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仙茹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迷雾中的探寻
——论《花腔》的叙事交流模式
杜仙茹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李洱的长篇小说《花腔》在对民族英雄葛任历史的书写中采取了极为独特的叙述交流模式,叙述者与受述者间的关系、叙述内容的并列、叙述中的明确而又有意味的时间段选取以及叙述中用于解释说明的副本的设置,独特的叙事交流模式与小说的内容相应,使小说的书写目的在寻求历史真相的表层下直指政治话语和人性中的花腔,给人以极深启示。
花腔;叙事交流;人性;政治话语
李洱的长篇小说《花腔》不同于传统小说历史书写的单线叙述,在对民族英雄葛任历史的叙述中采取了极为独特的叙述交流模式,即一个异故事叙述者“我”和三个作为同故事叙述者的“亚故事叙述者”,每个同故事叙述者的叙述发生在不同历史时期,独立成章且有相对应的固定的受述者,而“我”则在他们的叙述过程中通过副本对他们的叙述进行必要的补充(辨伪),这样的叙述交流模式与所叙述的内容一起,极大地扩充了小说内涵,从而使叙述交流模式本身也具有了极深的意味。
依照普林斯定义,叙述者是指“铭刻在文本中”的“叙述[故事]的人”,而受述者则是指与叙述者相对的“接受叙述的人”。[1]小说中多重叙述者和受述者的安排能使读者体悟到不同的叙述情境。《花腔》的主体由三个并列的部分组成,三个部分分别由三名参与到葛任最后岁月的同故事叙述者在不同的时间段完成(他们都与葛任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并被不同的政党派往大荒山执行刺杀葛任的任务),每个部分都存在着相对应的受述者,因而读者在每部分都可体悟到不同的叙述情境。
第一部分的叙述者是医生白圣韬,受述者是中将范继槐。叙述者的身份是共产党队伍中的“托派”,范继槐手中的俘虏,与葛任同去苏联且一起奔赴延安。受述者的身份是原苏区的教员,现国民党中将。叙述地点是由白陂至香港的途中。叙述内容是白圣韬的身份、他与葛任间的渊源以及他前来大荒山的目的和经历。由于白圣韬是俘虏,范继槐决定着他的生死,因而白圣韬的言谈间充满着对范继槐的恭维,如“将军思考问题很周详,处理事情有条不紊”“将军真是心眼明亮”“将军,我有甚说甚。好,真好,不光舌好,唇齿舌三者俱佳,活一百岁没有问题。”所处的危险境况使白圣韬在言谈间极为谨慎,为了使范继槐相信他叙述的真实性,他一直强调“将军,有甚说甚”,因为范继槐对他的叙述相信与否决定了他的命运。
第二部分的叙述者是肇庆耀(赵耀庆),受述者是调查组。叙述者的身份是原中共卧底,现信阳莘庄劳改茶场劳改犯,与葛任的关系是少时玩伴并追随葛任前往延安。叙述内容是葛任少时的经历、冰莹与葛任的关系、抵达大荒山后赵耀庆本人的行动和葛任的反应。由于调查组代表了人民的权威,因而出现了政治问题的肇耀庆对于调查组自然是讨好的,一边奉承“大早起来,一听喜雀(鹊)唱枝头,俺就想,人又来了”,一边保证“你们指向哪里,俺就打向哪里”。与白圣韬强调“有甚说甚”不同,虽然阿庆在叙述中也说自己从“不耍花腔”,但是其倾向更多的却是保证调查组的满意,所以叙述过程中他才会经常停下来小心翼翼地询问“俺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
第三部分的叙述者是范继槐,受述者是白凌。叙述者的身份是原国民党中将,现国内法学权威,葛任留学日本时的同学。受述者的身份是白圣韬的孙女。叙述内容是范继槐从投奔延安到借川井之手完成杀死葛任的相关经历,中间穿插着在白陂市与日本人川井会面的相关情况。与第一、二部分有所不同,在这一部分叙述者的身份远远高于受述者,并且讲述这段历史是出于叙述者本人自愿,因而在这一部分的叙述中也就不会出现类似前两部分中的由于外在环境压力而可能引发的事实混淆的现象。但是叙述者与受述者关系的改观真的能保证范老叙述内容的真实性吗?显然不是,细看范老的叙述不难发现同样的花腔,如对于自己投降(国民党进攻苏区被俘)被批无信仰的事,德高望重的范老这样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是有信仰的,我的信仰就是希望国家强盛,早日实现现代化。可是,要强盛,要实现现代化,首先得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对于自己最终借川井之手杀死葛任,他这样说“这是大气候和小气候决定的……现在毙掉他,其实是在成全他……我杀掉他,他不就成为烈士了吗?”由于叙述者的地位以及讲述这段历史的目的——自己的传记,所以在叙述过程中也就避免不了刻意的美化。
“花腔”含义有二,一种为带有装饰音的的咏叹调,另一种为小说中白圣韬所说的那样,即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国人之本能也。”小说取名为《花腔》显然具有极强的反讽意味,在这种反讽之下的叙述情境设置便显得极富意味。“人格担保仅仅是一种道德担保,而道德却并非解决一切的良药”,[2]所以尽管三个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都一再保证自己所讲述的内容为真,但是由于其与受述者的特殊关系以及叙述的内容对其自身可能产生的影响,因而在叙述之前,这些影响其叙述真实性的潜在要素便使其所叙述的内容变成了可能性的“花腔”,而这也使“我”所苦苦追寻的真实在一开始便染上了“花腔”的色彩。
根据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可将叙述者分为故事内叙述者和故事外叙述者,亦即热奈特所定义的同故事叙述者和异故事叙述者。由于作为故事内的人物——同故事叙述者的“我”并非一个不可入侵的堡垒,因而在叙述中,异故事叙述者往往成为可靠叙述者的代表,而同故事叙述者则由于叙述内容中出现的价值判断上的失误和事件真实性的缺失等原因,成为不可靠叙述者。理清叙述中的可靠叙述和不可靠叙述,对于理解小说的内涵,把握隐含作者的写作意图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小说中的“我”,即葛任的后代是作为异故事叙述者的面貌出现的,同时“我”也是叠套叙述中的外层叙述者。小说一开篇即表露“我”写作的目的是探寻葛任的历史,但是由于视角的限制,以及历史的不可重复性,因而在驳杂多疑的叙述中,“我”并未直接表明自己作为隐含作者的价值取向和对叙述内容的真假判断,而是原封不动的罗列出三名同故事叙述者的叙述,然后再在三者的叙述中以副本的形式穿插相关的史料和文字记载进行解释说明,从而使叙述的内容形成了双重对比,即三者的叙述内容与相关文字出版物间的对比和三者叙述内容间的相互对比。在这种双重对比中,显然隐含作者“我”的目的已偏离于历史的书写,而更多地是去展现和突出对比中的差异,即同故事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小说中的这种不可靠叙述主要体现在“爱”的伪善性和真实的不可知性上。
由于三人与葛任的关系和三人所执行的任务,因而三人的叙述中有很多相交集的地方,其一便是促使三人行动的目的,即都是出于对葛任的“爱”。以田汉和窦思忠为代表的延安方面认为其之所以要行动是由于对葛任的“深爱”,因为“在疾风暴雨、你死我活的斗争面前,一个人不是英雄,便是狗熊”,在二里岗战役中就义的葛任是民族英雄,而侥幸存活的葛任不但什么都不是了,如若回到延安,还会以叛徒论处。因而医生白圣韬就在这份“爱”的名义下,奔赴大荒山执行刺杀葛任的相关任务。而在国民党方面,执行与葛任相关任务的人员杨凤良、赵耀庆以及范继槐的出发点也是对于葛任的“爱”,在他们相关的叙述中,这种“爱”溢于言表,甚至连最后安排日本人川井杀死葛任的范继槐还这样说“天地良心,我是因为热爱葛任才这样做的呀”,爱与死相连,爱是死的前提,死是爱的体现,在特定的时代下,冰冷的死虽然蒙上了温暖的爱的外衣,然而本质却并未改变,因为“只要有人被当做牺牲品,只要包含了集体与个人之间的对立,客观上牺牲中就包含了狡诈。”[3]所以这种满溢的“爱”也就显得极为讽刺,成为虚假和荒诞的存在。
显然经由“我”的整理,关于葛任的历史比正式出版物中所显示的更进一步,然而在这更进一步的真实中,真实却又继续流于相对的虚无。细致比较三人的叙述和“我”所整理的副本,不难发现在相交集的真实的叙述内容中也同时存在着相互背离的地方,这些相互背离的地方即是理清葛任最后到底由于什么原因才未离开大荒山,而在这一过程中起推动作用的又是谁。如对于出现在大荒山的葛任,孙国璋讲杨凤良打算将葛任送走,而范继槐却说杨凤良向自己明确报告了这一消息。虽然孰是孰非无从分辨,但这一对相对的答案却明确指明了个体叙述中花腔的存在。再如对于阿庆与范继槐的相见,阿庆说的是在枋口小学门口,当时他正准备将葛任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而范老却说是在尚庄,并且是“阿庆自己摸上了门”。事实上这不仅只是一个相见那般简单,因为不同的见面地点决定了到底是由于谁的原因葛任才最终命丧大荒山?再如对于了解葛任的心路历程最为重要的葛任自传——《行走的影子》,范继槐说是葛任自己烧掉的,他的随从丁奎先生却说是范继槐令自己烧掉的。由于历史的不可回溯性,因而事件本真的面貌无从复原也无从考究,而“我”对真实的探寻历程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花腔的展现历程。
“无论是历史、历史的书写,还是个人、个人对往事的言说,从来都是有目的的行为。而‘花腔’作为一种特殊的话语方式,它的‘至大无外’‘至小无内’也从极端处证明了,历史(不论是集体性的‘大历史’还是个人性的‘小历史’)从来都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纱衣,这层纱衣就是由花腔编纂的‘言语织体’所构成”,[4]因而同一概念抑或同一事件经由不同人的连续叙述,才会得到强化和突出,对惯常思维的冲击也才会更大,而这种冲击即是引发人思考进而寻求变革的一种推动性力量。
“一个社会的人文环境常常相应地规定了社会成员的精神状况,当政治独断论盛行的时候,人们的全部精神将被可怜地压缩到政治维面上”,[5]依靠政治话语思维,围绕政治准则行动,因而出现花腔的也就不仅仅只是表面的人性,而也包括人性之上的政治独断论了。小说中,每个同故事叙述者叙述前,隐含作者的代表,“我”都明确标注了叙述时间,这些时间段的选取极具深意,因为它们与叙述内容一起阐释了花腔出现的原因,即人性褶皱处的政治花腔。
白圣韬的叙述时间是1943年3月,此时延安正值整风运动;赵耀庆的叙述时间是1970年5月3号,此时正处文革期间;范继槐的叙述时间是2000年6月28号至29号,此时社会步入现代化,社会政治氛围宽松。虽然三个叙述者的叙述处于不同的时间段,而不同时间段的政治氛围不同,他们所使用的话语体系也有所差异,但是在叙述话语风格不同的情况下三人的叙述却都毫无例外地打上了极为鲜明的政治话语印记(他们所叙述的内容在历史之内,并已被历史所定义)。这种话语印记与他们叙述中的花腔相和,使他们的叙述显得杂乱无章的同时也流于油滑和虚假。
如被打为托派的白圣韬,他对于自己“错误”的认知是“当我说‘毛驴还会再拉呀’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受党教育多年,早该学会站在毛驴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他们的肚子本来已经够空了,但是为了响应拾粪运动,他们有条件要拉,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拉,不容易呢!可我呢,作为一名知书达理的智(知)识分子,却一点也不体谅毛驴,竟然还要求他们一直拉下去,拉下去”,非正常的思维对应非正常的社会,在政治被无限制夸大,误捡地上粪便也属政治问题的年代,对于各种潜在的常识,“我们似乎只有默认、服从或者无动于衷”。这种状况在文革中进行叙述的阿庆的叙述内容中更进一步,由于面对的是政治的象征——调查组,因而阿庆叙述中便堆积了无数空泛的政治口号,如“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你多喝一口,庄稼就少浇一口水,所以俺通常不喝水”“策略是革命的生命线,为了人民的利益,俺时刻都保持着革命的警惕”等,浮夸的口号掩盖住了事实的真相,纵横的意识形态淹没了人性的本真,虚话假话的盛行也就有了其依据,就像小说中窦思忠说的那样“革命者要讲的是信仰,而不是良心”,因而在强调信仰的年代,出现花腔的就不单单只是事实,而也包括制造政治话语的信仰本身了。
但是对于这种外力强制划定的区域,在言语中表示信服的人们真的就信服了吗?显然不是,所以白圣韬在到达香港后,才会变成“闷葫芦,几乎不与任何人搭腔”,阿庆也才会在死之前,运用属于自己的话语暗中写下忏悔书(接受调查时为“俺”,忏悔书中用的是我,阿庆被关押在信阳,叙述中袭用的“俺”是河南方言),忏悔自己在叙述中对宗布的诋毁。个体在象征政治权力的政治话语重压下丧失了自我言说的权力,因而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方式进行抗争,而这种抗争对于经政治话语组织的过的叙述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在造成人性花腔的同时,其本身也成为了一种花腔。
如果说白圣韬和赵耀庆的方式比较含蓄,那么功成名就的范继槐的油滑的叙述所带来的讽刺则显得无比辛辣,因为变化的时代和宽松的政治氛围掀掉了蒙蔽在政治话语之上的神圣权威,因而所带来的冲击也是处于特殊时代的前两个叙述者所无法比拟的。在范老的叙述中,凡是涉及到相关政治的话语与前两个叙述者相比更为直接,同时也更为冠冕堂皇和无懈可击,但是随之而来的相对的行动却与话语形成极大反差。如刚夸耀完“人格马虎一点不要紧,国格却万万马虎不得”的范老紧接着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即对日本人川井对中国的蔑称“支那”进行了长篇的论述和赞美。马虎人格也不可马虎的“国格”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在利益面前变成马虎,这种反差使范老的整体叙述流于油滑,成为虚假,也使人对形成这种话语和人格的社会背景感到颤栗。“对于一个越来越不严肃的时代来说,严肃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仿佛就是不赦之罪”,[6]而不严肃不认真的油滑似乎才是至上的真理,“人格”与“国格”都马虎的处处投降的范继槐在最后变成德高望重的范老成了最好的证明,但同时也成了最好的讽刺,这种嘲讽直击人内心,让人在对虚假的政治氛围感到愤慨的同时,也对政治重压之下扭曲的人性感到绝望。
作为一名在叙述进程中竭力保持客观态度的可靠叙述者,“我”的叙述看似在客观呈现葛任的历史,但是显然通过这种叙事交流模式,“我”想传达给受述者的已不仅于此,而更多的是想使受述者看到萦绕在貌似客观叙述背后的人性花腔和限于特定政治氛围下的政治话语的虚假,就像“洋葱的中心虽然是空的,但……那层层包裹的起来的葱片,都有着同样的辛辣”一般,虽然所探寻到的真实可能是另一重的虚假,但是在探寻的过程中却能打破常识的限定,掀掉掩于“真实”外层的花腔,使所谓的“真实”更进一步,这或许是小说在遍布的花腔中所带给人的积极的影响,也是作为可靠叙述者的“我”想通过这种独特的叙述所传递给受述者的一种可贵的信念。
[1]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社,2010:78.
[2]南帆.文学的维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116.
[3]耿占春.改变世界与改变语言[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267.
[4]敬文东.被委以重任的方言[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46.
[5]南帆.文学的维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241-242.
[6]李洱.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J].山西文学,2009(3):77.
Class No.:I206.7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On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Mode in the Colorature
Du Xianru
(School of Literature, Huaqiao University, Quanzhou, Fujian 362021,China)
A very unique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mode is adopted in Li Er’s full-length novel Colorature . In the present of the national hero GeRen’s histor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arrator and narrate is the paralleling . Unique narrative mode corresponded to the content of the novel has made the novel a political discourse and the hypocrisy of human nature instead of the historical truth seeking, which brings us some enlightenment.
Colorature;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mode; human nature; political discourse
杜仙茹,在读硕士,华侨大学文学院2014级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当代小说及文艺思潮。
华侨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能力培育计划资助项目 。
I206.7
A
1672-6758(2016)11-01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