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乃荣
有一点很明显,对于“作”的感受在今天的上海,大势已从“令人讨厌”发展到“为人接受”“讨人欢喜”了,这真是180度的转变。
三种女人
过去上海女人的形象有几类,多少与家庭出身有关。一类是富实家庭的“大家闺秀”,她们的榜样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她们都很崇尚礼仪,懂得传统,懂得夫妻相敬如宾,懂得与到厅堂来的各类人物怎样交际,是丈夫的贤内助,言语温和,举止淡雅,着装得体,常带微笑,彬彬有礼,那是上等教育和世代家风熏陶出来的。
另一类是住石库门房子的,父亲一般是职员阶层的“小家小户”出身,谙熟和珍惜都市时尚的生活,崇尚“小资生活”,然清纯如玉,安分守己,聪明乖巧,与邻舍“姐妹道里”融洽“兜得转”。上海话称她们为“小家碧玉”,当遇到这样的好女人了,上海人就会说:“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个!”“规矩人家!”这与钱财多少无关。她们温柔体贴,小鸟依人。
上海女人又被自由的西风吹醒,求学心切,敢于追求爱情,甚至搞得惊天动地。他们与男人处世赞成平等,“我又勿依靠男人”,主张经济上独立,感情上互不干涉。当丈夫或儿子遇到困难,会挺身而出,出场力挽狂澜。这又是一类“摩登小姐”。低档一点的赶潮者,被称为“时髦阿姐”。
现今上海的姑娘就是上面三种女人的遗传基因的融合,既要摩登新潮前卫,又讲温和淡雅得体。她们讲究个性气质,又倾向心灵层面和格调,把眼光投向纽约、巴黎、东京,追赶“拉风”“酷炫”的流行。RAP听听,茶坊孵孵,善享受又尚情趣,轻松自若,休闲与工作并举。
精致女人
如果说上海的男人的特色是“精明”,那么上海女人的品位是“精致”。上海不乏“秀色可餐”的美女。上海女人的美,是清爽的,优雅的,是得体的,讲究韵味。豆蔻少女,穿一袭黑衣,可以是沉静;花甲老妪,着鲜艳的裙裾,可以是端庄。上海女人追求时尚,是世界公认的。头巾的花样,帽子的戴法,裙子的形形色色,在衣领的“花边”上翻花头,还有在上海发明并精致化的旗袍,月牙边的绣花绢头,就是在揩眼泪水的时候,都不失洒丽和高贵之气。即使在非常的“文革”岁月,她们也会做衣服上的“小手脚”,她们把“做头发”看得较重,头上不时绽出几色小花,在“玻璃丝”“蝴蝶结”上变花样,藏掖着个性的爱好。
上海女人十分明白,气质比外貌要紧得多,所以最忌的是“鲜格格”“十三点兮兮”,或者打扮得给人感觉“乡里乡气”“洋勿洋腔勿腔”,总之“贼腔来死”的话,便把她的学历、专业、身材、外貌一笔勾销啦。
上海女人崇尚“家政”,在“买汏烧”方面做得十分精致,反复讨论研究实验,当一门学问来处理,“邻舍隔壁”“姊妹道里”互相切磋示范推介。许多叫“某家姆妈”的,都是“全职太太”,在内是“玉皇大帝”,对外是“公关部长”,是里外的“一把手”。
最令人感动的是,在副食品和消费品供应很紧张、样样需要排长队的日子里,为了全家,为了“阿拉老头子”,为了“两个小出老”,她们人人是起早摸黑打冲锋的勇士。遇到“文革”患难时,连一向养尊处优的资本家太太,也会“独当一面”,挺身排除万难,不慌不忙度难关。
“嗲妹妹”
上海最令人心动和愉悦的,就是“嗲妹妹”的形象。“嗲”这个词,在上海至少已经流行一个甲子了。它原来的意思,有人说是“故作忸怩之态,娇滴滴”;也有人说是“形容撒娇时的声音或姿态”。如:“伊讲起闲话来嗲声嗲气。”有的妹妹不撒娇也有天生的“嗲劲”的。是褒是贬,随你看了,而且不同的时代看出来也会不一样。60年代不少人对之嗤之以鼻,认为这至少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情调,须批判的;到80年代以后虽坚持上述看法不变的人也有,然却有不少青年女子是欲求嗲而不得了。
据说它是天生的,它像明朝李渔在《闲情偶寄》里描写的女人的“态”。 李渔说:“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止爱三四分而不爱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即使熟女,天性“嗲”的女子,虽年老而童心撩人,谈及和对待世上诸事,都有情脉脉。
有人说“嗲”是上海人对女性魅力的一种综合形容和评价,它包含了女性的娇媚、温柔、姿色、情趣、谈吐、出身、学历、技艺等复杂的内容,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先天的大概就是李渔所说的“态”了,“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体物之工”,学也学不来的;后天的据说出生在淮海路陕西路的与生在“下只角”的,是否重点中学出来的,气质就是不一样。
“嗲”反映了上海一些女子的追求目标和男子的兴趣指向。上海姑娘的“嗲”从说话的声音、站立的姿态、交际的灵动中都会散发出来,可爱、俏丽、摩登、迷人,反之则木讷,没有女人味。
“嗲”这个词到底从何而来呢?它是从上海上岸登陆的,有人认为“嗲”来自洋泾浜英语“dear”,后经过了上海人的改造,已经成为“的的刮刮”的上海话。“嗲”这个音节在老上海话以至普通话中原都是没有音韵地位的。它伴随市民社会形成市民意识情趣兴起而娩出。
上海人惯于安富尊荣,不喜欢大打大杀,主张和谐乐惠,于是喜欢“发嗲”的人也就多了,进而把“嗲”字的“娇”引申到赞扬引申到“好”字上去,这是“嗲”字的民间立场。
“嗲文化”是江南灵山秀水养成的,故与“土”和“巴”完全相对。“发嗲”又是一种柔美娇媚的阴性风景,所以一旦男性也来“发嗲”起来,便成了贬义,成了“搭臭架子”、故意摆姿态,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的意思。
作女
“嗲”和“作”是上海女人的两大特色。“嗲妹妹”的另一面就是“作女”。“作”是女子折腾男人使男人颇为难的武器,看惯“发嗲”的上海男人又怎样来看上海女人“作”呢?
“作”,也是一个典型的上海方言特征词。它的写法是代用的,并没有早期北方话书面语上的出典。哪个孩子不“乖”,整天要这要那,这也不称心,那也不称心,老是对你吵啊闹的,不满足便哭,就被大人数落:“迭个小囡真会作!”由此可见,“作”也是一种性格,有会作的人,也有不会作的。有的“老人”像小孩一样会“作”。
当今有不少前卫女士,却已以会“作”为荣,因为“作”不是每位女性都“作”得像的,所以“作”也是一种特别的内质。她可以自豪地问:“侬看我会作?”对面的男士便应声说:“我就是欢喜作的女孩!”“作”竟会成为择偶时接到的一张靓牌。一次在上海电视台“相约星期六”节目中,主持人出题问到“你会作不会作?”时,六个女嘉宾即征婚姑娘有五个都说自己会“作”,只有一个说不会;而对方男嘉宾竟个个说喜欢“作”的姑娘。爱“作”,这也可谓沪上的一道风景线了。
“作”,大概可分几类。一种是内向的,自己觉得老是万事不称心,这样做也不好,那样做也不好,今天去付定金买了房子,明天又去退掉,常常自作自受,可谓“作茧自缚”型;还有一种是十分外向的“吵闹折腾”型,人来疯,有回音了她就来劲,缠着别人没完没了论理;最常见的当然是那种“和风细雨”型,小作作,以时间来算,长作三六九,短作日日有。未知那些男孩子喜欢哪种类型?
但是,有一点很明显,对于“作”的感受在今天的上海,大势已从“令人讨厌”发展到“为人接受”“讨人欢喜”了,这真是180度的转变。
年轻人对“横不对竖不对”的“作”的观念为何有如此大的变化呢?笔者想来,“作”这个词词义的中心义素并没有变,有认识上的差异的是它的附项意义,或者说对那些表示色彩意义的义素看法上有了差异。与另外一些词语一样,在现代社会里不再是一边倒,而是可以从原来的贬义深处窥见它的褒义,真正的一分为二了。
上海人在生活上也变得更宽容了,上海人同时也变得更有活力了,他们细细体察到了“作”的可爱之处。过去的男子喜欢平平静静,生活不求波澜起伏,所谓平平淡淡才是真,所以他们需要的妻子是听话的,像个小绵羊,把家看成是一个避风港。而“作”的姑娘有想法有内容,跃跃欲试,想个不停,做个没完;“作”的姑娘有个性,有挑战性,也有嗲劲,带有童心的任性。男孩们或许也在跃跃欲试上得到默契,喜欢生活充满张力,对“小绵羊”反而“茄门相”,他们或许认为女孩越是会作,家庭生活就越有味道,在爱情中加点作料,生活过得更浪漫一些,这是他们的一种生活追求,这样他们的GF或wife就不能是百依百顺的“白开水”,而是“有个性”。
“作”的对面就是“哄”,没有挑逗性,就不能“哄”出滋味,就享受不到“哄”的乐趣,也看不到对方得到满足后的嗲劲以及安抚过程中的曲折多致的情节,也得不到“摆平”或“烫平”以后的欣慰和满足感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也是男人们“宠”出来的。当然,这些都是感情深处很微妙的秘诀,也许不是语言能表达清楚的。
于是,对于“作”的心理承受的变化,也带来了“作”这个词语的含义的微妙变异和扩展,“作”从带有浓浓的可憎味进化为带有朦胧的可爱味。由此也可见上海现代社会的兼容性和宽容度在语词上表现之一斑。
不过,社会取得这些宽容度,是有一些前提的。首先是知识女性阵营强大了,文明素质普遍提高。一个女子有了一定的修养和内涵,不会一不称心,就扫地光、掼家生,那个是“作天作地”“作死作活”的泼妇。
现今的“嗲”与现今的“作”,都是上海女人的独特风情。
“发糯米嗲”啊,“粥天粥地”啊,还有“老克拉”啊,“老法师”啊,“有腔调”啊,“拗造型”啊,此景只应上海有,人间哪得几处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