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飞翼

■ 李莉 上海越剧院

双飞翼

■ 李莉 上海越剧院

人物表李商隐——字义山，中晚唐诗人；

王云雁—— 泾源节度使王茂元之女，后为李商隐之妻；

令狐绹——李商隐义兄、恩师之子；

王茂元——泾源节度使，王云雁之父；

牛 浩——京兆尹，牛党中人；

灵 儿——王云雁随侍丫鬟；

童 儿——李商隐随侍书童；

家院、侍卫、乐姬等龙套若干。

一

【幕后主题歌伴唱：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字幕：唐开成三年（公元838年）。

【灯亮，长安曲江杏花林。

【杏花纷绽，曲径通幽，远处传来阵阵宴乐，隐隐喧哗。

牛 浩（吆喝）众侍卫听令：大唐新开金榜，皇家设宴杏林，严守各路要道，闲人不得骚扰——

众侍卫（内应声）哟！

牛 浩嘿嘿，人喧马闹，鸡飞狗跳，今朝真是闹猛啊！

（念）大唐金榜换新人，

忙煞我牛浩京兆尹。

皇家摆开杏林宴，

达官美女皆降临。

新科进士攀权贵，

待嫁千金忙相亲。

按部就班皆妥当，

凑热闹，琼林宴上去看风景。

（欲下，又发现）咦，那边一位娇娘，不向琼林宴上去，却往杏林深处走……（张望而下）

【王云雁疾步上。

云 雁（唱）赴琼宴，避开爹爹到杏林，

一路追踪心上人。（焦急张望）

灵 儿（气喘吁吁追上）小姐，您就不能慢点走嘛！

云 雁（唱）灵儿你去那边找，

云雁我去这厢寻。

灵 儿小姐，您好歹也是泾源节度使的千金，哪有这样追男人哒！

云 雁（娇嗔）多嘴！

灵 儿（笑羞云雁）……

云 雁啐呀！（看灵儿笑着逃下。轻叹）唉，李商隐哪李义山，你可知道云雁我呀……

（唱）爱你诗章三年整，

深闺暗结缠绵情。

诗中虽已神交久，

更盼相逢是知音。

明知你，新科进士正得意，

云雁我，难抑相思盼亲近。

好容易，挨到今日琼林宴，

避开众人自相亲。

情怀忐忑深祈祷，

但愿你心似我心！

（见有人来，忙隐入林中）

【李商隐内唱“众人皆醉我独醒——”上。

李商隐（唱）一怀诗绪共春吟。

三试落第成以往，

喜今朝，皇榜进士我有名。

谢苍天眷顾李商隐，

更感恩，令狐父子栽培情。

不枉十载寒窗苦，

遂我一生心志成。

襟怀从此得舒展，

愿望敢与凤鹤鸣。

盼只盼，满腹才华得重用，

一腔正气立朝廷。

携手同道掌权柄，

为百姓、助圣君、将朝中雾瘴一扫清。

（轻风阵阵，杏花点点，诗兴顿起）

（吟）飞红岂愿媚东君，

盈色衔香自卓群。

乘势飞飏青云上——

【云雁于林中悠然接吟：“但求玉宇永澄明！”

李商隐（惊奇）噫，什么人竟解我李商隐此刻襟怀！（试探）啊，何方贤达降临，请来一会……（无回应，吟诗再探）

（吟）恍惚梦聚云天外——

女 声（接吟）玉兔殷勤奉客来。

李商隐（更加好奇，再吟）月殿谁呈桂花酒？

女 声（接吟）云帘自可为君开。

李商隐啊呀，对得好，对得快！（循声追逐，但见裙影飘过）嗨——姑娘莫闪，有缘相会，祈来一见！

【杏林深处，王云雁裙衫飘飘，缓缓走来，接吟唱出。

云 雁（唱）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隐听痴了也看痴了，迎上前两人视线已不能分开。

云 雁（深施礼）公子！

李商隐（深还礼）姑娘！

云 雁嫦娥偷服灵药，纵使长守碧海，难泯匡扶青天之心！

李商隐姑娘美丽聪慧，若解青天之心，可见深闺襟怀寂寞！

云、李（同感叹）呀！

（合唱）一句话，两心通，何须千言诉情衷。

李商隐（唱）她知我，长望青天祈盼重，

云 雁（唱）他知我，聊度时光在闺中；

李商隐（唱）她知我，情怀深缀济世梦，

云 雁（唱）他知我，岁华寂寞藏隐痛。

李商隐（唱）挥毫长盼有人懂，

云 雁（唱）深闺只将他诗章诵；

李、云（合唱）今日蓦相逢——

李商隐（唱）她似我，梦底倩影跃然出，

云 雁（唱）他哪知，我三载相思盼相从。

李商隐（唱）情惴惴，话语穷，

云 雁（唱）心怦怦，脸羞红；

李商隐（唱）故作镇静望长空……

云 雁（唱）他为何，神情惘然装哑作聋？

李商隐（唱）忽有诗绪心底涌，

云 雁（唱）莫不是，我有情他无意……哎呀呀，羞煞钗裙！

（回身即走）

灵 儿（冲出嚷嚷）喂，我家云雁小姐可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才女，错过了你就后悔一辈子吧！

李商隐（痴痴地）云雁……真乃灵雁哪！

（高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云雁猛回身，情不自禁地迎向李商隐，痴痴相望。

【伴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王茂元（急匆匆上，大声嚷嚷）云雁我儿，你躲在这里做啥？叫老父好找！（见李商隐）李商隐？李义山！

李商隐（施礼）商隐见过大人！

王茂元你？（顿时明白，一把拽住云雁）走！

云 雁（挣扎）爹爹……

李商隐（急上前）大人，商隐仰慕令爱才情聪慧，心愿与她……

王茂元你想娶我女儿？

李商隐求大人应允！

云 雁（欣喜万分）……

王茂元做你的大头梦！

云 雁爹爹？！

王茂元你知道老夫是什么人嘛？

李商隐看大人装束，定是朝廷虎将！

王茂元哼哼，老夫王茂元不仅是员虎将，还是李宰相李党之干才！

李商隐（惊）王茂元！

王茂元老夫知道，你的恩师令狐楚是牛宰相之亲信，死了三年啦，如今他的儿子、也是你的师兄令狐绹，可是牛宰相牛党之干将！

云 雁爹爹，牛党李党乃国事，女儿与他是家事！

王茂元糊涂女儿！这国事家事能分开嘛？李商隐，你不会不明白吧！

（唱）朝堂上，牛相李相分两派，

势如冰炭不往来。

两党争斗历年久，

生死搏杀在擂台。

老夫我，跟随李相十数载，

令狐绹，是牛相亲信干将才。

两家若要结姻亲，

除非天地倒过来。

莫说老夫不应允，

你师兄、他定会揪掉你脑袋！

【牛浩引令狐绹疾上。

令狐绹义山！

李商隐师兄？

令狐绹皇上赐宴杏林，你不去结交达官贵人，却在这里胡闹！

王茂元嚯，令狐大人！你为父守孝三年，如今制满，怎么？出来晒太阳啦！

令狐绹呵呵，王大人！今日欢宴，新科进士悉数到场，就等你去挑选乘龙快婿啦！

王茂元是啊，老夫就此一女，正想找个倒插门的女婿！

令狐绹你！

牛 浩嘿嘿，王大人若想高攀令狐大人的义弟，尽可托在下保媒，何必躲在此地，私相授受哪！

王茂元你！（怒喝）灵儿，送小姐回府！（顾自大步而下）

灵 儿是。

【云雁无奈，随灵儿下，李商隐欲追。

令狐绹义山！

李商隐（止步）……

令狐绹你呀，难道真糊涂了不成？

李商隐师兄！

令狐绹回府！

【李商隐无奈望着云雁走的方向，一步一回地退去。

【伴唱：

“情愫已在心头绾，

一步一回一深叹。

灵犀已通咫尺间，

偏又阻隔万重山。”

二

【三天后，月明星淡夜，王茂元府邸后花园，案上酒菜已备。

【王茂元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王茂元（一声长叹）唉，好个作天作地的女儿哦！

（唱）杏林回府失欢畅，

父女争执两心伤。

三天来，她不言不语泪不干，

水米不进赖在床。

我几番恼火欲发作，

又心疼，她自幼孤凄丧亲娘。

怎奈是，李党牛党死对头，

这婚姻分明危机藏……

唉！

眼前唯有路一条，

劝义山，入赘王府归李相。

既使女儿遂心愿，

亦断牛党一臂膀。

【灵儿引李商隐匆匆上。

李商隐（唱）闻听云雁病危重，顾不得，禁规重重、月夜来访。

王茂元哈哈，李义山，到底把你请来了！快快请坐。

李商隐（焦虑地）大人，云雁小姐她……

王茂元灵儿，去告诉小姐，我与义山有事商量，让她稍待。

灵 儿是。（下）

李商隐小姐的病不要紧吧？

王茂元嘿，你不来，她就病；你一来，她就好啦。

李商隐这……

王茂元义山哪，那日杏林，莫怪老夫话重，本想断了小女痴念，怎奈小女她……唉，老夫实是无奈，想请你来问几句话。

李商隐大人请讲。

王茂元老夫是个粗人，一生征战沙场，唯小女相依为命。不料她为你竟然绝食三天，老夫不忍见她丧命，只好老起面皮问你：她肯为你九死不悔；你可愿为她，一死而不悔哪？

李商隐这……

王茂元你不用为难，老夫只要你当面告诉她：莫要自作多情！

李商隐不……

王茂元那你就明白告诉她：愿娶她为妻！

李商隐啊？

王茂元哎，此事不能含糊，要么娶，要么断，不然你可要害死小女了！

李商隐小姐若有好歹，义山岂能安生！

王茂元好！义山当真有情有义。来，坐下谈。（推心置腹地）义山哪，老夫知道，你为牛党羁绊，所以难决。不如这样吧，你就搬到我府里来住，看他们能奈何老夫！

李商隐（警觉）大人，商隐我……不愿深陷两党之争！

王茂元是否深陷，岂能由得你我？老夫本一介武夫，只因曾是李宰相的门生，就算李党中人了。

李商隐大人明鉴，商隐蒙恩师令狐楚教养十载，势难置身度外！

王茂元老夫明白，你也应该明白，只要娶了小女，你就是背叛牛党！必须与令狐家断绝一切往来！

李商隐这……

（唱）他直话直说无顾忌，

我难应难拒痛无辞。

想商隐，寄情寄梦全在诗，

所求所盼唯知己。

有缘邂逅云雁女，

一见倾心难自持。

三天来，为她恹恹废寝食，

为她苦苦魂梦驰；

为她痴痴凝笔墨，

为她句句写相思。

怎奈身困缧绁中，

我岂能，辜负师兄、背弃恩师！

（艰涩地）大人，商隐虽然钟情小

姐……但、但不能做悖恩弃义之人！

王茂元你是说？

李商隐商隐惭愧！请转告小姐，千金易求，知音难觅，义山与她，有情无缘，唯碧海青天，朝朝暮暮，终生守望！告辞！（疾走）

云 雁（踉跄冲上，凄呼）义山——（李商隐一颤站住）纵使你我无缘，但得心中有情，云雁此生足矣，深谢了！（施礼，一阵晕眩欲倒）

【李商隐急冲上前扶挽，两人顿时黏住；王茂元远远避开。

云 雁义山，杏林初见，今夜再见，云雁此

生无憾！只是云雁尚有一求，还望义山答应！

李商隐（含泪首肯）你讲！

云 雁（起调）义山哪——

（唱）两党之争无绝期，

人如蝼蚁难抗拒。

欲求生，身不由己了无趣，

欲求死，难舍孤鳏老爹爹。

云雁我，不求姻缘但求诗，

新诗稿，你莫忘寄存杏林地。盼诗取诗我常会去，

从此后，一生愿活在你诗章里！

李商隐（唱）刺心绞肺痛难语，生恐开言泪沾衣。

云 雁（唱）纵使无缘永修好，幸得有诗长相忆。

李商隐（唱）云雁哪，我……我李树微贱难依傍，

你彩凤当向梧桐栖。

云 雁（唱）彩凤纵有双飞翼，蹁跹只将李树依。

李商隐（唱）商隐自愧配不上你，京城中，佳丽尽可择贵戚。

云 雁（唱）纵然此身入黄土，我坟头，不长百卉只长李！

李商隐（唱）仰天泪流到心底，

此情难偿更难弃。

叹商隐，家境穷困父早亡，

靠卖字，奉养老母与兄弟。

幸遇恩师令狐楚，

十载授业、还赠银两助生计。

背负师恩重如山，

报答唯有一支笔。

一支笔，横正竖直秉道义，

一支笔，岂愿由人驱东西；

一支笔，无奈偏教浓墨染，

一支笔，逃不出蝇占蚁夺党争地。

云雁哪，商隐此生难由己，

高情厚意我深深记。

从此后，一寸相思一寸灰，

寸寸心灰，飘荡只求飞向你！

云 雁（泣呼）义山……

王茂元（大步走来，喝道）好你个李义山！云雁我儿，不必伤心，他既然话已说尽，你就释怀吧！

云 雁爹爹？

王茂元儿啊，从今往后，你若愿嫁，爹爹与你找个好人家；你若不愿嫁……

云 雁（决绝地）女儿愿嫁！义山今日娶，女儿今日嫁；义山明日娶，女儿明日嫁，义山终身不娶，女儿终身不嫁！

【灵儿引童儿疾上。

童 儿公子，令狐大人命我立即接你回府！

王茂元怎么？令狐绹知道你到我这里来！

童 儿岂止知道，公子要来，令狐大人不准，公子就悄悄逃出来啦！

云 雁义山，你快回吧。

王茂元（突然发怒）来人！（两家院应声上）这个混账东西，竟敢上门戏弄我的女儿，将他乱棍打出府门！

两家院是！（举棍便打，李商隐与童儿猝不及防，狼狈逃下）

云 雁爹爹——义山——

两家院哪里逃——（追打下）

云 雁义山——（欲阻难阻，大怒）爹爹！你怎么可以这样诬陷义山？

王茂元哈哈，我若不诬陷他，牛党可就要诬陷他啦！

云 雁这……

王茂元唉，看在他是你的心上人，老夫才出此下策，今日一打，两下撇清干系，牛党也就不会怪罪他啦！

三

【数天后，令狐府偏厅：旁设令狐楚灵案，案上放置三盘，一是锦衣绣袍、二是梅花端砚、三是文稿纸笺。

【令狐绹与牛浩相对私语，朗声大笑。

令狐绹哈哈哈……好，如今李相被贬，李党已败，当今之举：立即根除李党余孽，我牛相一派方能全盘掌控朝政！

牛 浩那，牛相的意思……

令狐绹第一个要整肃的就是掌有兵权的王茂元！

牛 浩不错，夺下兵权，方保无虞。只是……

令狐绹牛相与我已有计议，你只需做好准备，一旦请下圣旨……（耳语）

牛 浩是！（下）

令狐绹（向着父亲的灵位感叹）父亲哪父亲，儿子为您守孝三载，如今孝制已满，儿子定要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方不负您教养之恩！

（唱）宦海风云朝朝变，

朝廷政局，此消彼长顷刻间。

闭门守孝蓄壮志，

一朝出山非等闲。

牛相他，上奏举荐我为相，

立功先办事一件。

铲除异己王茂元，

还须借，义山文笔谋章篇。

深知他，七窍心中少一窍，

酸腐书呆少远见。

我还需，动之以情晓之理，

兄弟联手，光宗耀祖把功业建。

【令狐绹见李商隐心事重重而来，忙迎上前。

令狐绹义山，来来来，为兄已命人备下酒宴，为你压王府棍棒之惊。

李商隐（苦笑）师兄笑话了。

令狐绹好啦，不说那些晦气事了。为兄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蒙牛相器重，上奏新皇，荐我入阁为相！

李商隐（惊喜）当真？

令狐绹你我兄弟，终于可以大展宏图了！

李商隐（精神为之一振）好！义山早就看不惯朝廷纷争、官场黑暗、举国沉靡、百姓受难！

令狐绹其根源就是两党相争！唯有除尽李党，朝廷方能专致于国计民生。

李商隐新皇主政，朝廷一心，百姓有望了！

令狐绹（激动地）好兄弟！你来看！

（唱）兄为你特制新锦袍，

春夏秋冬皆配套。

出入官场重仪表，

我要你，团簇金贵压群小。

李商隐（感动）谢兄长！

令狐绹（唱）这一方，梅花端砚精工雕，

令狐世代传家宝。

章奏高手配珍品，

定能够，字如箭矢笔如刀。

李商隐这……

令狐绹（唱）这是上奏弹劾稿，罪状条条我起草。供你写就犀利文，

（夹白）扳倒王茂元！

我入阁、你入朝，泉下老父亦欢笑。

李商隐（困惑地）扳倒王茂元？

令狐绹王茂元手握重兵，若能将他扳倒，我们便可高枕无忧。

李商隐（打开稿笺，念）“王茂元藐视朝廷，结党营私，利用女儿姿色，引诱李商隐深夜前往……”师兄，这话不对呀！

令狐绹怎么不对！你去王府可是为了他的女儿？

李商隐是。

令狐绹他要你娶他女儿，就是要你背叛牛党！

李商隐这……

令狐绹你且往下念！

李商隐“李商隐忠心朝廷，坚拒不从，竟遭毒打。令狐闻讯，派人急救，棍棒之下，幸免于难”——这这这、这是从何说起哪！？

令狐绹你是不是拒绝娶他女儿？

李商隐是。

令狐绹所以他才打你！

李商隐这……

令狐绹如今新皇恩宠牛相，重用牛党，他打你就是打牛相脸面，就是藐视朝廷，无视圣上、图谋悖逆，抗命新皇！

李商隐（急了）啊呀师兄，这话可是杀头之罪哪！

令狐绹你，希望李党死灰复燃？

李商隐这……

令狐绹你，希望党争继续扰乱朝政？

李商隐不……

令狐绹两党之争，历来血腥，妇人之仁，怎治痼疾？你我必须乘李党颓败之际，痛下杀手，清除隐患，以保朝廷长治久安！

李商隐师兄……

令狐绹为兄这也是为你好！如此上奏，你就是新朝忠臣，今后前程不可估量哪！

童 儿（上）禀大人，牛相府来人，在客厅恭候。

令狐绹（诚恳关照）义山，父亲临终遗命，要我提携于你，这奏章是为兄给你的极好机会，千万莫要轻弃！（下，童儿随下）

【画外音：“王茂元藐视朝廷，结党营私，利用女儿姿色，引诱李商隐深夜前往……”

李商隐（抖颤地再看稿笺，压抑呼出）天！

（唱）一番话，似雷霆，

震得我，恍恍惚惚、愣愣怔怔、战战兢兢！

深痛党争历年久，

争权夺利，全不顾百姓死与生。

李党若能从此败，

朝政一统当安定。

稳住心神挥写去……（停笔）

为什么，落笔字字重千斤？

（细看文稿）

这罪状，分明是捕风捉影，

李商隐，岂能做这颠倒黑白造孽人！

（一把揉皱稿笺扔去，蓦见梅花端砚）

呀——

想起师兄话意深，

这奏章紧系我前程。

悬梁刺股经磨砺，

为的是，做官能将夙志伸。

（提笔又写）

写至王府笔颤抖，

似见云雁泪雨淋。

王茂元棍棒虽无情，

怎负她，玉壶一片冰雪心！

（再揉皱稿笺扔去，又见锦衣绣袍，复见令狐楚灵位）

恩师！恩师哪——

商隐我，九岁丧父历艰辛，

身为长子撑门庭。

那一年，卖字晕倒风雪地，

恩师救我回府门。

从此后，商隐有父又有兄，

十载教养倍温馨。

您赐我表字李义山，

我纵当九死也难还清！

（提笔再写。白）悖逆新皇……啊呀，不好！

悖逆两字似刀剑，

扎入双目直锥心。

此罪大如天，

律法不容情，

诛三族、斩满门，

鲜血溅、尸骨横，

李商隐哪李义山——

你岂能，枉将人命做儿戏，写这诬陷文泯灭天性！

（将稿笺猛地向四处扔去）

【令狐绹执信函上。

令狐绹义山，弹劾奏章可曾写好？

李商隐（困难地）义山无能，辜负师兄了。

令狐绹你！真让为兄失望！

李商隐师兄，义山不能灭绝天良！

令狐绹看来王茂元那一顿棍棒，还真是为你假戏真做了！

李商隐假戏真做？

令狐绹你以为一顿棍棒就能遮人耳目？你以为他将你打出府门，牛党就会信任于你！看看吧，有人举报：王茂元棒打李商隐，实为掩盖李商隐背叛牛党之真相！（将信塞至李商隐手中）

李商隐（愣怔地望着那信，并不拆看）……

令狐绹（诚挚地）义山，你写弹劾王茂元的奏章，这举报便不攻自破。你若不写，为兄如何为你撇清干系？牛党岂肯信任于你？朝廷又怎会重用于你？！

李商隐（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疯一般冲出门去）

【令狐绹莫名地望着李商隐奔去，一

声叹息。

四

【三天后，夜，杏花林中：月光透过树隙，轻纱般飘落，恍若梦境。

【云雁静静地靠着树干，仰望天空，一声长叹。

云 雁

（唱）风凄凄、云悠悠、月洒冰辉，

意茫茫、情寂寂、神乱思碎。

树蒙翳、花盈泪、相顾憔悴，

千缠心、万绕情、煎熬成灰。

自与义山两分手，

音讯全无问向谁？

未知他，棍棒之下可受伤？

未知他，回府是否遭怪罪？

未知他，日长烦闷怎消遣？

未知他，夜深诗绪几萦回？

有情偏是人难聚，

无缘却又心相随。

旧地几番觅新诗，

却为何，踪迹全无、空叫人苦苦牵挂苦苦徘徊。

李商隐（内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神情迷惘，踉跄而上）

云 雁（惊喜）义山？

李商隐（恍惚）云雁？

云 雁义山！

李商隐这、这里是人间还是黄泉？

云 雁这是你我相见的杏花林！

李商隐杏花林么……（泣唤）云雁！（起调）云雁哪——

（唱）总以为，心已决断情已了，

相见唯到奈何桥。

总以为，自抱襟怀自桀骜，

儿女情轻似杨柳梢。

想不到，经风经雨枝愈茂，

扎心扎肺痛难抛。

故地重逢天可怜，

好叫我，吐尽衷肠在今宵。

云 雁（唱）你真情真意我知晓，

我苦思苦想苦自疗。

义山哪，云雁亲娘亡故早，

随父亲，奔波沙场尽孝道。

三年前，回京得你诗一卷，

从此后，沉溺缱绻暮暮朝朝。

明知天地阻隔远，

且喜杏林两心交。

更敬你，重师恩，知还报，

笔下珍藏品格高。

青云有路你理该上，

莫为情缘添烦恼。

嫁娶何必太看重，

云雁我，一生为你长祝祷。

李商隐云雁哪！

（唱）深深情意难回报，

累你皆因多困扰。

不屑党争陷党争，

愿守正道难正道。

想挽狂澜力不能，

荣辱名利皆镣铐。

恨不能啊恨不能——

恨商隐无能破禁牢，

辜负你，真情一片我愧恨难消……（背泣）

云 雁（唱）他字字句句苦自恨，

我方方寸寸痛似绞。

无计可将他安慰……

强使欢颜弹别调。（白）义山，你快来看哪！

你看那，银河双星千里遥，

似有欢鹊架渡桥。

李商隐（望天，唱）蓦地望天天辽阔，

但见一轮月皎皎。

云 雁（唱）轻风动，轻云袅，

相伴相随试比高。

李商隐（唱）风追云，云向月，

霎时心向天际飘。

云 雁（唱）月遥迢，天浩邈，

欲登天梯何处找？

李商隐（唱）敢借云雁双飞翼，

乘风直上九云霄。

筑一方，纤尘不染小诗斋，

云 雁（唱）守一处，世外桃源温暖巢。

李商隐（唱）我抒毫，你吟唱，

云 雁（唱）我吟唱，你抒毫，

李商隐（唱）你吟我写，

云 雁（唱）你写我唱，

李商隐（唱）相伴相守，

云 雁（唱）不离不弃，

李、云（合唱）直到那、沧桑转、天地合、生生死死情不老！

【两人忘情相偎，情深意浓。

灵 儿（披头散发奔来）小姐！小姐——（见云雁大哭）

云 雁灵儿？

灵 儿小姐，府中出大事了！

李商隐（猛然醒悟）是、是……

灵 儿（边哭边道）皇帝传下圣旨，抄封王府，老爷与阖府亲眷，皆被打入死牢！

云 雁（晕眩）爹爹……

李商隐（急扶）云雁！云雁！！

云 雁（强自镇定）老爷他、他因何获罪？

灵 儿灵儿躲在花园枯井，听报说：老爷藐视朝廷，结党营私，抗命新皇！

云 雁这、怎么可能！

灵 儿还说、说是李商隐举报……

云 雁（惊回首，望定李商隐）……

李商隐（有口难辩，悲愤长叹）师兄，你要害死商隐了！

云 雁（恨声）灵儿，回府！

李商隐（急拦）不能回府！你带着灵儿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云 雁你要我抛下爹爹不管么？

李商隐如今回去，死路一条！

云 雁云雁绝不偷生！

【李商隐死死拦住云雁去路。

【云雁几番被拦，难以脱身，情急中一把推倒李商隐，夺路疾走。

李商隐（向天长呼）天——商隐有心挣命，无力回天、无力回天哪！

云 雁（一颤站住）……

李商隐（顾自痛心倾诉）那日李相被贬，牛党为除异己，要商隐拟写弹劾奏章，说是扳倒王茂元，商隐便可入朝为官。初道是，王茂元棒打商隐，是打牛党脸面，是为抗命新皇；后又说，棒打商隐，实为掩盖商隐背叛牛党真相！商隐糊涂：为什么嘴皮两张，翻云覆雨？人心一颗，真情全无？商隐是人：攀附权贵、向往仕途；商隐有心，是非能辨，天良尚存！想不到，商隐拒写奏章，王府依然受害，冤案照样酿成！都怪商隐：离府数天，日夜混沌，未能警醒，及时报信！天哪——论笔，笔受驱使；论人，人陷困顿；论心，难道李商隐连自己的心，都要任人主宰、任人掠夺、任人诬陷、任人践踏嘛！（痛泣不已）

云 雁（唱）他来龙去脉痛哀告，

我撕心裂肺更煎熬。

至亲蒙难谁拯救？

阖府中，生死攸关命百条。

党争无情设陷阱，

诱使义山入圈套。

云雁愿随爹爹去，

怎忍心，累他为我将前程抛！（唤）义山保重！

李商隐（急唤）云雁！你，一定要回府？

云 雁一定要回！

李商隐好，商隐随你一起回府！

云 雁你有才华，更有前程，何苦随我走那无望之路！

李商隐（一字一句地）云雁在，商隐妻；云雁不在，商隐等待；云雁若困囹圄，商隐终身不娶！

云 雁义山——（直扑入李商隐怀中，两人相拥，感泣哽噎）

李商隐（深情吟出）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云 雁（喃喃复诵）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突然，猛地推开李商隐，一步一步后退，一字一句强调）李商隐，李义山！你且记住：王府遭罪，云雁赴难，来日你若能入朝为官，定要为王府理清冤枉！你若不惜才华、自暴自弃，今生来世，云雁与你永不相见！

李商隐云雁！（欲追）

云 雁你若再追，云雁立刻就死！

李商隐云雁……

【伴唱突起：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伴唱声中，云雁掩面奔下。

李商隐云雁——（晕眩倒地）

五

【令狐府大厅：身穿宰相冠袍的令狐绹，若有所思地边饮酒，边观赏乐姬们的轻歌曼舞。

【歌曰：“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牛 浩（上，高声地）京兆尹牛浩，参见宰相大人！

令狐绹来来来，看我这班乐姬，可能入你法眼？

牛 浩美极美极！只是，大人为何还叫她们吟唱李义山的东西？

令狐绹遍数当今才子，我最喜爱的仍是义山之诗，遣词凄美，意蕴含蓄，叫人萦怀不已。

牛 浩大人还是不肯舍弃他？

令狐绹文人才子，桀骜难驯哪！（挥退乐姬）哦，王茂元一案可曾办妥？

牛 浩这事还真奇了！

（唱）深夜抓捕王茂元，

百号命犯皆归案。

独缺他女儿王云雁，

急得在下团团转。

正当张贴追捕令，

她竟然，府衙击鼓来喊冤。

即刻送入死牢中，

教他们阖家去团圆。

但等圣旨斩立决，

牛党从此可安然。

令狐绹嗯，倒也算得上烈性女子。

牛 浩大人，朝廷变幻无常，此案宜速决哪！

令狐绹边关来报，李相被贬，节度使刘铮以此为由，起兵叛乱！

牛 浩那，牛相的意思……

令狐绹朝廷少有擅战武将，唯王茂元……

牛 浩大人千万慎重，不可放虎归山！

令狐绹事出无奈，牛相与我已上奏皇上……

童 儿（上）禀大人，李公子求见。

令狐绹哦？说我有事，让他稍待。

童 儿是。（下）

牛 浩大人，似他这种两边倒的人，才华再好，不能重用！

令狐绹守土需武将，掌政需笔杆。

牛 浩王茂元一案，没他这杆笔，还不是照办不误！

令狐绹王茂元势在必倒。我让他写奏章，实为探他心志，他若肯从，我们兄弟联手，好似鹏有双翼，所向披靡！

牛 浩哈，在下明白了。你们兄弟相会，在下告辞。（下）

令狐绹请李义山！

李商隐（上）师兄……

令狐绹（忙迎）哈哈，好你个李义山，什么时候才能让为兄不替你操心哦！

李商隐商隐特来贺喜，拜见宰相大人！（施礼）

令狐绹嗳，你我兄弟不必多礼，来，陪为兄饮上几杯！

【兄弟俩双双入座。

令狐绹（举杯）义山，每每对酒，为兄总要想起十年前！

（唱）父亲雪地救你回，

你是浑身冻僵气息微。

李商隐（唱）是兄长，以酒遍擦商隐身，

我魂魄悠悠方得归。

【两人碰杯饮尽。

令狐绹（唱）可记得，元宵赛诗兄惨败，

父亲盛怒，罚我通宵在雪地跪。

李商隐（唱）商隐求情遭责难，

跪向雪地将兄陪。

【两人碰杯再饮。

令狐绹（唱）那一夜，兄弟双双立誓言，

祸福与共不追悔。

李商隐（唱）铭心刻骨信诺在，

兄辟正道弟相随！

令狐绹好，干！（两人饮尽第三杯）

（唱）兄弟情谊十年长，

同窗共度好时光。

虽非同姓胜同胞，

老爹爹，视你己出亲教养。

他常赞：你才华比我高，

前程比我广；

他期盼，你我共进退，

携手振朝纲；

到如今，天赐良机我为相，

兄愿为你，开拓仕途、青云直上。

李商隐谢兄长情深义厚，只因情势危急，商隐赶来，特向兄长求情！

令狐绹求情？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是为王云雁求情？还是为王茂元求情？

李商隐这……

令狐绹若为王云雁，不过儿女私情；若为王茂元，可就是大是大非了！

李商隐师兄，王茂元乃一员虎将，曾为朝廷立下战功；王云雁乃商隐心中不二之妻……

令狐绹你？！

李商隐商隐于公于私，皆不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哪！

令狐绹你、你、你啊！

（唱）真似朽木不可雕，

情事国事全混淆。

老爹爹，耗尽心血深调教，

令狐我，为你入仕苦操劳。

谁知你，风来恰似墙头草，

为儿女私情一边倒。

李商隐 师兄哪！

（唱）非是兄弟负兄长，

有鲠在喉望见谅。

此案本是凭空起，

更与商隐关痛痒。

令狐绹（唱）两虎相争必有伤，

儿女私情你要放一旁；

李商隐（唱）报恩肯将真情断，

怎忍见，百条生灵顷刻亡；

令狐绹（唱）欲成大业心先硬，

妇人之仁是祸殃；

李商隐（唱）冤杀无辜罪孽深，

令狐绹（唱）自古政道多血光；

李商隐（唱）权重怎比人命重，

令狐绹（唱）将帅功成白骨上；

李商隐（唱）党争冤案多多少，

令狐绹（唱）不是他亡我必亡；

李商隐（唱）如此怎得安天下，

令狐绹（唱）除尽异党再图强；

李商隐（唱）你不怕，人心寒彻恨煞牛党，

令狐绹（唱）敢作敢为振兴庙堂；

李商隐（唱）你不自量，

令狐绹（唱）你少志向；

李商隐（唱）你怎忍心，

令狐绹（唱）你太彷徨。

令、李（合唱）我的好兄弟（长）哪——

令狐绹（唱）盼你助我助牛相！

李商隐（唱）求你宽容存善良、放过王府百条命，

我三叩九拜谢恩长！

令狐绹李商隐哪李义山，我父亲怎么就教出你这样一个胸无大志、冥顽不灵的好弟子哪！

李商隐恩师教我：学先贤道德、修冰操节守、秉公正道义、做善良之人！

令狐绹哈……难怪你连考三科，三科落榜！

李商隐那是商隐才华有欠！

令狐绹你以为今科上榜，就凭你的才华？

李商隐不敢说才高八斗，却也算才冠京城，高中皇榜！

令狐绹糊涂！你可知道：父亲生前最大的遗憾么？他撕不开脸，为你疏通求情，弯不下腰，为你送礼打点！他临终遗命：要我不惜一切，为你奔走官场，送你登上仕途！如今，你虽然高中进士，还需吏部考察后方能做官，若无牛党扶持，你休想踏进朝堂一步……这是三年来为你打点送礼的账册清单，你自去看吧！（不屑地扔下账册，甩袖而去）

李商隐（颤抖地捡起账册，翻念）“礼部侍郎张大人白银千两；阁老李大人白银千两；主考贾大人白银千两；副主考王大人白银千两；监审五百两；门吏二百两；送牛相私宅一座……”（顿时惊呆）这？这！（犹自不信，再看，确信，账册从手中无力滑落，瘫坐椅中）

（轻起唱）是真？是假？还是梦？

是信？非信？不敢信！

自以为，好文章，力胜同僚，

自骄傲，佳诗篇，独拔清韵。

自相信，凭才华，高登皇榜，

自盼望，从今后，名副其实步青云。

却原来，才高难比神通高，

我心中，巍巍大厦瞬间倾。

（似哭似笑）嘿嘿、呵呵、呵、呵、呵呵……

自从踏进令狐门，

恩师教诲句句听。

背负恩义不敢忘，

亦步亦趋皆因循。

朝廷是非看不惯，

遵师教，我自钳自口强隐忍。

蓄志唯盼出头日，

有朝为官掌权柄。

尽心竭力扶朝纲，

惩恶扬善抑党争。

谁知才华如粪土，

进士上榜靠白银。

一腔血气从此散，

一生热望化成冰。

事到如今，

自贱自轻，

羞当傀儡，

耻做愚氓。

厌倦争斗，

前路何寻？

舍不下，恩师情，

撇不开，兄弟名，

抛不尽，仕途梦，

灭不了，天良性。

四顾苍茫痛自省——

从此后，戒梦望、弃奢念、心共笔、笔随心，守一片真心真义真性情！

令狐绹（持奏本匆匆上）李义山，这下你可高兴了，王茂元死不了了。

李商隐（一怔）什么？

令狐绹李党余孽刘铮起兵叛乱，王茂元奉旨前往，戴罪立功！

李商隐以李党之将平叛李党之乱，这不是放虎归山么？

令狐绹哼！王茂元年事已高，由他女儿随行照看起居，其余百口家眷，羁押死牢候命！这不叫放虎，叫放风筝。

李商隐这？

令狐绹王茂元这个风筝，放得再高再远，这线，还在朝廷手里！

李商隐朝廷，好一个朝廷！（转身疾走）

令狐绹站住！哪里去？

李商隐（一字一顿）去找云雁！

令狐绹（气得浑身颤抖）好！好你个小畜生！竟为一个小小女子，背弃十年兄弟之义！十年哪整整十年！不说救你之命！不说养你之情！不说教你之恩！（捡起账册）单说这笔笔账目，我令狐绹为你——不要脸、不要皮、跑断腿、说干嘴！我为了什么？因为盼你做官，盼你助我，盼你成为朝廷栋梁！因为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李商隐（颤声而呼）兄长！兄长恩义，高天厚地，商隐生死铭记！

令狐绹不要再说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追随王茂元，还是跟我令狐绹。

李商隐商隐已绝望于科场肮脏、官场肮脏、朝廷肮脏！实难同流合污！

令狐绹好！好！道不同则不相为谋！你走！走！你记住了：从今往后，不准你踏入朝廷仕途！不准你踏进令狐家门！不准你再提令狐门生！我与你恩断义绝，割袍为证！（取剑断袍，扔向李商隐）

李商隐兄长！

令狐绹滚！（决绝背身）

李商隐师兄——兄长保重，商隐拜别！

【伴唱：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伴唱声中，李商隐深深叩拜，捧起断袍，一步一步退去。

尾声

【二十年后，晚秋时节，夕阳斜照，令狐楚墓前。

【伴唱继续：

“斗转星移二十年，

相别时难见更难。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略显苍老的牛浩带两名侍卫上。

牛 浩（念）奉旨羁押令狐绹，

流放西南荒山坳。

当初赫赫大宰相，

一旦失宠如败草。

机灵还数我牛浩，

风来风去顺风跑。

人称官场不倒翁，

就是官职不见高。

想想李商隐，比比令狐绹，

身家平安就是好！就是好！

（向内）令狐大人，你父亲的墓地到了！

【令狐绹须髯花白，素衣缓步而上；牛浩带侍卫退往一边。

令狐绹（极目展望四野，不由一声叹息）唉！好美的夕阳，好久没这样安静地看过落日了。父亲哪，如今新皇登基，儿子流放，特来拜别！（拜揖）儿子知道，父亲最挂念的是义山，儿也替他一拜！

（唱）休怪我，怨恨义山二十载，

皆因往事难释怀。

十年兄弟情义深，

更恨他，悖恩负义似狼豺。

我令他，贫困潦倒难作为，

空负凌云万丈才；

我使他，孤舟翻覆在宦海，

一生襟怀未得开。

到如今，我遭谪贬年已迈，

他却是，诗名誉满云天外。

年轻只重权与利，

到老方知百事哀。

看穿沧桑人将死，

只可叹，人生哪得从头来？

【传来李商隐的吟唱声：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令狐绹惊讶而避。

【李商隐鬓发苍白，与王云雁相依相扶而来。

李商隐老婆子啊，我们这是来了第几回啦？

云 雁第二十回啦。

李商隐呵呵，我是真的老了，你怎么就不见老呢？

云 雁我要是先老了，谁给你养老送终哪！（边唠叨边摆放祭品等）

李商隐（动情地）云雁，商隐一生穷困潦倒，累你跟着受罪……

云 雁受罪？当年我随爹爹边关平叛，不想爹爹阵前身亡，若非你千里迢迢赶来，云雁就随爹爹去了……（盈泪欲泣）

李商隐好啦好啦，不哭不哭！（欲替云雁擦泪）

云 雁（娇嗔推开，递盏）呶！

【两人双双举酒拜祭。

李商隐恩师，商隐又来看你了！恩师哪！

（唱）看你一回少一回，

商隐不久将同归。

生前未曾多尽孝，

死后与你长相陪。

云 雁（唱）夫君万事皆宽放，

唯欠你父子恩情常伤悲。

李商隐（唱）幸得爱妻长和美，

茅庐诗斋华章缀。

云 雁（唱）师长教养今还报，

夫君他，一生诗卷坟前垒。

（放置诗卷）

李商隐（唱）窘困无财将师慰，

留得诗章心无愧。

云 雁（唱）燃香遥遥长祝祷，

愿令狐家，平安康泰解困危。

李商隐（唱）师兄遭贬踪迹杳，

我代他，坟前清酒酹一杯。

情知今生难相见，

黄泉路近盼相会！

令狐绹（难抑感动，脱口而呼）义山……

李商隐师兄？师兄！总以为今生今世再见不到你，不想今日重逢，云雁、云雁——

云 雁（递上酒盏）见过令狐大人！（令狐绹愧难言对）

【李商隐颤颤敬酒，令狐绹一饮而尽。

令狐绹谢谢你们，还记得我和父亲！

李商隐二十年了，商隐年年到此祭拜，以表心中感恩之情。

令狐绹令狐使你一生不曾得志，你，一定记恨吧？

李商隐若无恩师，商隐无今生；若无师兄，商隐无今日。商隐深谢了！

令狐绹唉，令狐一生，攀高附上，到头流放，一无所有！而你，一生颠沛，受尽困窘，却有云雁相濡以沫，更有诗名盛誉天下……

李商隐人生在世，大多惘然。所求非所愿，所愿非所为，所为非所心，终被大势所趋，一路奔命，或得或失，到老方知！

令狐绹（喃喃）或得或失，到老方知……义山，令狐羡慕你！

李商隐师兄！

令狐绹（看了一眼远处的侍卫，轻叹）唉，当初你我不是同道，今日依旧道不相同，令狐该走了，告辞！（返身离去）

李商隐师兄！（令狐绹站住）今日一别，恐难再见，请受商隐一拜！（云雁随礼）

令狐绹（突然回身，犹豫地）义山，为兄当年断袍……

李商隐在！在……（取出断袍）

【令狐绹激动地冲上前，颤颤接过，双手捧住，泪流满面，目视着他们夫妻，一步一步退去、退去。

【李商隐与云雁，双双扶持着目送令狐绹渐渐远去。

【伴唱：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此去蓬山无多路，

谁与青鸟解诗禅？

【剧终。

（演出单位：上海越剧院，剧照摄

影：涨潮、李炎）

【责任编辑：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