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纯
是一排排碎草般的天空呢!
切割天空的,是一排排密匝匝的水杉树,水杉仿佛是水做的,玉立,不敢呼吸,太多太多的爱,也难怪她们扬扬其香了。我喜欢仰望这天空,到处充满了碎草的颜色,很不规则的,从头顶一直漫卷过天边,这景致,像极了旷野上的一块绿翡翠,令人心疼地从高处摔下来,“啪”,清清亮亮的,摔了个粉碎。刹那间,水就蔓延开来,一滴一滴的,就飞翔开来,千里万里,一脉一脉……
是日清晨,出泰州,至兴化,去城十七公里,草木幽幽,林垛沟鱼,我们漫游在李中镇的水上森林公园,遥望一排排水杉天空,心,如旷野,无限大,并且辽阔。我不知道,在水乡的词典里,除了有湖泊、水杉、池杉、林垛、沟壑,除了有野鸭、猫头鹰、白鹭、丹顶鹤、黑杜鹃、草鹦鹉、山喜鹊、河蟹、鱼虾等,还有没有像我们这等人间的水草?如果有,那么,我们的灵魂是不是在天上呢?
偶然,偶遇,一个“偶”,孤独,爱别离。想起一首词,叫《幽兰操》,在词里,韩愈说:“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他说的是兰,想那兰花开时,在远处仍能闻到它的幽幽清香;如果没有人采摘兰花佩戴,对兰花本身有什么损伤呢?不过此刻,我偶遇的是水杉,柔美可人的江北女子、小小的水杉罢了。一个书上的美丽故事,一个故事里的细节,我闭上了眼睛——
水杉说,我爱你,太久太久了,没有办法呵。
天空说,我知道。
水杉说,我想你,太久太久了,没有办法呵。
天空说,我知道。
春夏秋冬,如此而已。
在水乡,古老的里下河陷入了静寂之中,一丝清风不落,我慢慢睁开了眼睛。我看见,林中有水,水下有鱼,而天空,是水做的,碎草色的水做的。早知晓,在这片人工生态林里,春天来了,一千五百亩的水杉池杉树们来了,六万多只天堂鸟们来了,朝朝暮暮,万鸟争鸣,一如天籁,怎么今天,这样的一个天然氧吧里,我竟然连一声鸟鸣也没有听见?莫非,只是幻境……问兴化的船娘,船娘一手点篙左右着竹排,一手指指身后一排水杉林微笑不语,我们即刻明了了,她脸上的意思是在说:“别着急,小鸟们害怕,要等你们走远之后,它再叫呢!”哦,原来是我们打扰了它们,天堂好静好静,鸟的胆子好小好小啊!
刚刚拐过一个林垛,从身后那排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鸟鸣,“啾啾”“咕咕”“嘎嘎”“喳喳”,声音各异,海浪般高低起伏,我知道,是它们又回到天堂一样的世界里了。我说:“它们的第一声鸣叫真好听!”船娘纠正道:“你说错了说错了,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它们早已经叫开了,只是,那鸣叫声低了一点儿!”细细回想,果真是。可能是刚才,我们太注重观景,竟然把鸟鸣声给生生忽略掉了,所谓“观景不爬山、爬山不观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这样,心里忽然就产生一种渴望,渴望看见鸟在天上飞,哪怕,只有一只也好……
恰好,船娘问:“你们想不想看见白鹭?”
我和同行的人慌忙回答:“想。”
船娘问:“白鹭想不想看见你们?”
我们说:“不知道。”然后,争先恐后地笑。
船娘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白鹭胆小,只要你们别大声说话,就一定能看见它!”
我们问:“真的吗?”
船娘一本正经地说:“真的。”
我们开始都不说话了,实在憋不住了,就拿手势表示表示,好像哑剧里的演员一样搞笑。竹排又拐了三四个弯之后,我们一个个干脆闭上了眼睛。
忽地,耳边传来了鸟鸣声,“嘎嘎——嘎嘎——”清清明明的,久违,熟悉,心贴心一般地亲,宛如一道被风吹散的炊烟,缓缓消逝在我们灵魂的版图上。
忽地,有个人就惊叫了一下,说他的头顶上有一些热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啥?
我们睁开眼睛一看,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人提醒他什么,只是傻笑,一个比一个笑得厉害。
船娘也笑,半天才说:“鸟粪湿湿头,健康又长寿!何况,白鹭鸟从天堂来,它身上的东西件件都是宝啊!”听得我们惊羡不已。
也许,就在三五秒钟之后吧,我感觉右耳上一阵毛茸茸的,似乎挂了什么东西。我学聪明了,没有像刚才那人似的惊叫,万一,仍是像他挂的一样的东西,岂不令自己更加难堪。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轻轻抬起右手,丝毫不敢呼吸,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取了下来,移到眼前。哦,是一根羽毛,长长的,白白的,一丝丝,一毫毫,排列有序,渐长,渐短,有些体温,还有些羞涩,这月亮船似的羽毛呵,宛如一位工笔画家所精心描绘出来一样。紧紧捏住它的根部,我的呼吸很不均匀地打在羽毛的身上,是那么强烈有力,好像狂躁不安的飓风掀起了一层层雪浪花。呼吸小了,我看见那些雪浪花前赴后继着,你追我赶的,一泻千里,依然强烈。洁白的绒毛,好像天生娇气的千金小姐,受不得半点委屈,无论你千般劝、万般哄,都没有用,她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除了哭,还是哭。我忽然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说心里话,我甚至想,时间也许可以再延长一点……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她,六万分之一,从天堂来,莫非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她,和我在水上偶遇,千里万里,一个灵魂和一个灵魂在偶遇。想象黎明时分,想象落日时分,六万多只鸟离巢归巢,遮天蔽日,该是一派何等波澜壮阔的大气象哪!六万多只天堂鸟放歌水乡,放歌梦里李中,当这巨大的声浪四合时,不就是一个心的天堂吗?
它,白鹭的羽毛——我偶遇的另一个水乡的灵魂,天使的羽毛哦。
我把唇轻轻迎上,一个灵魂轻轻迎上,从此江流涌动、江河湖海同源一脉,从此我这短暂的人生横渡于水上,仿佛这古老的爱情故事一滴一滴化成了水,化成了天使的一滴滴相思泪。是的,我把唇轻轻迎上,一个灵魂轻轻迎上,从此我的词典里只剩下了一个词语:爱。从此爱这水乡,爱这水杉,爱这白鹭,爱这上帝留给我们的一草一木、一呼一吸了。
是的,我吻天使的羽毛,因为爱,所以爱,我轻轻迎上。
迎上,就是轻轻地迎上去,一生一世,春夏秋冬,如此而已。
(摘自《红豆》2010年第10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