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虹
(邵阳学院 外语系,湖南 邵阳 422000)
后现代主义视角下的狄金森自然诗歌
汪虹
(邵阳学院 外语系,湖南 邵阳422000)
摘要:狄金森自然诗作风格独特、意象奇丽,不拘于传统诗歌美学形式的窠臼,反而暗合后现代主义思想。其“非中心化”自然观描绘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绝美画卷,其“不确定性”赋予读者更为广阔的思考空间,其“多元性”则对自然之美进行多角度的解读。
关键词:非中心化;不确定性;多元性
艾米莉·狄金森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富盛名的女诗人之一,其诗歌以奇丽的意象、新颖的结构而自成一格,独放异彩。诗人一生默默无闻,离群索居,却在不停的内省和沉思中探求生活真谛。在归隐旧居,与世隔离的日子里,才华横溢的诗人以园艺为乐,与大自然为伍,写下了为数众多的自然诗。诗歌以花草虫鸟、日出日落、四季交替为意象,风格朴素,观察入微,而诗中奇异的比喻,游离的主题,不合语法的新奇句型却背离了传统诗歌美学形式,使得众多读者认为其作品内容隐晦,风格怪异,诗意悬置。然而,其大胆革新的写作风格正与后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理念不谋而合。
一非中心化:人与自然的和谐
狄金森热爱自然。成年后的她虽一直生活在新英格兰阿默斯特镇,未到处游历自然美景,大自然的美却无一能逃过她的敏锐观察。从天上的日出月落、雨雪雷电,到地上的鸣虫走兽、树木花草,诗人将它们尽收笔下,如浪漫主义诗人般讴歌、咏赞它们。然而,在探讨人与自然关系时,狄金森自然诗作却表露了与浪漫主义诗人截然不同的观点。“在这股不可阻挡的(浪漫主义)文学潮流中,狄金森以独有的方式接受了浪漫主义。她一方面在诗歌语言和主题方面吸收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精髓;另一方面,她又有意识地与之保持一定距离,使其作品游离主流文化之外”。[1]狄金森时代浪漫主义诗人普遍认为:“人们在自然中寻求安慰和宁静,人们的灵魂和情感在自然中得以净化”。[2]浪漫主义诗人笔下,人与自然是二元对立的,是“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客体”关系。人即“自我”,属“主体”位置;自然即“他者”,属“客体”位置。人之所以能在自然中寻求安慰和宁静,并在其中净化灵魂和情感,就是因为作为“自我”的人能通过一系列理性活动,充分发挥“主体”主观能动性,让自然这一“他者/客体”为其服务。浪漫主义著名诗人华兹华斯在其名篇《我好似一朵流云独自漫游》中感叹:“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 水仙花在我的心灵闪现,/使我在幽独中感到欣然”。[3]华氏笔下,大自然这一“他者/客体”美景就如一剂良药,为“主体/我”服务,帮助“自我/主体”治愈心灵创伤。可见,浪漫主义者眼中,人与自然是对立的二元,而狄金森诗中这种对立则被彻底消解。
“‘自然’,是我们所见——/午后的光景,山峦——/松鼠,野蜂,阴影——/自然,甚至,是乐园——/‘自然’,是我们所闻——/大海的喧嚣,雷霆——/食米鸟叫,蛩鸣——/自然,甚至,是和声——/‘自然’,是我们所知——/我们却无法说明——/要道出她的淳朴——/我们的智慧无能——”。[4]狄金森笔下,人类企图发挥主观能动性,通过视、嗅、听来揭示大自然本质的意愿已无法实现,“我们却无法说明——/要道出她的淳朴——/我们的智慧无能——”。在神秘难解的大自然前,浪漫主义诗人笔下以人为主体的二元对立自然观已消解,人已无法再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占据主体位置,这里所呈现的是一片和谐之景:“自然,甚至,是和声——”。“山峦”“松鼠”“野蜂”“喧嚣的大海”“蛩鸣的食米鸟”以及企图一探大自然奥秘的“我们”都被绘入这卷安逸、祥和的风景画之中。谁是主体?谁是客体?在这美妙的画卷中已找不到答案。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他们不分主次地共存于一个去中心的和谐天堂里,这与后现代主义“非中心化”主张有着异曲同工之效。后现代主义者反对人与自然主客体二元对立划分。“我,主体既不是自己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中心——至今它只是自以为如此,这样一个中心,根本不存在”。[5]在人与自然关系中,人是自然的组成部分,其不可能处于优越的主体地位,整个世界是完整的整体。在此“非中心化”自然观下,狄金森让读者领略到了自然的真与美,同时,也警醒着世人:“非中心化”才是人与自然关系的真谛,反其道而行之则会“知她者,离其越近/知之越少”。[6]
再如,“多少花儿在林中凋零——/或在山中枯萎——/再没有权利去获知/她们有多么美——/多少默默无闻的豆荚/随着最近的清风掉落——/没能发现那红色的货船——/成为别人眼中的景色——”。[7]诗中人类与自然不相了解,两者貌似对立相疏,但仔细品读却不难发现,诗人虽表露了美丽花儿不为人知,鲜嫩豆荚无人品鉴的遗憾,但这些未被人赏识、发掘的林中花儿、风中豆荚依然以其自己的方式与人类共存于同一天地下,直至自然枯萎,这正与“非中心化”的和谐生态观如出一辙。
二不确定性:诗人的文字游戏
狄金森自然诗歌在形式表达上极具个性。“没有流畅的节奏,一行只有两三个而至一个重音节,却有很多不寻常的破折号,大胆的比喻,奇异的想象力,语言简练含蓄得像中国的古典诗词,拉丁词与英语俗词混用,不时出现的悖论更增加了诗意的不确定性”。[8]她别出机杼的诗歌风格与十九世纪传统诗歌美学形式格格不入。“狄金森和惠特曼一样,对诗歌的传统规范都表现了不驯的叛逆姿态”。[9]然而,后现代主义视角下,狄金森有悖传统的表述形式正是后现代主义“不确定性”创作理念的实践之举。
后现代主义文学家反对用固定的逻辑、公式、规律和原则看待世界,认为“不确定性”才是对世界本质的揭示。他们提倡“不确定性”语言游戏,偏重文本结构的无序性与模糊性,醉心于“不确定性”语言艺术的探索,反对各种标准、规范对文学创作的约束。后现代主义者“不确定性”语言游戏正是狄金森的语言游戏。如波特所说:狄金森诗歌“除了每首诗都用数字做标题外,有着难懂其意的代词和其他关联的出处,不合语法的新奇句子,省略,句子的高度压缩和断裂,掩饰句子结构的不规则标点”。[8]其“不确定性”语言风格,不仅让诗歌本身独具魅力,也赋予了读者足够广阔的联想空间,让他们自由参与到文本解读之中。
《一个细长的家伙在草地》是狄金森自然诗作里脍炙人口的名诗,也是其自然诗歌“不确定性”语言表述形式经典之作,对其研究,有“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之效。
狄金森自然诗歌“不确定性”文字游戏首先体现在标点上的反常规破折号使用。随处可见的破折号,不仅使诗歌在形式上独具一格,也使诗歌在解读上极具“不确定性”。哈佛版《狄金森诗歌选》编者约翰逊认为“大量出现的破折号在很多情况下都可视为句号,因为很有可能是诗人在匆忙中把圆点拉长,致使破折号和句号很难区分”。[1]“沃伦则通过大量实例的分析,证明了狄金森破折号有两种用法:其一,提示停顿;其二,使从句和短语在转折承接时变得流畅”。[1]破折号的功能、意义并非单一而确定的,因此,其在解读上争议极大。正如《一个细长的家伙在草地》,此诗除了为数不多的逗号外,破折号多达十二处。大部分破折号虽可解读为逗号或句号,但“不确定性”仍然明显。如“And then it closes at your feet/And opens further on—”中,破折号既可理解为句号终止功能,意味着蛇在草丛中蜿蜒滑行的描述已完结;也可解读为蛇的形象,放在“on”后,有一种蛇继续向前滑行的动态意象;或是话题转换,由蛇的动感描述转换到小男孩与蛇偶遇的经历。这些破折号赋予狄金森自然诗作更多“不确定性”,让读者能够从多层面、多角度感受诗歌的魅力。
此外,狄金森自然诗歌“不确定性”还体现在她的措辞上,即首字母大写单词和一语双用。狄金森醉心于使用不符合传统书写规范的首字母大写单词,仅此诗中就多达十八处。这些大写到底有何意义?强调?突出音效?呈现独特意象?答案难定,但读者却因此不再被禁锢于某一特定解读视角之中,进而能更充分地投入到诗歌所创造的意趣之中。此外,一语双用对诗歌语言的“不确定性”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所谓一语双用,就是赋予一个短语双重语法功能,使这个短语在不平行的句子结构中用于修饰两个不同的事物,不加重复,并且中间不加任何标点符号”。[1]诗歌最后一节“But never met this Fellow/Attended, or alone/Without a tighter breathing/And Zero at the Bone—”为典型一语双用。“Attended, or alone”既可理解为“But never met this Fellow”句中“Fellow”的后置定语,用来表述“蛇”的状态;也可看作“Without a tighter breathing”中被省略主语“I”的修饰词,描写“我”看到“蛇”时状态。这种“不确定性”修饰使诗歌产生一种另样朦胧美,令读者回味无穷。此外,狄金森另一经典之作“A Bird came down the Walk”(P328)中,“He stirred his Velvet Head/Like One in danger, Cautious,/I offered him a Crumb”[10]句中的“Like One in danger, Cautious,”在修饰上也非确定,既可以看作是对上句“小鸟”的修饰,也可以看作是对下句“我”的修饰。就是在这样难以确定的语义中,诗歌内涵变得更加丰富。
省略句型是狄金森自然诗作“不确定性”又一显著表征。狄金森诗歌常让人感觉如谜般难解,原因之一就是诗歌中大量的省略句。《一个细长的家伙在草地》虽也有省略句的使用,但被省略的内容能通过上下文相关联。如“Yet when a Boy, and Barefoot—/I more than once at Noon/Have passed, I thought, a Whip lash/Unbraiding in the Sun—”通过和第二句关联,前句被省略的主语“I”与系动词“was”即能被还原。同样,通过与前文关联,第三句“a Whip lash”前所省代词“It”和系动词“was”也可恢复。这些省略虽能通过上下文语义进行还原,它们仍会造成诗歌解读上的“不确定性”,毕竟被省略部分只是揣测还原。诗人的这些省略让读者有了更为广阔的遐想空间,使诗歌解读趋于“不确定性”之中。
三多元性:诗意与叙事者身份的多重解读
狄金森诗歌含混难解是不可否认之事实。“不管是狄金森的哪一篇诗,谁也不敢说只有一种解读”。[8]正是这种谜一般难解的诗意,不仅使诗歌永具活力,也带给了读者多元解读的可能性。
“我早早动身——带着我的狗——/去看大海——/深海岩层上的美人鱼/前来一睹我的风采——/三帆船——伸展着大麻般的/手掌——浮在海面——/把我看成一只小鼠——/在沙土里——搁浅——/没人将我撼动——直到/海潮淹没了我朴素的鞋子——/淹没了我的围裙——腰带/又没过了我的紧身衣——/似乎他要将我吞没——/一股脑儿吞没,我像蒲公英/袖口上的一颗露珠——/接着——我也疾速启程——/而他——他紧跟在后——/我感到他银色的脚跟/撞上我的脚踝——随即我的鞋/溢满了珍珠——/直到我们遇见这牢固之城——/他似乎一个人也不认识——/他用强大的目光——向我/行礼鞠躬——大海退去——”。[7]
乍看,此诗讲述了一位小女孩在海边玩耍嬉戏的经历,然而不同时代、不同读者眼中,对此诗的解读却呈现出多元性。“而不同时代的读者根据自己的审美观念和兴趣,对语境或参照系进行还原之后,必然对诗歌的意义做出多种不同的解释,‘我一早出发——带着我的狗’的主题也就有了多样化的解读,比如性体验、死亡、自然、无意识、对现世生活的放弃、某种与社会规约相抵触的非理性力量等等”。[6]而这种“多元性”诗意解读正是后现代主义作家所推崇的,它让读者有更多自由参与到诗歌解读体验之中,探寻诗歌美的真谛。正如超现实主义诗人阿拉贡的《自杀》:a b c d e f/g h I j k l/m n o p q r/s t u v w/x y z,[11]此诗仅由二十六个字母组成,其诗意的解读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无论何种解读都是读者对诗歌真与美的内在体验。
除了诗意解读的“多元性”,诗作中叙述者身份也极具“多元性”。“文学研究中,一般把叙述者的是否在场当作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标志之一”。[12]“故事以及所有渗透到故事世界中的细节——人物、事件、情景、环境等——都是通过叙述者的声音来调节的”。[12]作为文学形式之一的诗歌也免不了“叙述者”的存在。狄金森自然诗歌叙述者多以一人称“我”出现,这些“我”又经常以不同身份出现在诗歌之中。
“篱笆那边——/有草莓一颗——/我知道,如果我愿——/我可以爬过——/草莓,真甜!/可是,脏了围裙——/上帝一定要骂我!/哦,亲爱的,我猜,如果他也是个孩子他定会爬过去,如果,他能爬过!”[4]诗中叙述者“我”化身成一位天真活泼的乡下小女孩,她那渴望品尝篱笆对面甜美草莓而又当心围裙弄脏被上帝责备的矛盾心态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整篇诗歌充满童趣,让人读来欢悦无比。而诗歌《我品尝一杯从未酿造的酒》“… I shall but drink the more!/Till Seraphs swing their snowy Hats—/And Saints—to windows run—/To see the little Tippler/Leaning against the—sun—”[10]“我却还要大口狂饮!/直到天使们摇晃着白雪小帽——/还有圣徒——奔向窗户/争看那小酒鬼/斜倚着——太阳——”[1]诗中叙述者已不再是淳朴活泼的乡下女孩了,他成了“little Tippler”——酗酒醉汉,其玩世不恭的豪饮引得天使和圣徒都赶来看热闹。《一个细长的家伙在草地》中叙述者再次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赤脚的乡下小男孩“当我还是个孩子,光着脚——/不止一次,在中午/相遇,曾以为是一节鞭梢/散落在阳光里——”讲述着其在乡间与“蛇”偶遇,毛骨悚然的经历。狄金森自然诗歌中的叙事者“我”就是以这样“多元”的身份,不断向世人呈现其眼中的自然美景,让读者体验到“多元”视角下大自然美的真谛。
狄金森自然诗作博大精深。诗中难解的自然、新奇的表述、含混的诗意以及身份难定的诗歌叙述者常造成其诗歌隐晦难解的假象,而后现代主义视角下,其被视作“不合常理”的写作风格正与后现代主义创造理念不谋而合。其“非中心化”自然观给世人展现了一幅幅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绝美画卷;其“不确定性”赋予了读者更为广阔的思考空间,其“多元性”对自然美之真谛进行多角度、全方位解读。不得不承认,狄金森自然诗作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读来回味无穷,而其诗作独具一格的魅力与其具有前瞻性的后现代主义“非中心化”“不确定性”“多元性”的创作理念密不可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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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ss No.:I106.2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Dickinson’s Poetry of Nature in Postmodernist Light
Wang Hong
(English Department, Shaoyang University, Shaoyang , Hu’nan 422000,China)
Abstract:Instead of being fettered by conventional poetry, the style of Dickinson’s poetry of Nature, unique and splendid, coincides with the mentality of Postmodernists. Its “decentralization” depicts wondrous pictures of harmony between man and Nature, its “uncertainty” enables readers to explore in a broader space, and its “diversity” interprets the beauty of Nature from multidimensional perspectives.
Key words:decentralization; uncertainty; diversity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758(2016)03-0100-4
基金项目: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后现代主义视角下的狄金森诗歌研究”(项目编号13C852)。
作者简介:汪虹,硕士,讲师,邵阳学院外语系。研究方向: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