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颖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西安 710062)
【影视艺术文化研究】
《荒野猎人》的生态叙事分析
赵 颖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西安 710062)
影片《荒野猎人》作为一部以求生与复仇为主题的影片,引发的不仅仅是对异质文化纠葛的反思,人自身生存的考量,更值得关注的是影片独特的生态叙事结构,通过复调的主题、象征主义的表现形式和生态叙事手法,形成了多元共生的生态叙事艺术形式。
象征;宗教;生态叙事
作为关注人类与自然关系为主题的影片,《荒野猎人》在渲染惊心动魄的生存经历,刺激观众的感官体验方面大有登峰造极之势。2016年度最为关注的《荒野猎人》,不仅在2016年1月获得第73届金球奖剧情类最佳电影,更值得关注的是在刚刚落下帷幕的第88届奥斯卡金像奖上囊括了最佳导演、最佳摄像和最佳男演员奖。电影作为艺术表现形式之所以成为关注的焦点,必然要承载一定的社会意义。只追求感官上的刺激而在剧情上苍白无力的影片很难成为经典而永存于人们的记忆之中。影片《荒野猎人》之所以在全球院线获得轰动,是其通过人类对于不同族群文明、不同物种、在面对生命伦理和物质诱惑下所做出的选择进行反思: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向往。
《荒野猎人》采用独特的书写视角、巧妙的叙事手法和不同族群多元对话的方式,描述了主人公休·格拉斯的生存与复仇体验,为观众呈现了一部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对话作品。
电影《荒野猎人》根据迈克尔·彭克(Michael Punke)的长篇小说《还魂者》(《The Revenant》)改编。叙述背景是19世纪初美国建国后,从法国购得路易斯安纳属地,在这块使得美国疆域倍增的土地上,英国人、西班牙人以及法国人的破坏力量暗潮涌动,建国初的美国人在面对这片丰厚的土地时力有未逮。于是,1804年杰斐逊总统派出“刘易斯与克拉克远征队”探查密苏里河流域是否有直通太平洋的航道,以求开辟新的贸易航线,在为期一年多的探查过程中,虽然没有发现直通的航路,但却获取了美国西部地理的广泛的地形地貌信息以及河流和山脉的地图 。其中就有影片故事发生地——洛基山脉。与之并生的,开辟了落基山脉一个新的毛皮贸易行业——山人(Mountain Man)。这个以白人为主的皮毛私营者,以采集销售皮毛为业。
《荒野猎人》的叙事背景,正是美国从东部向西部扩张的时代。影片呈现出19世纪美洲北部依靠猎取野生动物来换取财富的时代。后来的西部拓荒,淘金、开采石油皆从此开始,这个过程引发人类破坏大自然生态的行为。人类肆意地从大自然获取的利益,远比付出的代价要小得多。休·格拉斯在影片中的最大敌人不仅是自然环境,更深层的来自种族的不同、文明的差异带来认知上的矛盾。
影片从标题淡出后的第一个镜头开始,用河流引出人物出场顺序,在猎人、森林和荒野之中来回切换。从大广角至人物第一视角,再转换至主人公休·格拉斯。自然与人在电影里保持了时空最大的连续性和完整性。无论是作为土著的里族人、波尼人,或者外来入侵者的白人的队伍在荒野中骑行时,都与野生动物无异。
这样的叙事背景下,影片的叙事视角既有原生态土地上山川河流和动植物的异域奇观,亦有描写土著人的生活的方面。在这个叙事视角下,首先,土著印第安人生活风俗落后,是未开化的野蛮种群。其次,白人队伍里大多数人不具备这片古老、诡异土地上的生存知识。因此,影片的开篇便是在白人殖民者扩张欲望牵引下的异质文化书写,在“他者”的土地上,白人的主体身份构建起来,土著则沦为被拯救、待开发的身份。
孤独的个人是美国传统价值中“个人主义”的表征,个人主义价值取向在休·格拉斯复仇情结里具有突出的地位,美国英雄主义电影中,个人主义的独特性就在于其极强的使命感倾向。整部影片更多描写刻画的是孤独强悍的美国个人主义而不是宏大的社会场景。休·格拉斯为了对得起他曾经获得的猎人的荣耀,他的复仇过程还有张扬精神的超越特征,这种价值映射在生命本身存在的价值之中,宽广的森林好比一位温柔的女性,孕育着无数生命。另一方面,森林可以看作是人类生存的现实社会的一种象征。两者既隐藏着像动物毛皮、神奇草药一样诱人的珍宝,又充斥着不同种群的掠夺者。
《荒野猎人》尽管一方面向往自然的原始状态,谴责美式工业文明的破坏性,但叙事的基本出发点和最终归宿仍然是自身的利益需要。正因为这样的叙事视角,休·格拉斯在面对猛兽的攻击时,不在乎谁会杀死谁,因为不论谁被杀死都是自然的选择和规律,都是在这样一种生态伦理中的宿命。黑熊对休·格拉斯而言,是能够获取利益的表征,成功猎杀黑熊,将黑熊的牙齿悬挂猎人的胸前,是作为自己是猎人成功的见证,是不需要任何的生态价值和道德价值的。我们可以看出休·格拉斯的内心,生存要比讲究生态更重要,为了满足生存的本能而拼死前行,向大自然一再索取。《荒野猎人》关注更多的是不同人类族群的生存与野生物种生存之间的矛盾,这是为生存而狩猎的休·格拉斯面临的两难困境,既要协调人对于物质利益与野生动植物生存之间的冲突,又要面对土著、法国人、同类生存需要与权利之间的冲突。
森林是大自然的杰作,休·格拉斯尽管孤身一人,但并不孤独。休·格拉斯依赖森林而生存,但同时又不能不冒犯她。作为上帝的造物,人与自然又是统一的。没有森林人类无法生存,正如得不到动物皮毛的猎人们就不能生存一样,没有人类,森林也就失去了灵性,人类也是森林的保护者。
意识流手法不仅用于表现客观的现实,影片中,森林亦用用来表现主观的现实。它以一种有关联的而非逻辑的顺序揭示了作品中人物的情感和行为。影片的意识流描述往往与特定的事件或场景相关,因而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有序反射意识。“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尚有一丝呼吸,你就不能放弃,要战斗下去”。而格拉斯在几次生命游离的梦里,看到妻子凌空飘浮,风中的话语,麦田的对视。无论生存多么艰难,与妻子的共处永远是他心中最美好的瞬间和情感。而在他潜意识里,妻子一直在看着他。正因为此,他才从未因杀戮而迷失自我。而影片一再运用这种手法,并将其集中运用在展现休·格拉斯的思想意识上,作品以反传统的语言及特定的场景中的意识流手法不仅成功地展示了休·格拉斯的人物经历,也揭示了成功与失败、生存与死亡的辩证关系。《荒野猎人》尽管不是一部生态主义的电影作品,但是却通过人与森林关系的描写,表现出人类生存状态的艰难性和人陷入无法自拔的人生困境中所必须经受的种种磨难,一种挥之不去的苦难意识,贯穿影片始终。
影片的象征意义显而易见。一望无际的森林象征着现实生活,永恒、神秘,时而仁慈地带给人类丰厚的收获,时而残忍地威逼人类九死一生,一捆捆沾满鲜血的动物皮毛象征着人们想要达到的物质驱动。森林中的自然是客观的自然,是一个应该万物平等共生的和谐自然,但其中最不可忽视的因素便是人类自身。以森林为代表的大自然是人类根本的生存环境,一方面,没有自然,就不可能有人类社会;另一方面,离开了人类的活动的自然也将失去其应用的意义。洛基山脉的森林生态是依靠黑熊、驯鹿、土著人等许多生物之间自然的生存竞争关系才得以维系的,但是白人这个“异族”的介入,使得森林中生物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影片开头热火朝天的猎杀场景,工业化的人类是完全主动的,而在这背后,隐藏的则是人类优于其他生物的意识。人类改造和征服自然的能力看似大大提高了的同时,森林愈发显示出凶险暴戾的无法控制一面。[1]
休·格拉斯无意识欲望的表征,《荒野猎人》意蕴的第一个层面是休·格拉斯的无意识,这种无意识欲望表征的永恒的缺失源于法国著名结构精神分析学家和哲学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拉康强调无意识,认为无意识不像有意识中的按逻辑顺序出现,而是有自己的规律,凝缩、置换到其他物体上。“主体无意识就是他者的话语”。
也因为是无意识,直接获得是不可能的,无意识通过隐喻和转喻不断地体现在梦里和心理活动中。这种凝缩和置换如同隐喻和转喻中的语言轴线。森林没有静态永恒的美丽,她的慷慨与仁慈、爆发与杀戮,都指向了大自然万物的相互依存。
对于休·格拉斯来说,森林就是生存的战场,也是人生的舞台。广阔无边的森林,既给休·格拉斯提供了生存的条件,也给休·格拉斯的一生带来了危难。影片名称中的两个关键词“荒野”和“猎人”显而易见,荒野和猎人在人生的舞台上一直上演着弱肉强食的自然生存法则。正如休·格拉斯捕捉黑熊,反而受到黑熊的重创一样。除此之外,荒野上还存在着一些与休·格拉斯争夺生存条件的强权者和“他者”。这些强权者在恶劣生存环境下蛮横残暴、血腥不堪。休·格拉斯在森林时而漫无目的地游荡,体力恢复后又勇往直前地追逐敌人。
黑熊象征着对手与劲敌,在苍茫的森林中,黑熊的牙齿被悬挂胸前,休·格拉斯将其视为自己的老朋友和敬畏者,是成功与荣耀的象征。作为对手的黑熊赋予了猎人的高傲尊严。黑熊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死,休·格拉斯也要为了孩子拼劲最后一份力气,他说他早已不怕死了,因为与死亡之间的搏斗,他早已完成了。因此,当休·格拉斯捕杀到黑熊时,人为了将要到手的猎物奋力拼搏,熊为了将要失去的生存而努力抗争。在这一冲突中,观众看到的是生命与生命的对峙、生存与死亡的抗争。最终,休·格拉斯生命被充分激发,力量和欲望发挥到极致。虽然休·格拉斯也快撑不住了,但他内心十分明白,如果放弃就有可能被黑熊剥夺生命。休·格拉斯在命令自己肢体的各个部分做最后的抗争的同时,观众亦感到黑熊为生存而努力时所表现出的巨大力量。黑熊死前的挣扎积聚了生命的全部潜能,爆发求生欲望和生命的尊严,而这种被激发了的生命,即便毁灭了,也具有震慑人心的美。
菲兹杰拉德是残暴与邪恶的象征,具有天生的贪婪和狡猾。他的凶残反衬了休·格拉斯的坚韧与不屈。结尾处,休·格拉斯在土著的默许和帮助下完成复仇,他在影片中被塑造成正义的执行者和智慧的化身。这种结局离不开贯穿影片的两条主线:一条是土著里族寻找族长女儿珀瓦卡,一条是休·格拉斯的复仇历程。菲兹杰拉德临终时所言:“你想复仇那你就好好地享受这复仇的一刻吧,反正你儿子也死了活不过来。”这是恶人最后的诅咒。这两个主线贯穿始终,决定了菲兹杰拉德的命运。休·格拉斯在影片结尾,看到河流对岸土著里族的身影,“那就听天意吧!”天意,命运是什么?天意决定的不仅仅是菲兹杰拉德的性命,还有休·格拉斯本人的结局。但是,当里族族长找到女儿后,第一条主线就已经断裂,里族无须再进行杀戮。这才是休·格拉斯得以存活的叙事方式。
电影常见的叙事方式有叙述者以“我”作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这种源自内心的情感和生命冲动的叙事方式感染力强,能给读者一种真实的体验,亦有游离于故事之外的外部聚焦。《荒野猎人》的叙事手法简洁、干练,直接呈现眼前的故事,突出重点。而诸如休·格拉斯的身世背景,则让观众从特定的视角了解。
人类对于死亡恐惧的深层原因是对生命的热爱。唯有深刻认识到生命的不可重复性,人类才会更加热爱生命。因而休·格拉斯在数次面临死亡时,经历了从恐惧到坦然再到超脱的过程。不断地寻求拉开与死亡的距离,直至战胜死亡,实现作为“猎人”身份的心理和精神满足。虽然死亡无法超越,但与其消极等待和接受,不如积极抗争。
法国学者史怀泽(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在《敬畏生命》一书中阐释了敬畏一切生命的伦理:“有思想的人体验到必须向敬畏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敬畏所有生命意志。他在自己的生命中体验到其他生命……伦理与人对所有存在于他的范围之内的生命的行为有关。只有当人认为所有生命, 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时候,他才是伦理的。”史怀泽的生命伦理学敬畏一切生命,他认为对一切物种的生命都要保持敬畏的态度。在影片《荒野猎人》中,一方面,休·格拉斯尊重大自然,利用大自然所赋予的一切财富保全生命;另一方面,作为猎人的休·格拉斯从未动摇过捕杀野兽的决心,他通过捕杀黑熊来完成他的理性责任,实现他的主体价值,在与自然的纠葛过程中,理性责任和自我的主体价值占据上风。
宗教是影片的结构因素,影片是移位的神话。神从诞生、历险、受难、死亡直至复活,讲述了影片的一切故事。宗教因素以人物、情节、意象、场景等多种形态通过象征的方式反复呈现。复仇故事里的重要事件,对菲兹杰拉德的宗教观“上帝是只松鼠”中,与故事下面隐藏的人物命运在细节上具有特殊意义的关联。《荒野猎人》呈现出具有特殊的反讽和寓意性的双重对应结构。休·格拉斯梦境中那间破败的教堂,是残存的信仰,里面有家人,有爱。影片要表达的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与命运,都在这里。不同宗教观的休·格拉斯和菲兹杰拉德把基督教的精神与自己的命运结合起来。从而影片主题具有充满宗教色彩和寓意,进而成为探讨人类命运的寓言。尤利西斯的故事是西方文艺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追寻原型。这一男人离家母题演变为对真理与人生真谛的探求。休·格拉斯的复仇之旅充分展示了现代人在确定人生价值的过程中所必须面对的艰辛和痛苦。
影片中的宗教元素,不只是画面意义,还有更高深的内在隐喻。如美国电影理论研究者查尔斯.F.阿尔特曼所说:“电影批评与理论的全部历史,一般被认为是形式主义立场与写实主义立场之间的辩证法的历史。刚好也可以将其视为两种银幕隐喻之间的辩证法的历史。”[2]宗教中,教堂往往与精神抚慰相关联,在《荒野猎人》中,教堂的意象反复出现。教堂就是休·格拉斯的全部力量与意志。每次濒临死亡时,潜意识里的妻子形象、破落的教堂,在休·格拉斯身上,生命的意义似乎得到升华,死亡不可怕,失败不可怕,重要的是如何正视生命的意义。休·格拉斯害怕力量的丧失,呼唤它的复原。休·格拉斯吃生肉、食生鱼并不是为了享受美食,而是为了能让自己更有力量完成复仇。一系列受难的细节暗示休·格拉斯人神合一的双重身份,休·格拉斯所处的环境隐喻耶稣教义所宣扬的人类要忍受的苦难。休·格拉斯在复仇过程中是生肉、忍受黑夜与寒冷,敌人的追捕与身体的疼痛是磨砺人性的过程。在影片结尾,休·格拉斯在河边复仇成功,体现了一个接受生命和死亡意义的英雄。基督通过受难而升天,休·格拉斯则能通过坚信的复仇而确定作为父亲的人的尊严。宗教信仰在人们遭遇困境时,给予精神上的支持和动力。休·格拉斯的经历表现出的自强意识构成了一种悲壮的崇高。[3]
生态批评作为一种跨文化、跨文明的社会批评思潮,在人类与整个地球逐渐陷入生存危机的背景下产生。它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和相互联系为最高价值,对人类征服自然的权利质疑,生态批评家提倡的是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的价值观。人仅仅是生物圈中的一员,毫无至高无上的地位可言,与其他自然物是对等关系。从这个角度而言,《荒野猎人》进行生态叙事的根本目的是从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上重新思考西方文化价值观及这种文化价值观的走向。
[1] 方汉文.后现代文化心理:拉康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 61.
[2] 阿尔贝特·史怀泽.敬畏生命[M].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 9.
[3] 张红军.电影与新方法[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47.
[责任编辑 兰一斐]
Ecological Narrative study of The Revenant
ZHAO Ying
(SchoolofLiberalArts,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Shaanxi710062)
The Revenant is characterized by survival and revenge, which has provoked cultural and existence thinking. However, more academic attention is expected in ecological narration of this film. Polyphonic theme, symbolism and ecological narration were adopted to establish a symphony of multi-coexisting ecological narration.
symbolism;religion;ecological narration
2016-10-01
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的阶段性成果(13YJC751082);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一般项目的阶段性成果,课题编号:14SZYB19。
赵颖(1980—),女,陕西西安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
J951.1
A
1008-777X(2016)06-0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