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中的上海女人

2016-03-02 11:22河西
新民周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市井上海生活

河西

认为上海女人就是非常高雅的、抽烟的、穿旗袍的,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那是对上海女人没有近距离的观察。

从《花样年华》中身着旗袍体态婀娜的张曼玉,到《股疯》中的潘虹,上海女人,有其光鲜亮丽时尚fashion的一面,又有其市井生活的一面。

写过《上海女人》一书的马尚龙先生对上海女人有过一番深入的研究,在他看来,没有一个地方的女人,会像上海女人一样具有长久的可谈性、可读性,与此同时,误读也时常发生。

那么,从马尚龙的眼中看到的上海女人会是怎么样的?

上海女人“瑟依”

《新民周刊》:怎么会写《上海女人》这本书的?

妻子学自行车,保驾护航的当然是老公。摄影/ 雍和

马尚龙:当时因为迎接世博会,出版社要出一套关于上海的海派文化丛书,他们有一个设想,觉得这套书中应该有一本谈上海女人,一本谈上海男人,他们觉得这是海派文化中很重要的元素。当时他们想请一位女作家来写上海男人,请一位男作家来写上海女人。当时文汇出版社的总编辑桂国强跟我说,想请我来写上海女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系统地写过上海女人,我问他怎么想到让我写?他说已经征求过三五个作家的意见,说写上海女人非马尚龙莫属。我说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他说因为你住在淮海路,从小到大生活在这里,你对淮海路应该有足够的了解,而淮海路是体现上海女人特征一条非常重要的马路,可以从这个窗口来审视上海女性的特征。

一开始我没敢答应,我说我没想好,那么这样,给我两个星期的时间,我要想一想,我能不能找到新的切入点,要是没有什么新观点,那不写也罢。他说可以,过了两个星期之后,我和他在文新大厦(现上海报业大楼)的43楼喝咖啡,我说我可以写了。他问我,有什么新的想法啊?我说现在写到上海女人,无非就是两个字:嗲和作。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我写的上海女人,肯定不会出现这两个字。桂国强说,那你写什么?我说难道上海女人的特点就只有这两个字吗?凭着我对上海女人50年的观察,凭着我在淮海路的生活观察,我认为肯定不是这两个字可以概括得了的。那他说你能用什么词来概括?我说:用上海说就是——“瑟依”(意近“适宜”)。

近期非常红火的上海文庙老照片女神李伟华,就可以用“瑟依”这两个字来形容。“瑟依”,你很难讲清楚,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大家都知道,还有人和我讨论过这两个字,上海女人不是特别性感妖娆,但就是让你觉得舒服。这是我对上海女人最特别的发现,也是我的《上海女人》这本书的魂。程乃珊也认为我这本书写得不错,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能男性来看女性会看得更透彻一些。

还有一点,我写的这本书,主要谈的是上海女人和上海这座城市之间的关系。没有上海这座城市,就没有上海女人,没有上海女人,也就没有上海这座城市中很多细腻精巧的东西。两者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虽然之前我也没有怎么研究过上海女人,但这本书我写得很快,写之前,我准备了一个多月,一直在搜集资料,真正开始写,三个月我就写完了。但是写完之后,我还有点不满意,我怎么把这本书串起来?我写了这么多上海女人,查了那么多资料,如何让它们在书中成为一体?我想了一个星期,最后想到了影视剧。所以我每一章都用影视剧中的角色将文章串起来。“瑟依”这个词,我是从谁的身上发现的呢?就是现在已经去世的女演员李媛媛,当时她在电视剧《上海的早晨》中演了一个三姨太,我一看眼前一亮,哪能嘎灵额?演得太好了。其实李媛媛是山东人,但是她演出了上海女人的味道。

除了李媛媛演的三姨太,我还写到了《长恨歌》中的王琦瑶、潘虹在《股疯》演的阿莉,都可以体现某一类型上海女人的特质。用影视剧中的人物有个好处,就是比较形象,她们深入人心的影视形象可以让读者马上知道,这一类型指的是怎么样的一群人。

市井生活中的才智

《新民周刊》:你觉得上海女人市井吗?世俗吗?

马尚龙:我们最近在看李伟华的这组照片,我和很多人的解读有点不一样。很多人觉得李伟华的气质非常高雅,觉得她是大家闺秀,而就我对上海女人的了解,我觉得在当年,这样的上海女性很多,很寻常,也是很市井的。你看她解放后的工作,就是在陕西路南昌路的一家西餐馆里当会计,她家也算殷实的小康之家,可是并不是大富大贵。

我一直说淮海路有三家店反映了上海女人市井的生活,一家是古今内衣店,这是中国第一家内衣店,现在已经有70多年的历史了。这是上海女人和西方文化生活紧密结合的产物,得风气之先,古今内衣店是一种缩影,在此之前,中国女人是不穿这样的内衣的。

第二家店是妇女用品商店,解放初期全国有三家,一家在北京,一家在西安,一家在上海,当时的全国妇联主席邓颖超提出:妇女同志要有自己的商店,于是就在北京、西安和上海开了三家妇女用品商店。很奇妙的时代,一个是帝都,一个是古都,一个是魔都,城市也很有代表性。可是北京和西安的妇女用品商店,没开多久就关掉了。因为在北方,女性是没有经济地位的,家里的经济大权由男性来掌控,当女性没有经济地位时,妇女的店也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所以你看,妇女用品商店在北京和西安,没开多久就关掉了。唯独在上海,一直开到现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它最红火的时代,是全国的名特优店。上海的女人是可以这样的店里去买东西的,因为上海女人在家里是有经济地位和文化地位的,男女平等,不管她工作还是不工作,她都会去这家店购物,包括李伟华这样的女性。

其三,在淮海路上有好几家布店。包括大方绸布店等等,这样的店的长期存在和红火表明,相当一部分的上海女人,都是勤俭持家型的贤妻良母,都是有市井生活体验的。她们不是去买成品的衣服,而是买布料自己做。这其中也蕴含着上海女人的聪明才智,一块布料,怎么既能让自己美丽大方,又能让家人穿得舒适得体,所以做衣服这一项,是很能体现上海女人的聪明才智的,也是非常市井的。认为上海女人就是非常高雅的、抽烟的、穿旗袍的,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那是对上海女人没有近距离的观察。我看过我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所以我再看李伟华的照片一点也不感觉稀奇。在照片中,她们的神情都很端庄、安静,你可以从她们的身上看到这座城市的印记,她们都有公婆,有工作或者作为家庭妇女操持家务,我记得以前,解放后,很少有人家用用人的,所有的家务基本都是女人来操持的、那时候没有抽水马桶,一般人家都用马桶的,也没有煤气,要烧煤饼,自来水都是公用的,但是这些都没有影响她们作为上海女人的形象,所以我认为上海女性的这些市井生活是必须要强调的。

文明传承隐忧

《新民周刊》:刚才你讲到,你的书里写到很多影视作品中的角色,那么我们对上海女性的印象,是不是很多也受到影视作品的影响?

马尚龙:是的,而且往往是一些美化了的影视作品,这些影视作品影响很大,但它会给人一种错觉,以为影视剧中的上海女人就是现实中的上海女人。

我是觉得,上海和上海女人的关系是相互的。在我原来所在的弄堂,上中下三个层次的人都有的,我接触到的,绝大部分都是贤妻良母,因为什么?因为这个城市是有秩序的。不管是富裕家庭还是穷人,她们在上海这座城市中,遵守的是一个秩序。现在,这个秩序被破坏了很多。以前上海人到外地去,要体现出教养,不能让人看不起。前段时间,地铁上出现了一个在车厢里啃鸡爪的女士,就是没有教养的表现。我们小时候,母亲就教育我们:走在马路上不能吃东西。不仅仅在公交车上不能吃,这是一种规矩,规矩背后是种秩序,秩序则是文明的体现。地铁鸡爪女也可能有上海户口,但和传统的上海女人已不可同日而语。鸡爪女缺少的,就是这个城市的文明。

《新民周刊》:这三十年,嫁到上海来的新上海人也有很多,你觉得这三十年来,上海女人是不是也有很多变化?

马尚龙:有变化。我爷爷也就是个宁波农民工,到上海来后,开始有了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很快就融入到了这个城市中。而城市的同化能力也很强,不管你是广东人还是东北人,都能同化为上海人。改革开放之后,外来人口越来越多,绝大多数的人已经是外来的新上海人,很多人并不知道上海人是有其约定俗成的文明规范标准的,她们依旧按照原来固有的生活方式来生活,或者,按照电影里所描述的那种时尚生活,而不是按照上海市井生活的民俗来生活。那么,这就和原来的传统有很大的差别,她们也没有传承传统的概念和义务。现在,我们在大街上看到的很多穿着时髦的女士,我们很难再找到像李伟华那样“瑟依”的气质风度,就是上海本地的女孩,因为独生子女,从小娇生惯养,是小太阳,这种负面作用现在看来也已经体现出来了。上海女性的文化教养,整体上来看,和之前李伟华那一代人有很大的差别。

《新民周刊》:那你觉得上海女人的气质传统会被新上海人取代吗?

马尚龙:会有一部分被取代。每一个城市的生活气质都是在不断变化的,就好像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城市气质也是19世纪没有的。现在我们去东京、巴黎,会发现这些城市的生活气质都不同,你会发现,这些城市的同化能力很强,不管你是哪里人,你到了东京,到了巴黎,就会自然而然地沾染到这些城市的气韵,被它们感染。这种同化能力,我觉得我们上海现在很弱很弱,现在上海人口2400万,1400万左右是上海本地人,现在上海的摊贩,几乎是没有上海本地人的,那么上海的市井文化就缺失了,有的只是历史。那在这方面,我还是感觉比较忧虑。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什么?中国最光鲜亮丽最时尚的生活在上海,但是在这种光鲜亮丽和时尚的内核之中,缺少了一些上海的特点。

《新民周刊》:你刚才说你在书里没有写上海女人嗲和作,那么你觉得上海女人嗲不嗲、作不作呢?

马尚龙:我评点过嗲和作,我觉得嗲和作是知性女性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智慧。嗲和作的前提是男女平等,男女平等之后,她可以让你来猜谜了。比如男方说:“我们去看电影吧?”女方:“不去。”男方又说:“我们去逛马路吧?”女方:“不去。”她会让你猜谜,在十个不中,有几个是她真的不想去,有几个,则是她对你撒娇,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需要你去揣度。在以前,女人是没有家庭地位的,不论是在床上还是桌上,有地位的时候,是需要一种爱情的游戏来调剂的。以前我们形容一个女人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会说她说话的声音娇滴滴的,这就是一种嗲和作,而这种嗲和作,是和经济发展息息相关的。你看西方,当然有嗲和作,一点也不稀奇。

而像《激情燃烧的岁月》,其实不就是一个嗲和作的女人和一个中国传统大男人之间的故事吗?最后,以嗲和作的女人完胜而告终。

弄堂生活。摄影/ 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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