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病”:《古船》中隋抱朴形象再阐释

2016-03-07 05:10庄爱华
东岳论丛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葵古船张炜

庄爱华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学研究

“罪”与“病”:《古船》中隋抱朴形象再阐释

庄爱华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作为《古船》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隋抱朴的命题在当下依然有重新阐释的空间。作为一个独特的经受过多重苦难的思考者和追问者,以赎罪者与救赎者的形象来宽容苦难、救赎自我,使自我具有了内在的形而上特质。这个形象对“罪”与“病”、感情压抑与灵魂突围的展示,依然闪烁着某种深厚的人文精神与人道主义色彩,拷问着今天的我们。

《古船》;隋抱朴;罪;病;张炜

《古船》发表于《当代》1986年第5期,迄今已有30年的历史。随着时光流逝,主人公隋抱朴这一形象,也在当代文学更多五彩缤纷的人物形象的叠压下显得模糊了。但在当今历史境遇下重读这部作品,依然能感受到作品所蕴含思想的凝重与深远,隋抱朴的历史并未终结,反而以更为严峻和变形的方式在延续。或许,我们可以在隋抱朴形象的重读中,不但能够发现那些积重难返的时代命题如何以变形的各种“新颖”方式继续压抑与剥削我们的灵魂,而且我们也终将明白人文精神和人道主义色彩是那么弥足可贵,尤其是那些发自自我内在灵魂深处的人文精神与人道主义精神的渴望与诉求。

《古船》是作者张炜积多年人生历练与思索而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正如他的夫子自道:“以往的生活、技艺,特别是情感的全部积累,都要用在第一部中。”①张炜,张丽军:《保持“浪漫”是人类对于成长悲剧的本能反抗——从“古船”到“高原”的文学对话》,《文艺争鸣》,2011年第4期。这部小说以张炜想象的故乡“洼狸镇”为核心,书写了这个小镇在大跃进、还乡团与文革等非理性政治运动中遭受的数十年水深火热的灾难生活。在作者的全能叙事视野中,刀光剑影、哀鸿遍野总是那么沉重、那么挥之不去;普通的民众在时代的潮流裹挟中迷茫彷徨、随波逐流,仿佛总是缺失自主的独立思考与价值判断。作者赋予了这个小说的时空以凝重的人文色彩与文化底蕴,正如有的学者所说:“从文化和哲学的层面来审视《古船》,我们不能不感受到它所表现出来的责任、良心、人性、道德、理性、正义和战斗精神,以及这些文化哲学层面的范畴所发出的灿烂的理想色彩、英雄主义情怀和深沉忧郁的批判精神。”②贾振勇,魏建:《形而上悲怆与文化操守──从张炜小说看小说作为一种精神形式的价值》,《理论与创作》,1997年第4期。

小说主人公隋抱朴,他以忏悔者与赎罪者的形象,以“罪”与“病”的方式,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的一个独特存在。他精神上的重“病”与负罪、感情的压抑与悲苦及灵魂的觉醒,也体现了创作主体张炜的精神发展与成长。“张炜笔下的人物,总是处在政治、道德、生活观念的麻烦中,从来不飘飘然的。”③郜元宝:《“意识形态”与“大地”的二元转化──略说张炜的〈古船〉和〈九月寓言〉》,《社会科学》,1994年第7期。隋抱朴正是这样一个负重的人物形象。作者张炜依靠隋抱朴的精神发展历程来建构《古船》这一故事世界,来探讨造成人性沉重和社会苦难的根源所在,其人文主义追求不但是那个时代的重要主题,即使在今天依然让人在无奈中常常叹息。“文学的诸多功能之中,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唤起人类对一些根本问题的关注。”*陈思和:《现代都市的欲望文本》,《文汇报》,2000年第12期。《古船》正是通过抱朴这一独特人物形象的塑造,以主人公对“罪”与“病”的象征性拷问,彰显出凝重的人文情怀与人道主义精神,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一个沉重的命题:人的自我救赎,何以能够有效?何时才能有效?

一、“病”:精神的苦痛与紊乱

在人类生活中,精神或肉体“生病”大多是因为外界因素的不良影响,身体或精神受到压抑或残害,引起身体的排异反映,导致身体各个系统失衡而发生的生理或心理现象。最先读《古船》这部作品时,有一个现象引起我的思考,那就是洼狸镇的每个人都患过“病”,都要经过老中医郭运用中药汤剂来治疗。无论是老一辈的隋不召、李其生、史迪新、赵炳,还是年青一代的隋抱朴、隋见素、隋含章、李知常、闹闹等,他们都患过各种各样的“病”,且病情复杂多样。如抱朴所说:“咱们都是病人,老隋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病。我几十年都在设法战胜它,默默地咬住牙抵挡着。”*③④张炜:《古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9页,第212页,第215页。为何一个古镇大多数人都会患“病”呢?这个“病”仅仅是生理的疾病?难道不是一种更深层的精神的苦痛与紊乱?

仔细研读作品可知病因,洼狸镇的百姓遭受过数十年至深的苦难,这些苦难在精神和肉体方面严重影响了镇上的每一个人。长期以来,苦难的折磨、传统人文精神的失落、物质欲望的无穷膨胀导致每一个人身体与精神的失衡,以至于“生病”。尤其严重的是老隋家的长子隋抱朴,他的“怯病”从小就得下,他胆小怕事,躲避众人,甚至不敢在公开场合大声说话,抱朴自己也恼恨这一点,“从来没有痛痛快快说过话,身上的血全淤在那里,真想照准自己随便哪里扎一锥子。……想是这么想,从来也没有那样的胆子。什么也不敢,那就趴下过一辈子吧,偏偏又不能。偏偏又知道恨、知道爱,知道在暴雨天里往外跑。”③镇子上有这种病的人绝不止他一个,但老隋家的人偏多偏重,隋不召、抱朴、见素及含章每人都“病”过,如隋不召的癫狂、抱朴的胆怯、见素的激愤绝望、含章的忧郁。抱朴是苦难的亲历者,“我最怕的就是撕咬别人的人。因为他们是兽不是人,就是他们使整个洼狸镇血流成河,我害怕回想那样的日子。我害怕苦难,一想起苦难,心里就打颤”,“苦难啊,快离开洼狸镇吧,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回来!”④抱朴患有“怯病”的原因是他从7岁时曾亲眼目睹一场场惨烈的人间悲剧:还乡团用一根铁丝串起四十二人的肩胛骨,把八十岁的老太太活埋在地瓜窖里,当过几天民兵的小伙子被扔进火堆活活烧死,几岁的孩子被还乡团踩着肚子流血而死;地主的女儿因为父亲逃跑而被无辜凌辱致死,地主无辜的儿子在批斗会上被活活打死。尤其是老隋家整个家族的悲惨遭遇让抱朴彻底洞悉了苦难的涵义。父亲隋迎之一次次遭受批斗的精神折磨,最终在还账归来的路上吐血而死;土改时兄妹三人一次次地被隔离调查,遭受非人的折磨;文革武斗时兄妹三人惊恐万分地藏在眉豆架下,无助地等待命运的审判;后母茴子为抗争邪恶悲壮地点火自焚,死前还被恶棍赵多多撒尿凌辱,家族产业粉丝厂被仇人赵多多夺去,这一幕幕惨剧深深烙进抱朴幼小的心灵,令他在惊恐中度日如年。抱朴的“病”根已经深深扎入灵魂深处,他被这种“病”时刻折磨着,但缺乏勇气来仔细探究这种病的根源。

《古船》中“病”这一意象的设置意味深长。“病”是现实社会的苦难遭遇在人们心中结出的一个“恶之果”,是严重的社会问题在个体的人生理和心理上的反馈,甚至可以说是病态社会的一个严重的象征。一个社会的基本细胞都患有疾病,那么这个机体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健康和良性的。当大部分的细胞都病至沉疴时,这个社会难道不是病至腠理?社会政治运动的更替、经济形式的变化及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导致每一个人精神的失衡,更是整个社会轻视人文精神的后果,如张炜曾经这样阐述现代人“病”的起因:“在这里借用中医的概念做一个比喻。技术的那一部分东西,比喻是阳;人文精神的东西,比喻是阴。如果阴阳平衡的话,那么这个社会的机体就是正常的健康的;如果阴过分耗损,阳就多出来。那么这个生命就会出问题。中医论述的一种病叫‘阳狂’,就是当一个人的‘阴’被一损再损时,阴阳即发生了严重失衡——阴太虚了,阳就相对太强,结果就得了‘阳狂’,症状是乱跳乱叫,就像精神狂躁症一样。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国家也是如此,所以我们现在的世界,用中医的观点来鉴定,就是患了阳狂。无限地发展物质,无限地发展技术,对人文精神无比践踏和轻视,实用主义得到了空前的推崇。”*张炜:《在半岛上游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页。洼狸镇就是处于这样一种阴阳失衡的“病”态时空,人人失去生活的本真体验,集体处于一种“癫狂”的病态中。如在浮夸成风的大跃进期间,李其生因指出玉米高产的虚假,被赵炳暗中指使民兵毒打,后来因参与革新发明成功受到表彰,一时兴奋过度不能自持得了“狂病”,后经郭运用汤药医治控制了病情。见素在争夺粉丝大厂感到无望时内心焦虑过度,缺乏精神的自我调整,也曾患有“阳狂”。洼狸镇的百姓生活在这种是非颠倒的环境里,“病”是对他们生命状态与现实生活严重失衡的一种警醒。

至此,我们从文本分析中已获知隋抱朴患“病”的原因;那么,如何来救治才能让他们解除精神或肉体的痛苦?张炜在作品中设置老中医郭运这一意味深长的人物形象,让他来拯救现代人“病”的苦痛。老中医郭运是一个睿智的老人,是洼狸镇生命的守护者,他以慈爱、善良、仁义、真诚的心态对待每一个来求治的病人,在抱朴的心里,郭运是最理解老隋家的人了,是老隋家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郭运一生信奉“吃亏是福”、“能忍自安”、“得民心者得天下”等人生至理。中医本是传统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洼狸镇的百姓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几乎每个人都患过“病”,值得寻味的是,这各种各样的“病”西医却无能为力,只有郭运利用传统中医“望、闻、问、切”的医术才能诊断,再配以中药调理医治而愈。如见素在城里患有绝症,大医院医术高明的大夫无力救治,只能回归洼狸镇,由郭运用中药慢慢调理他的病情,郭运是最理解老隋家的人了。见素只能跟着洼狸镇最好的老人去“寻找那一线生的希望”。一位老人为何能赋予隋见素生的希望?抱朴把郭运看作精神的依靠,“老中医是镇子上唯一一个理解老隋家的人了,郭运如果表示无望,见素也就完了。”*③⑤ 张炜:《古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4页,第82页,第229页。这一点尤其值得寻味,郭运为什么是“唯一一个理解老隋家的人呢?”郭运在抱朴心中,是同道者的形象,是精神的依靠,他和老隋家共同遵循传统文化中的仁爱思想,坚守传统人文精神,信奉与人为善,在喧嚣的世界中始终保持内心的纯净与本分,来抵抗外界各种无常的变化。在科学高速发展的时代,洼狸镇却依靠中医郭运传统的汤药、针灸来医治“疾病”,解除肉体与精神的苦痛,这意味着在科技进步的过程中作者对传统文化“爱”与“善”的依恋。

二、家族之“罪”:忏悔与反思

洼狸镇的种种苦难是《古船》的主要叙述内容,隋抱朴面对苦难的生存环境,对人之“罪”的忏悔与反思来完成困境中力量的积聚。抱朴一再忏悔:“我是老隋家有罪的一个人!”③这个“罪”的具体所指到底是什么?如宋炳辉所说:“罪孽不论深浅轻重,总是指向某种具体的对象,作为一种人类行为,它总有一种指向性,即谁对谁犯下罪孽;作为一种后果,它同样会在具体对象身上体现出来,在罪孽这个词里,包含了一种刨根问底,缘果索因,追究肇事者的倾向性,正如通常所理解的那样,好人受难总是有坏人作恶所致。”*宋炳辉:《面对苦难的现身说法──论张炜的三部长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5期。“罪”在隋抱朴的意识中是指家族祖辈因占有粉丝大厂,导致财产分配不公,从老一辈就开始亏欠了所有的穷人,致使洼狸镇的穷苦百姓种着粮食却挨饿受冻过着悲惨生活。抱朴对此有过深刻的反思:“一个人千万不能把过生活当成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那样为了自己就会去拼命,洼狸镇又会流血。老隋家的人都是受过大苦的人,他们再也不敢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想一想镇史上记了的和没记的,不要认为那些事情多么遥远。洼狸镇人受的苦太多了、流的血太多了;他们饿得厉害,吃树叶吃草,最后把白土的石粉也填进嘴里。”⑤洼狸镇遭受的种种苦难,让抱朴的灵魂承受巨大的打击,以至于深陷精神的苦痛之中,极力反思自身的“罪过。”抱朴自我意识中家族独占财富是导致穷人受苦受难的“罪孽”,父亲隋迎之曾告诫抱朴家族从老辈儿就开始拖欠所有的穷人,这让抱朴觉得家族的财富早晚不属于自己,他打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该是个一贫如洗的人。

老隋家的命运也许注定了要与这些老磨屋连在一起,抱朴带着饱受“怯病”摧残的灵魂退守在最大的一个磨屋里。老磨屋像古城堡一样盘踞在河边,经历了世代风雨的侵袭,仿佛是洼狸镇的一个个深邃而博大的灵魂,饱含世事的沧桑。这些黑黝黝的破败的老磨屋凝聚了洼狸镇的全部精气与晦气,连接着镇子的荣辱兴衰。多年来,抱朴疏离于世事的纷扰,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他每天独自坐在老磨屋里像一位老人那样默默地守着老磨。人世沧桑,星转斗移,他的青春年华在老磨不紧不慢地转动中日渐失去了光彩。抱朴的外貌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宽厚的脊背,”每当苦难来临,抱朴就使劲弓起了厚厚的脊背,像驮了一块磐石一般沉重。这厚厚的脊背到底负载着什么,人们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个老隋家长子内心的挣扎与负罪。

隋抱朴做粉丝的手艺在洼狸镇公认为第一,凭他的技术完全可以击败赵多多,取而代之来管理粉丝大厂,但他盯着河岸上那一溜老磨屋惊现满脸的恐慌与窘迫。他主动为粉丝厂竭尽全力来“扶缸”,不会计较任何个人的得失,这样做并不是屈服于赵多多的淫威,而是心甘情愿为之付出,把它看作自己赎罪的一个机会。

抱朴独坐于老磨屋中,远离世事的纷扰。其实,他的内心却惊涛骇浪般拷问着苦难的根源,他恨着为自己拼抢的人,因为他们抢走的是大家的东西。这样拼抢,洼狸镇就摆脱不了苦难,就有没完没了的怨恨。他在苦苦思索中感叹:“所害怕的绝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②张炜:《古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3页,第62页。在每次政治运动中的虐杀,人的凶狠、残忍、惨绝人寰,到底是“人”哪个地方、哪个部位出了毛病?抱朴作为“善”的坚守者,面对苦难的人生,在苦苦思索制造苦难的“人”的“罪”的问题。

三、情感之“罪”:爱之不得

《古船》中隋抱朴的感情生活有三段:一是与桂桂短暂的婚姻生活,因桂桂患重病离开人世而终结;二是与小葵彼此相爱不能相守,小葵最终另嫁他人;三是与闹闹一起追求新生活。《古船》详细书写了抱朴与小葵的爱恨纠葛,抱朴自我意识到与小葵的情感纠葛中“罪孽”深重,因为小葵是老赵家族的姑娘,他担心洼狸镇几大家族为此再起纷争,而不敢争取与小葵的婚姻幸福,直到小葵万般无奈中嫁给了光棍跛四,抱朴心痛至极在雷雨之夜独自哀嚎。如果说家族的“罪”是隋抱朴被动承受的,那么对深爱他的小葵的辜负是抱朴主动选择的结果,这是他内心承受的另一种“罪”,因为他意识到“老隋家的这一辈儿人可以有爱情,但不可以有婚姻……”②最终他葬送了自己的爱情来维持洼狸镇的平静生活。

抱朴与小葵相爱但最终只能分离的凄惨结局,具有很强的悲剧意识。小葵是一位温柔、懂得爱而又十分随和的姑娘,抱朴深爱小葵,他从没发现比小葵更好看的女人,觉得小葵的性情是天底下最温婉的。在抱朴与小葵暗中真情相爱时,四爷爷赵炳却私自应允让小葵嫁给李兆路。这件事情抱朴没有任何能力来抗争,尽管他最爱小葵,但他最终绝望地接受了这一事实,依旧安静地坐在老磨屋里,可他内心的渴念一分未减受尽了折磨。后来李兆路和小葵结婚后去了东北煤矿,在巨雷劈了老磨屋旁边一棵臭椿树的雷雨之夜,被饱受思念之情折磨的抱朴砸开了小葵的窗子与她相会,两颗相爱的心终于得到暂时的相依。但抱朴看到臭椿树被雷电击垮后,内心恐惧于上苍的惩罚,更为了家族的名声渐渐远离了小葵。甚至在李兆路死于东北煤窑后,抱朴还是不敢娶小葵,十年间没有任何来往。即便在小葵一个人照顾孩子的艰苦岁月里,抱朴依然没有给予小葵任何温情与帮助。抱朴担心与小葵相爱会引来家族间的争斗,洼狸镇会再一次陷入苦难之中。他犹豫不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葵嫁给了光棍跛四,深深的歉疚始终开始折磨着他。抱朴意识到自己的“罪”过,他看见小葵的孝服就想到死在东北的兆路。抱朴恐惧镇上的人知道他和小葵的私情,害怕被人指责有“乘人之危,夺人之妻”之罪,觉得一辈子愧对兆路。镇上始终没人会想到沉默寡欲的抱朴能做出雷雨之夜的事情,可是抱朴自己审判了自己。

因为感情的折磨,抱朴二十年来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在炕上辗转反侧,但再也没有走进小葵窗口一步。他似乎总能听到兆路“砰砰”的打瓢声,听到煤窑冒顶的轰鸣声及兆路的呼救声,似乎看到了他在另一个世界谴责的眼神。抱朴曾对小葵如此忏悔:“我知道你恨我,多少年就这么恨下来。可我比你还要恨我自己。咱俩多少年恨的是一个人。这个人毁了你的日子,对不起死在东北煤窑里的兆路兄弟,他有罪。他应该赎罪,他再不敢想一下打雷下雨的那天晚上,再不敢靠近老赵家的巷子……”*②张炜:《古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6页,第224页。抱朴对小葵情感的退缩源于内心的惧怕,他明白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担起生活的重压,更担心会背上夺人妻子的恶名,欠下兆路的夺妻之债无法偿还,因为老隋家的后一辈人再也不能欠账了。十年来,小葵一如既往的爱着抱朴,并且多次给了他娶她的机会。但抱朴一再错过,这也许是他一生都要后悔的事情。

四、路在何方:灵魂的坚守与突围

人性复杂,自古以来善恶交织,社会制度的变更或是国家政权新旧交替的动荡时期,人性的复杂就越发明显地呈现出来,洼狸镇处于历史剧烈变革的年代,各种力量争斗不已,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害与虐杀,让洼狸镇遭受种种苦难导致人们“病痛”频发。面对这种情况,抱朴一直在追溯“病”的根源,抱朴作为“善”的坚守者,面对苦难的人生在苦苦思索制造苦难的“人”的“罪”的问题。该如何坚守传统文化中的“爱”与“善”,提升人文素养,逐渐达到人性的完善,实现“罪”的救赎与精神的突围,让洼狸镇百姓不再为满足物质的欲望而发生争抢制造灾难,这是抱朴苦苦思索的问题,当然更是张炜的困惑之处,此也正是这部作品的价值所在。

抱朴是张炜用心塑造的人物形象,作者在他身上寄托着自己的思想情感与价值倾向,抱朴的心路历程某种意义上就是张炜对人生的思考。抱朴具有传统文化中的仁善之心,他恐惧于人与人之间的残杀与纷争,如多次阻挡隋见素争夺粉丝大厂的行动;同时抱朴又意识到历史发展的洪流无法阻挡,期望现代社会科学技术得到快速发展而实现物质的丰富。但他更担忧的是人们对物质的极度渴求会对人文精神造成伤害,如探测队铅筒的遗失造成了洼狸镇百姓的恐慌,这种左右摇摆的性格导致抱朴内心的纠结与困惑,他退出洼狸镇的世事纷争自囚于老磨屋,思索忏悔以往的苦难人生。抱朴为积聚内心突围的力量,苦读《共产党宣言》这部理论著作,期望能获取社会未来发展的知识,如督促李知常加速为粉丝大厂设计与安装变速轮,实现机械化操作流程。

抱朴自幼接受传统儒家思想的教育,父亲隋迎之曾用《论语·子罕》里孔子告诫弟子的话语“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来教育他,告诫他要讲“仁义”、要“爱人”。抱朴守规矩讲仁爱,在父亲死后,他仍督促见素学习古典传统文化,要做“仁爱”之人。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下,抱朴仁义善良、本分勤躬、爱惜名声并尊重人的基本价值与生命尊严。在世道混乱、罪孽当行之时,他忏悔原罪、反省自己、思考人性并致力探求人生的出路。“罪”从物质方面来讲,是指社会制度的不公平不合理,导致某些人独占大量的物质财富,致使大多数农民穷苦潦倒的过日子,如老隋家曾经独占粉丝大厂,未能与穷苦百姓一起过生活。从精神层面来讲,“罪”是人性中的原有的“恶”的存在,它诱发人类进行各种利益的纷争,导致永无穷尽的人间苦难。抱朴忏悔家族的罪过,即是对人性中“恶”的思考,寻求“人靠人救”的拯救途径。抱朴唯恐人世间的惨剧会卷土重来,他敢于质疑自己,敢于追问造成人类苦难病痛的根源到底何在?“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人?没有,人靠人救。”②人如何才能救自己呢?如何才能从过去的苦难中走出来?“人”的可恨不在于已经做了什么,在于他们还会再做什么!如果放任自流缺乏传统人文精神的浸润,人类的苦难还会卷土重来。如抱朴拒绝和见素一起争夺粉丝大厂,因为他深知见素存有私欲,完全是为了重振老隋家当年的威风而争夺粉丝厂,缺失与洼狸镇的百姓共同生活的良善之心,因此,抱朴坚决批判见素的复仇观念,抵制他私欲的满足。

抱朴苦读《共产党宣言》,他认为“这是一本讨论过生活的书,一本值得读一辈子的书。”*②张炜:《古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6页,第366页。抱朴苦读这本书并思索其中的道理:人类一辈子又一辈子的苦难,就是因为没有一块过生活,这才是抱朴最难过的地方,他期望能获知人类发展的客观规律,找到人类和平生活的答案,所以才不停地读《共产党宣言》这本书。抱朴深知历史的车轮轰然向前,任何人无法阻挡历史前进的步伐,但机械科技的快速发展带来物质的极度集聚,这将对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是否会给人类带来精神与肉体的伤害与异化?文本中有一个典型的事故:勘探队“铅筒的遗失”一度造成洼狸镇的极端恐慌,因为铅筒会影响生育后代并导致恶疾的发生,这种巨大的不幸让人不寒而栗,空中惨切的声音长久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此后,引起全镇更加恐慌的是最富有争议的隋不召,协助李知常设计变速轮进行粉丝厂机械化的改造。在机械刚刚启动的那一刻,隋不召就被亲手安装的变速轮吞噬而丧命。面对洼狸镇的种种苦难,引起抱朴深深的思索,他质疑自己甘愿囚于“老磨屋”究竟是善还是恶,并进一步怀疑自己的善良与公正是否有用,诅咒自己曾经逃离过现实生活耽误了大好时光。隋抱朴终于走出“老磨屋”,勇敢地走进现实生活,他自荐担任粉丝公司总经理,带领洼狸镇的百姓远离苦难勇敢前行。他意识到“最重要的是自己不阻拦自己。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满身都是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地缚着。不过我再不会服输,我会一路挣脱着往前走。”②经过深刻的自我审判与忏悔,最终意识到人类应该如何生活才能远离苦难,那就是用人性的“爱”与“善”逐渐消除或减弱人性的“恶”,抵制物质欲望对人性中“爱”与“善”的冲击,最终实现精神的突围达到世间的和平。

在30年前《古船》这部作品里,张炜曾深深担忧人类对物欲的过度追逐将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巨大冲击。时至今日,张炜的担忧不幸都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当今世界高科技的快速发展让我们不得不面对核辐射的巨大污染、土地重金属超标、环境严重恶化、食品转基因与雾霾遍布等一系列社会问题,这些问题让我们惊恐不已而又无处躲藏,更无处可逃!《古船》对苦难的书写,是对人类发展前景深沉的忧患意识与悲悯情怀。隋抱朴这一人物形象之所以在文学世界中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就因为他所忏悔的灵魂深处的“罪”不单单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人类存在的一个普遍问题。他的忏悔与反思警醒着每一个人,只有人类用“爱”与“善”来消除人性中的“罪”与“恶”,人世间才能少了纷争与苦难,多了和平的曙光。作者的这种意识与情怀,赋予了《古船》以宏阔的文化视野、深沉的人文意识和忧郁的反思力量。

一部小说、一个人物形象,如果历经历史风云的沧桑变化、穿越具体时空的限制,依然能够给予人以深度的思考和人生的体悟,那么其价值所在也就会随着历史和社会的变迁,逐渐展现与不断深化。虽然说,如果以当下的阅读眼光来重新审视《古船》审视隋抱朴,它在阅读习惯和审美趣味上或许已经显得稚拙;但是,正如昆德拉所言:“小说考察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不是既成的东西,它是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是人可能成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小说家通过发现这种或那种人类的可能性,描绘出存在的图形。但是再说一遍,存在意味着‘在世之在’。这样,人物和世界双方都必须作为可能性来理解。”*[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唐晓渡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44-45页。或许,只有当我们站在“可能性”这个支点上才有可能发现:隋抱朴的命题的存在方式或许已经过去,但这些问题存在的可能性与已然性,已然有着巨大而沉重的惯性,甚至说在新的时空条件下以置换的方式变得更加疯狂与不堪。我们阅读小说除了要关注审美感受,但审美感受背后的小说道义内涵或许更值得我们深入探索。《古船》和隋抱朴,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说是在艺术本源层面上之所以依然具有重要价值,在于我们不但在小说和小说人物身上感受到了人性和社会层面所具有的精神备忘录的价值;还在于通过这份精神备忘录,我们有可能去追复或重建存在于作品世界的“存在的图形”和“这种或那种人类的可能性”。这或许是我们今天重读隋抱朴的缘由所在。明白沉疴得以形成的缘由,我们才能摆脱旧神的桎梏与束缚,走向光明、走向民主、走向美与自由。

[责任编辑:曹振华]

庄爱华(1974-),女,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山东财经大学金融学院讲师。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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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4-01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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