论断将有助于我们理解这点,他说,甚至在他们成为党员后,这些同志仍然屁股坐在小资产阶级一边。*毛泽东:《毛泽东集》第8卷, 东京: Uchyama tosho,1976年,第123、126页。这里“屁股坐在小资产阶级一边”是个隐喻,它指称这些知识分子还没改变他们的趣味和惯习,与工农大众取得一致或相适应;更重要的是,还没把思想和分析方法转变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方法上来。
尽管瞿秋白的文化观主要是针对都市无产阶级(产业工人)以鼓动革命,他有些时候也讨论农村地区的文化革命。为了拆除将都市知识分子与不识字的农民隔开的语言的“万里长城”,一个农村的文化革命是很重要的。同样,在此过程中,通过与人民结合,知识分子应该也可以从“资产阶级专家”转变为“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通过将他们的知识传递给工农阶级,他们也能有助于不识字的农民识文化。但这里他强调的是对农民的启蒙,而非对知识分子自身的教育。
是毛泽东全面发展了瞿秋白曾提到但却没有加以平衡的两个方面。如果说瞿秋白考虑发动一场无产阶级革命性的文化运动,意图解决知识分子与劳动人民的隔阂的问题,同时创造一种新的民族和流行文化*Liu Kang, Aesthetic and Marxism, 67.,那么毛泽东则将此计划推进,并进一步改造知识分子*瞿秋白和毛泽东的区别在于瞿秋白作为国民党屠杀共产党后党的领导人,需要考虑在都市无产阶级起义后,中国革命未来的方向。他下结论说为了发动无产阶级(这里主要指都市产业工人),革命知识分子应该摒弃他们的五四资产阶级遗产,全心全意拥抱无产阶级革命意识。而对毛泽东来说,在瞿秋白的以都市为中心的革命失败后,他看到需要转向农村地区发动农民,因为后者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但为了达到此目的,他们需要被教育以拥有革命意识,成为自为的阶级。在此过程中,知识分起了重要的作用;但为了教育农民,前者作为小资产阶级需要被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农民大众教育,以改变自身阶级意识及获得无产阶级意识。总之,毛泽东发展了瞿秋白的洞见,试图将都市知识分子与农民结合为整体。同时,虽然这一整体保证了在农民大众中革命领导权的存在,但后者却并非由知识分子领导,而是由党来统领。因为知识分子被认为带有(小)资产阶级意识,因此需要纪律与改造(和自我改造)。。
知识分子在解放区中,能够比以前或多或少更多接触大众。但因为繁重的宣传工作占用了他们很大的精力,与农民更紧密的接触并不充分。结果,他们对于农村的文化环境只有较为有限的了解,对于如何组织进行文化转变也只有一个显得简单的概念。*Ellen R.Judd,“Prelude to the Yan’an Talks,”389.同时,对于都市知识分子来说,对于旧形式的改变有一定的不便和局限,因为他们并非此方面的专家。正是从这些困难处境中,党的领导人认识到一个新的文学知识分子阶层需要被锻造,后者需要精通农村文化以便有效教育和鼓动农民。但更迫切的工作则是改造和转变知识分子。后者中大多数也愿意并且积极地努力使自己适应新环境,以便服务于大众和抗战事业。
与一般的边区居民相比,这里知识分子的生活条件相对较高,他们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有特权的阶层:受尊敬并在生活上受到优待。他们和预想中的受众的差距构成一个需要得到解决的问题。由于他们能对大众具有潜在的(如果还不是现实的)巨大影响,是形成一个主导性革命文化的中坚力量,因此这一社会阶层的重要性早已被党认识到,后者渴望将其招入革命队伍,但同时对其抱有复杂感情。一方面,知识分子被欢迎在经过一段时间“考察”并进行自我改造后加入党,并被期望肩负一定的责任、担负一定任务,以此获得与工农大众与资深党员更多密切接触的机会。*毛泽东:《中央关于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毛泽东集》卷7,第91-93页。另一方面,这些知识分子的惯习却常与党的纪律要求相冲突。
众所周知,毛泽东发动整风运动和进行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一个诱因是一些在延安的知识分子要求有更大的批评解放区和党内的负面现象的权利。1942年,一些资深作家在丁玲主编的延安《解放日报》副刊上发文,重申保持知识分子为社会批评者的要求。扎德在此作了一个敏锐的观察:这里的问题不在于党是否应该决定作家的观点,而是作为党的一员的作家是否因其具有作家身份而有公开批评党的特别权力。*Ellen R.Judd,“Prelude to the Yan’an Talks,”397.在他看来,因为所有五个作家都是党员,也因为他们的主张显然与党的领导地位的宣称与列宁主义的统一和纪律的原则相冲突,因此他们的主张被拒绝。但在我看来,更为根本的原因则在于他们在一个有新的社会关系的社会中的角色。葛兰西的两类知识分子的定义在此可资我们讨论参考。
在葛兰西的论述中,“传统型”知识分子并不服务于(或自认如此)主导阶级;而“有机知识分子”则在政府和文化中起到这一阶级的扶助者作用。从此一区分来看,此时在边区的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虽然大多有服务于大众的决心,仍然属于传统型的,因为他们还没有成为新的社会织体的有机组成部分,而只是坚持外来(观察、评判)者的角色。当然,他们和一般观察家不同的是,他们大多加入革命工作,但他们仍保留了原有的本阶级的意识与惯习。他们所拥有的文化(它是一种带有市民阶级普世倾向的五四新文化,为住在都市的市民阶层服务)及由此生成的情感和趣味与边区有极大差异。由于此前少有机会直接接触大众,这些熟悉西式文化的左翼知识分子在新环境中觉得有格格不入的异化感。扎德指出,虽然他们的世界性背景很大程度上使他们能与传统文化保持距离甚至反对后者,但它同时内在限制了他们作为革命文化创造者和传输者的有效性。*Ellen R.Judd,“Prelude to the Yan’an Talks,”400.
毛泽东对知识分子角色的重新定位和转变正是解决这些问题的努力。如上所述,他在知识分子和大众间提倡的关系是一个带有阶级感情的平等关系(他在“讲话”里时不时说“我们应该长期地耐心地教育他们,帮助他们摆脱背上的包袱”)。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教育的艺术,而是这里“我们”指的是什么。表面上,这里毛泽东化身为知识分子作家的身份来解释他们应该如何正确行事,但是这里“我们”也同时是一个集体性的主体,它的权威性不是来自个体心灵,或胡风所说的“主观战斗精神”。它是党作为一个集体性力量的体现或化身,而党则从大众中获得力量,从马列主义和社会主义理论(包括阶级斗争理论)中获得其真理代言人与执行者的权威性。或者说,一个个体作家是这个“我们”中的一员,它从据认为是被历史决定、线性前进的集体事业的真理中获得其集体性身份与主体性。他对此有绝对信心和信念,于是成为有机知识分子,因为他能与大众紧密地结合为一体并成为为后者工作的“脑力劳动者”。
因此,知识分子在此并不如其所愿地成为抽离的“社会批评者”,因为这一自我身份的定位将让他们站在统治阶级的、比劳苦大众更高的地位。这并不意味着知识分子不能批判不健康的社会倾向(毛泽东也号召人民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但毛泽东指出一个有效(及合法的)批评取决于知识分子所采取的立场和态度——是站在敌人一边还是在人民一边,是否遵循人民的观点和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方法论。但显然,在现实中知识分子其实很难具体实现这一新的角色,而这也是由当时的阶级结构和政治现实所决定的。
结语
雷蒙·威廉姆斯曾对毛泽东的“作家和人民的社会关系的转变”观点作出敏锐评论:“毛泽东的另类的理论和实践重点放在结合上面,不但是作家和民间生活的结合,而且是超越了专门作家的观念,达到新的流行的包括合作性的写作(方式与状态)。”*Raymond Williams, Marxism and Litera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 Press, 1977),203.由此看来,毛泽东创建一种新的“民族形式”的运动也体现了一种解决这一(都市市民阶级知识分子与农民)矛盾的渠道。它促进了知识分子深入民间文化及农民日常生活的新潮流,将其专业性努力与民间艺术相结合。*受“讲话”影响,鲁艺将其工作重点从培训专业性文化工作者转化为拥抱普通人的民间艺术。1943年它发动一个新秧歌运动。边区文化协会也组织了说书运动。
需要强调的是,毛泽东的知识分子观建立在一个高度同一(这是就社会意识形态、文化领导权而言,并建立在共识的前提下)的政治社会的前提下。“政治”在这里指的是建立一个清楚的敌我之辨。在这一政治社会内外有清楚界定的敌人,但在此社会之内,“人民”却是没有阶级、性别以及任何社会等级区隔的高度同质群体。由此看来,还保留了民族资产阶级地位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在毛泽东心里迟早只是一个过渡状态。
【责任编辑程彩霞】
Re-integration of Culture and Politics——A Re-interpretation of Mao Zedong’s “Yan’an Talks”
WANG Xiao-ping
Abstract:This paper aims to reevaluate Mao’s “Yan’an Talks” by reading it against the social-historical concreteness to examine its historical particularity as well as its political universality.It traces the historical origin of this speech,and then discusses Mao’s vision of the new historical subject of “the people” to be served,as well as his idea of the proper way to deal with and create a new culture for this subject.After a work is produced,the criterion to evaluate it brings out the two dimensions of any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a class society,namely its class nature and aesthetic standard.All these critical inquiries point to the most idiosyncratic feature of Mao’s vision (which is simultaneously the most salient character of modern Chinese culture):the intricate interaction and mutual pollination between culture and politics.In conclusion,the paper suggests that the whole treatise is predicated upon the war-time exigency to produce a culture facilitating the success of military struggle,but it also shows Mao’s preliminary consideration of creating a pro-socialist culture.
Key words:Mao Zedong;Yan’an Talks;political nation;cultural nation
收稿日期:2016-04-19
作者简介:王晓平,华侨大学华文学院特聘教授,文学博士(福建 厦门 361021),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追寻中国的现代:‘大变革时代’中国现代小说研究,1937—1949”(12FZW019)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6)03-00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