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
人生的因缘际会,常常成为艺术的“触机”,甚至可以促成一个艺术家创造出艺术的奇迹。一九八一年秋画家张仃的新疆之行,便是如此。古老的丝绸之路,吹拂着时代新风,在他铿锵有力的焦墨节奏韵律中,释放出一种异样的风采,成为当代中国山水画的黄钟大吕。
张仃时任中央工艺美院院长。按照惯例,作为一院之长,应当坐镇学院,狠抓教学行政工作。此时的张仃,却被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和艺术使命感所左右,再也无法安于这个角色。“院长”与“画家”两种身份在他身上发生了冲突。
这一切自有缘由。经过“文革”的炼狱,张仃的精神世界发生了重大变化,单纯的理想已淳化为深沉的个性与人性。表现在艺术风格上,就是由五彩缤纷的装饰画风转向黑白交织、庄严肃穆的焦墨山水。在一片玄与素的世界里,张仃找到了新的自我,多年来被压抑的艺术能量喷涌而出,如火山爆发一般。然而,人生易老,岁月无情,此时张仃已步入生命的晚年,多年来的各种政治运动,消耗了他太多的时间。现在,他要珍惜时光,实现自己的艺术夙愿。
如果回顾一下张仃“文革”复出后那几年的艺术活动,即可发现那是一段忙碌的岁月:一九七七年秋太行十渡写生,创作长卷《房山十渡焦墨写生图卷》,一九七八年为上海美术制片厂动画片《哪吒闹海》做美术总设计,一九七九年主持首都机场候机楼大型壁画群工程,创作巨型装饰壁画《哪吒闹海》,一九八○年赴桂林、四川写生。一九八一年,繁忙达到顶点:三月赴四川写生,四月赴桂林写生,五月赴燕山写生,七月到庐山写生,八月利用参加工艺美术讲习会的机会到厦门鼓浪屿写生,创作长卷《兴坪渔家》、《石庙子公社》、《燕山八品叶道中》、《庐山锦绣谷焦墨》等。
张仃的新疆之旅,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启动。张仃此行,是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王锋的邀请。王锋爱好书画,多年来一直仰慕张仃的大名,其妻子在延安时期就认识张仃,与中央工艺美院装潢系党委书纪梁速征是密友。而梁速征又是张仃的老搭档,张仃曾多年在装潢系蹲点。当时装潢系与轻工部新疆厅合作在乌鲁木齐市办了一个艺术培训班,为当地培养艺术人才,工艺美院的老师们轮流去那里讲学。作为回报,对方提供食宿及交通工具,供老师们下去写生采风。这些都是张仃新疆之行的促成因素。
作为一位抱负远大的画家,张仃对新疆一直怀有憧憬之情。说来奇怪,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描写丝绸之路的作品不少,异彩纷呈,然而在传统的中国水墨画的世界里,却几乎看不到它的影子,中国绘画的主流——文人画的笔墨崇尚阴柔空灵、平淡天真,擅长表现烟雾笼罩、小桥流水,很少表现西北高原、浩瀚大漠的精神气质,这不能不说是中国绘画的一大缺憾。现代以降,尤其新中国成立之后,这种状况有很大改观,画家黄胄率先描绘新疆少数民族生活风情,以热情洋溢、乐观开朗的画面开一代新风。然而黄胄的描绘主要限于人物和毛驴,山水画的领域依然沉寂如故。现在,张仃的机遇来了。那么,他能否通过这次新疆之行,以铿锵苍劲的焦墨语言,弥补中国画这个由来已久的缺憾?
一九八一年九月下旬,张仃登上飞向乌鲁木齐的民航班机。经过三个小时的航行,飞机驶入新疆境内,飞越天山时,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银光闪耀、呼啸律动的雪山冰峰如海浪般奔涌而来,令张仃血脉 张,不能自已。张仃生前与笔者谈起过这次飞越天山时的感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张仃的新疆之行历时半个月,到过的地方有乌鲁木齐、乌市南山、天池、吐鲁番葡萄沟、阿克苏温宿原始胡杨林(现叫神木园)、库车大寺、克孜尔千佛洞,一路写生不断,得稿盈箧。其中,以温宿戈壁滩上那片死而复苏的胡杨林,最契慰张仃的心灵。胡杨是新疆戈壁特有的树种,根深可达十来米,以生命力超强著称,能够在极端严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严寒、酷热、极旱,都不足以将它摧毁,在对环境的适应中,胡杨的姿态扭曲变形,千奇百怪,令人瞠目。因此,当地流传“胡杨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神话。在这片胡杨林下,张仃徘徊流连,不忍离去,宛如神灵附体。以此为触机,诞生了焦墨巨作《巨木赞》(此画现收藏于北京中国美术馆)。在《巨木赞》的跋中,画家以苍劲古朴的篆书写下——
南疆温宿县之北四十公里的戈壁滩中,有一绿洲,占地十余亩,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十一世纪,库里木西来东土传经,每值夏季,朝圣者络绎不绝。库死后,葬于此,故称库里木西玛扎。一七二四年大地震毁城,古木亦罹难,有拔地而出,有断裂为二,枝干触地而复生。经数百年风沙雨雪,尚余数十株,高五六丈,腰十余围,或俯或仰,扭曲变形,折钗股,屋漏痕,旷远绵邈,岩岫杳冥,既不堪为栋梁,亦不能制舟车,其状如狮如象,如龙如虎,如金刚,如厉鬼,如问天之屈子,如乌江之霸王,吾徘徊终日,不能离去。夜宿牧场,次日再访,适遇秋雨,怅怅而返,但巨木幽灵,绕我不去……想巨木受日月之光华,得天地之正气,因生命之渴求,不屈不挠,或死而复生,或再抽新条。风雷激荡,沧海桑田,念天地之悠悠,实为中华大地之罕物,民族精神之象征。太史公为豪杰立传,吾为巨木传神,人画松柏以自况,吾为杨柳竖丰碑,使千载寂寞,披图可鉴。
《巨木赞》高九十四厘米,长四百四十厘米,远看剑拔弩张,鬼神出没;近看则沉雄磊落,真力弥漫。十几株奇形怪状、扭曲变形、死而后生的胡杨木占据整个画面,释放着令人悚然的视觉冲击力,其间穿插丘陵、牧场、回族墓地,千年雪山冰峰默默耸立天际。长跋落在画的底部,顺应带状沙丘形空间绵延展开,与整个画面融为一体。书体是古篆,静穆而凝重,像青铜底座一样,托举起整个画幅。站在这幅巨作前,观者始而震撼惊悚,继而深思遐想,终而顿悟:这不就是一部壮怀激烈的《命运》交响曲,一首内涵深厚、回肠荡气的生命的史诗吗?那段掷地有声的长跋,可谓啼血之鸣,将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声与追求,痛苦与希望,光荣与梦想,表达得何其深沉、透彻!评论家何西来认为:“这种如狮如象、生龙活虎的古木的意象,在无边无际的严酷的荒漠环境的映衬下,更显出生命的顽强和造化的神秘。‘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这里有一种苍凉、浩茫的悲剧意识,它是个人的、生命的、民族的,也是历史的。如主体生命与客体生命交会时放出的一道亮光,一个闪电。此画骨法遒劲,气韵沉雄勃郁,因为写进了画家生命的奔突,和身历劫波后的愤激,而把焦墨艺术的表现力发挥到了极致。我以为,称之为张仃的‘焦墨离骚,不算过誉。”
张仃喜欢画树,擅长画树,一生画过无数的树,就艺术震撼力而言,没有一幅能够超过这幅《巨木赞》。原因不难理解:真正的艺术杰作,无不是诞生于“天人合一”的境界,是画家主体生命与客体对象因缘际会、高度契合的结果。所谓“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明舒惨,本乎天地之心”(孙过庭:《书谱》)。回顾张仃的一生,他本是一位艺术家,对政治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出于济世救民的宏愿加入革命队伍,从此卷入激流与漩涡。后来作为一名党员、院领导,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得不表态,甚至说违心话,办违心事,浪费了时间精力、荒废了业务不算,还背下黑锅。到了“文革”,更是受尽凌辱,一夜白头。他的经历,与眼前这片历经摧残,复遭地震劫难的胡杨林何其相似乃尔!尽管张仃将它们喻为“民族精神之象征”,我更愿意将它们视作张仃的自画像。
与《巨木赞》根据速写在画室作成不同,《克孜尔千佛洞写生卷》是现场对景创作,五点三米长,两日挥就。看过《巨木赞》,再看《克孜尔千佛洞写生卷》,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不仅是题材的不同,更重要的是艺术氛围的强烈反差。如果把前者比作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后者不妨比作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前者壮怀激烈,后者宁静淡定,一武一文,一动一静。而且,在张仃众多的焦墨山水手卷中,要数《克孜尔千佛洞写生卷》笔墨最为精妙,令人拍案叫绝。短短两日,挥就长达五米多的手卷,而且无一败笔,似乎有点不可思议,此中秘密,或许可从题跋中探知:
克孜尔千佛洞位于天山南麓丝绸古道库车境内,规模最大之佛教遗迹也,在拜城以东六十公里,背依敏乌达伊吾山,南临木扎特河,洞窟凿于两公里之崖壁间,现存二百卅六窟。克孜尔为中西文化交流孔道,早期洞窟建于公元三世纪,壁画手法极富装饰风,释迦本生故事嵌于菱形线框中,伎乐天散见各洞,琵琶箜篌排箫诸龟兹古乐器,为现存石窟壁画所罕见,故又美称为伎乐石窟。一九八一年深秋,余由南疆温宿经拜城进入千佛洞,停留二日,速写洞窟位置山川形势,以志不忘。
显然,是克孜尔千佛洞的艺术宝藏,独特的地形山貌,浓郁的人文气息及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孔道,深深地打动了张仃,使他神思飞扬,心手相应,下笔似有神助。
由于院长职务的羁绊,张仃的新疆之行只有半个月。这短短的半个月,对张仃此后漫长的二十年有重要的意义,新疆之行的记忆一直伴随着张仃此后的艺术创作,犹如低音贝司不断发出深沉的轰鸣。时间演进到一九八九年夏,《昆仑颂》诞生。此画是为新落成的香港中国银行大厦而作,高一米、长七米,为张仃焦墨山水中最大的作品。毫无疑问,《昆仑颂》的创作灵感源自张仃一九八一年秋飞越天山时见到的情景,那种银装素裹、奔腾呼啸、震撼人心的气势和旋律,给他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经过七年多时间的发酵,终于凝聚成一曲辉煌庄严的焦墨交响曲。
《昆仑颂》不像《巨木赞》、《克孜尔千佛洞写生卷》都是据实写生。张仃从来没有到过昆仑山,只在影像资料中见过,在文献资料中读过。他将天山与昆仑山合而为一,或许是因为昆仑山在中华民族文化史上享有“万山之祖”的重要地位,而且昆仑山与天山遥相呼应,自古以来守望滋养着辽阔的西北高原大地,两山的精气神非常相似。一九八七年,应北京昆仑饭店的邀请,张仃曾根据资料画过一幅《昆仑颂》,但那时心情要平静得多。两年后的炎夏,张仃仿佛经受了一次精神上的“涅槃”。因此,这一幅《昆仑颂》与前一幅无论意境上,还是笔墨上,都不可同日而语。它画的是张仃心中的意象,是当年银鹰飞越天山时在他心中激起的波澜与律动。正如现场目睹画家作画的诗人灰娃所说:“《昆仑颂》从落笔到收笔,是作者做了一场梦的经过。更是作者经历了一个作曲家、指挥家完成了一曲交响乐、一部大合唱的过程。”(灰娃:《知白守黑 大象无形——〈昆仑颂〉创作始末》,收入《灰娃的诗》,作家出版社二○○九年版)
张仃出生于东北辽宁,从小在冰雪世界中长大,十分了解雪性,儿时曾趴在炕上,对着冰窗以手指随意作画。“文革”后期,张仃开始画雪景,排遣心头的苦闷。因此他对雪景创作一点不陌生。然而此次张仃却面临挑战,不仅尺幅巨大,是他迄今所画焦墨山水之最,更主要的是,这次他要画的冰雪昆仑没有前人作品可以借鉴。传统中国画中的雪山都是雪线以下的,如黄山、庐山、秦岭、太行等,这种雪山不仅可观可望,而且可游可居,通常有寺庙、民居、道路、溪流、桥梁及人和动物的点缀,内容虽复杂却有章法可循。而雪线以上的雪山则不然,那里人迹罕至,植物稀少,树种单调,几乎只有雪杉、雪松两种,因为简单,对张仃来说难度反而更大。
据灰娃回忆:时值七月酷暑,在深圳湾大酒店的临时画室里,七十二岁高龄的张仃赤膊短裤,挥汗如雨。此时,他忘记了一切,只是跟着感觉走,笔随神游,在内心激情的驱使下皴、擦、敲、击,写出变幻莫测、内涵丰富的冰雪意象。
在张仃的焦墨山水作品中,《昆仑颂》无疑是登巅峰之作。张仃一向重视写生,反对闭门造车,“师造化”往往重于“得心源”,《昆仑颂》则不然,抒写的全是心中意象。这在张仃的焦墨山水创作中是罕见的。难怪崇尚笔墨“灵性化”的美术评论家刘晓纯看画后松一口气,认为张仃彻底摆脱了“炭笔写生味”,完成对“第二自然”的创造。
此后,张仃笔下雪山冰峰的作品骤然多起来。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自一九九○到二○○一年的十余年时间里,张仃共创作了二百余幅冰雪焦墨山水,而且不同以往的对景写生,这些作品都造境写意,意境深邃,余音绕梁,仅从画题即可领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天山难问》、《冰川朽木》、《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用心如镜》、《素净》、《无染》、《骐骥出绝域》、《走进冰川圣殿》、《诚无垢》、《澄怀》、《华彩》……这些都表明,张仃的心理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据灰娃的解释,晚年张仃好画冰雪,是因为心头有火,我以为然。我想补充的是,这与张仃渴望“净化”灵魂的心理诉求有关。
一生饱受坎坷、心性高迈的张仃,经过艰苦卓绝的艺术探索,终于在焦墨抒写的冰雪世界里找到了灵魂的栖息地,实现了人格精神的飞跃与升华,由此极大地提升了中国当代绘画的精神品位。这一切,和一九八一年秋与天山雪峰的神奇邂逅是分不开的。“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爱国诗人陆游的这句诗,是张仃晚年心境的最好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