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
放学路上,同学们像放飞的小鸟,自由自在,无比欢快。学校到家的路程原本只要15分钟,他却足足花了1小时10分钟。读一读,你会加深理解一个词:天真无邪!
安安上小学了。半年之后,妈妈觉得他可以自己走回家,不必再开车接了,毕竟只是15分钟、拐三个弯的路程。
15分钟过去了,又过了一个15分钟。妈妈开始不安。
1小时又10分钟之后,妈妈拎起汽车钥匙,正准备出门找安安。门铃响了,安安进门,看见母亲生气的脸孔,惊讶地问:“怎么啦?”
妈妈生气地说:“怎么啦?还问怎么啦!你过来给我坐下!”
安安卸下背上的书包,嘟着嘴在妈妈指定的沙发角落坐下。他的球鞋一层泥,裤膝上一团灰,指甲里全是黑的。
“你到哪里去了?”审问开始。
“没有呀!”安安睁大眼睛。
“只要15分钟的路,你走了1小时10分钟,你做了什么?”
“真的没有呀!我跟米夏儿、克利斯、史提方一起走,就这样一路走回家,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做呀!”他气愤地站了起来。
妈妈有点气短,看样子孩子没说谎。“安安,妈妈只是担心,怕你被车子撞了,被坏人拐了,你晚回家妈妈害怕,懂吗?”安安点点头,“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哪里都没有去。”
以后的日子里,妈妈又紧张过好几次,用电话追踪来追踪去,然后安安又一脸无辜地出现在门口。妈妈决定亲眼看看孩子怎么走那15分钟、三个拐弯的路程。
11点半,钟敲了。孩子们像满天麻雀似的冲出来,叽叽喳喳吵得像一锅滚水。坐在长凳上的妈妈好不容易才盯住了安安,还有安安的死党。四个小男生在前头走(都是男生,安安不跟女生玩),妈妈在后头跟着,隔着一段距离。
经过一截短墙,小男生一个接一个爬上去,惊险地走几步,跳下来……11点45分。
经过一个大铁门,深深的庭院里头传出威武的狼狗叫声。米夏儿已经转弯,现在只有三个男生了。三个男生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铁门,一接近铁门,狼狗扑过来,小男生尖叫着撤退,尖叫声中混着刺激的狂喜。狼狗安静下来,小男生又开始蹑手蹑脚地摸向大铁门……狂喜、尖叫地撤退。妈妈看看手腕,12点整。
克利斯转弯,这已到了板栗街。安安和史提方突然四肢着地,肩并肩,头颅依着头颅地在研究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地面上有一只黑色的蚂蚁,蚂蚁正用它的细手细脚,试图将一只死掉的绿头苍蝇拖走。死苍蝇的体积比蚂蚁起码大20倍,蚂蚁工作得非常辛苦。妈妈很辛苦地等着。12点15分。
史提方转弯。安安踽(jǔ)踽独行,背着他花花绿绿的书包,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
差不多了吧!妈妈想,再转弯就是咱们的麦河街了。
安安停下来,他看见了一片美好的远景:一块工地。他奔跑过去。妈妈心一沉。工地上乱七八糟,木板、油漆桶、铁钉、扫把、刷子……安安用脚踢来翻去,聚精会神地搜索宝藏。他终于看中了什么——一根约两公尺长的木条,他握住木条中段,继续往前走。12点25分。
在离家还有三个门的地方,安安停在一棵大松树下,仰头往上张望。这回,妈妈知道他在等什么。松树上住着两只红毛松鼠,经常在树干上来来去去地追逐。有时候,它们一动也不动地贴在那树干上,瞪着晶亮的圆眼看来来往往的路人。
现在,两只松鼠就这么定在树干上,安安仰首立在树下,他们彼此用晶亮圆滚的眼睛瞅着对方,安静得好像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在距离放学时间1小时5分钟之后,七岁半的安安抵达了家门口。他把一根两公尺长的木条搁在地上,腾出手来按了门铃。
(选自《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