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拟话本小说之文学景观

2016-02-27 15:42杨宗红
学术交流 2016年12期
关键词:西湖景观文学

杨宗红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小说研究专题·

明清拟话本小说之文学景观

杨宗红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明清拟话本小说在众多故事的叙述中,多方面展示了文学对景观的影响。小说不但展示了不同类型的景观,也展示了文学如何表现景观、影响景观。除了直接描绘景观外,小说也通过名人行迹或传说故事来展现景观。众多的传说、故事或名人遗闻轶事赋予了景观诸多内涵,如宗教性、神秘性、娱乐性、教化性等。小说还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游客对景观的影响。

拟话本;景观;类型;内涵;影响

文学景观是自然或人文景观与文学相结合的产物。古代小说中有很多景观,或作为故事展开的场所,或作为故事的结果;或遗存到现在仍然很出名(如滕王阁、西湖),或当时出名但现在已经消失(如金明池)。无论现在是否存在,倘若它们曾在小说中出现,且因此而为更多人所知,那么它们也就是文学景观。目前文学地理学的相关研究,有不少博硕论文,部分涉及或点到文学对景观的作用,但局限于诗词。研究古代小说与城市文化者,视野虽然宏大,但致力于文学景观研究者甚少。有鉴于此,本文着重研究拟话本小说中具体的固态景观,以期抛砖引玉,促进文学地理学的研究。

一、拟话本小说中的景观分类

拟话本小说由于篇幅短小,叙事灵活,接近普通民众的生活,包容性极强,又因篇目众多,反映的社会生活丰富多样,所涉地域广,时间久,其中的景观也就更加多姿多彩:有沿海的,也有内地的;有城市的,也有乡村的;有自然的,也有人文的;有水乡的,也有陆地的。作为具体的固态的景观,多指名山胜水及其中的人文建筑,如亭台、园林、楼阁、寺观、祠堂,乃至某一桥梁,某一名人墓葬,某一名人居所,某一奇石奇树等。这些景观因与文学有联系,便成为文学景观。一方面,原本不是文学的景观因经过小说的加工而具有了一定的文学韵味,成为文学景观;另一方面,原本就有的文学景观因经过小说渲染而更具盛名。

《历史名胜与中国古代文学》统计了4768处文学历史名胜,作者将这些景点分为因政治、军事、历史事件、艺术、神话、宗教、科技教育文化、诸子百家、名人、自然风光、建设、建筑、墓葬而形成景点等十多种类型,其中文学历史名胜3116处[1]。本文参考这种分类,并依据景观的属性将拟话本小说中的景观大致分为三类:

名山、湖泊、潮水等自然景观。大凡名山胜水,往往是吸引游客的所在,也是文人游赏的集中地。小说中的景观,多集中在江浙一带。其中,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景且用墨较多的名山有江西西山、杭州凤凰山。其他提及且有描写的名山有《醒世恒言》中的华山、云门山,《喻世明言》中的梅岭,《石点头》中的罗浮山等。至于湖泊,则以西湖为最。《西湖佳话》《西湖二集》,三言二拍中许多篇目都提到西湖景观。小说所提到的其他湖泊,有太湖、镜湖,洞庭湖、浔阳江、金明池等。与西湖相关的,是钱塘江潮。这是文人游览最多的地方,也是小说用笔较多之处,如《警世通言》《喻世明言》《西湖二集》《十二楼》之《拂云楼》等,对此皆有描绘。

寺观、佛塔、庙宇等宗教建筑景观。由于中国古代佛教、道教比较发达,且儒家也有神道设教的传统,老百姓的鬼神观十分浓郁,各种宗教活动较多。天下名山僧道占据多,寺观吸引了大量的文人墨客。一些著名文人或曾到此游玩,并与其中的宗教人士往来。相应的,小说中出现的宗教场所也就很多。这些宗教建筑,或是因纯粹的宗教活动而建,或是为祭祀某些著名人物而建,如三言二拍中的宝莲寺、雷峰塔、闲云庵、木棉庵、鹿胎庵、华光庙、西山观、旌阳宫等。《西湖二集》《西湖佳话》中提到西湖边上的寺观、祠堂则有龙井寺、雷峰塔、钱王祠、灵隐寺、净慈寺、虎跑寺、三贤祠、保俶塔、白苏二公祠等。《警世通言》第十五卷入话中的苏州玄都观、第三十六卷中的庐山庙、第四十卷中的福州开元寺,《喻世明言》第七、第八卷中的忠义祠、双义祠,第二十卷中的红莲寺,《拍案惊奇》卷五、卷十一、卷四十中的虎媒祠、浙江普陀寺、鉴湖育王寺,《石点头》第三卷、第五卷中辉县的梦觉寺、扬州的琼花观等。

桥梁、坟墓、楼台、旧居、渡口等人文景观。有些景观看似自然景观,实则是自然与人工景观的合成,如渡口。其中一些景观是名人所建或生活过的地方,或者是名人曾经在此驻足,甚至留下墨宝,或因为一些奇异的传说、故事及因某一名人葬所而出名。如《西湖佳话》中的西湖断桥、岳飞墓、苏小小墓、孤山林逋旧居与冯小青墓、过溪亭、风波亭以及西湖上的园林、白堤、苏堤等景观。《豆棚闲话》第一则中的妒妇津,《警世通言》第九卷中的采石矶及李谪仙祠、燕子楼,《醒世恒言》第四十卷中的滕王阁等。

上述分类不能截然分开,有很多宗教建筑景观本就处于自然景观之中,如西湖景观包括西湖湖泊、周围的宗教建筑以及名人故迹。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交相辉映,往往共同构成典型的文学景观。

二、拟话本小说中景观的文学表达

文学与景观关系密切,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景观的多样性、多彩性激发了文人的灵感与才情,从而写下大量的文学作品。《文心雕龙·物色》有云:“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二是文人游览给景观增添了文学色彩,原来不知名或不具有文学意义的景观,经过文学的描述与渲染具有了文学内涵,进而提升了景观的知名度。所谓“山水林泉之胜,必有待夫骚人墨客之品题赋咏,而后显闻”[3],“山水者,有待而名胜者也。曰事,曰诗,曰文,之三者,山水之眼也。”[4]小说这种文学样式与景观的关系有其特殊之处。拟话本小说的景观介绍主要有三种方式:

一是叙述名人事迹或风物传说,介绍景观由来。“山以贤称,境缘人胜”,很多景观因人而建,因名人而出名,因传说而具有了文学意味。《西湖佳话》卷十三云:“天下事没有一段姻缘,这件东西由他沉埋在那草莽中,也不足为轻重;一遇着了高人,留下些踪迹,后来就成佳话,游览的也当一节胜景,定往观观。就如虎丘试剑石,自从砍了一剑,那块破石头,至今也就流传不朽。”[5]207很多景观都是如此。因名人轶事而成景观者,在自然物则有《西湖佳话》卷十三中的三生石,卷十中的虎溪;在人工建筑则有杭州苏白祠、四贤祠、过溪亭等。在该书卷三中,作者用了大量篇幅介绍苏轼在杭州的才学,结尾说道:“杭州百姓因见朝廷如此隆礼,也便闻风感念旧德,遂于孤山建起白、苏二公祠來,至今不废,游湖者无不景仰焉。”[6]50卷五先介绍林逋的隐逸高风,再写杭州人“思慕其高风,遂以其故庐立为祠宇,后复从神位于苏堤李邺侯、白乐天、苏东坡三贤祠内,合而为四贤祠焉”[5]68。卷十叙述苏轼与高僧慧远的交情,结尾道:“自远公与东坡行后,遂作亭岭上,名曰‘过溪亭’。”[5]169这种景观介绍模式甚为普遍。《喻世明言》第七、第八卷中的忠义祠、双义祠都是先介绍故事传说,再交代人们建庙祭祀,从而说明了景观的来源。《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介绍了西湖金牛寺的建立缘由,第四十卷叙述神仙许逊斩妖除魔的种种故事,在故事叙述中,点到了不少景观来源,如镇蛟石、新建磨剑池、试剑石、福州开元寺铁佛、仰山离龙窟、福州南台钓龙石等。《石点头》第三卷用当地人之语介绍田横岛由来:“土人答言:‘此乃昔日齐王田横。汉王得了天下,齐王奔到此岛,岛中百姓,深受其惠,后被汉王逼去,自尽于尸乡。岛中人因感其德,就名这岛为田横岛。奉为土神,极是灵应。”[6]71田横的历史故事赋予了田横岛独特的内涵。

或者叙述文人行迹或逸闻轶事,赋予或增强景观的文学性。文人是文学景观形成的要素。有些景观形成是因为著名文人曾经留下足迹,甚至留下墨宝。如《西湖佳话》卷二、卷三以白居易和苏轼在西湖的活动为主要内容,写他们的才情与传奇,对西湖的治理,对西湖的赞美,对西湖的眷恋不舍;卷四全文照录骆宾王讨伐武则天的檄文,后写著名诗人宋之问到灵隐寺,与骆宾王联诗赞美灵隐寺,两大唐代诗人在灵隐寺的事迹及文学活动,为灵隐寺增色;卷五写著名文人林逋隐逸高风的“隐迹”,卷十写苏轼与高僧元净的交往留下“虎溪笑迹”,卷十四以苦命才女冯小青的故事为主线,突出“恨迹”。这些文人的行迹或事迹,增强了西湖景观的文学性。《警世通言》第九卷从各个方面写李白的才华,最后写李白在采石矶“成仙”。由于李白的文学影响,采石矶也就成为一著名的文学景观。《西湖二集》第十五卷写罗隐的诸多趣事及灵异事,他所吟咏的诸葛亮庙、项羽庙也就有了文学性,成为文学景观。

二是通过铺叙,将景观的特色展现在读者眼前。《西湖佳话》卷一写葛岭,先写葛洪多方寻找避世之地而无果,再写他至葛岭后所见所感:“一日,从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见一岭蜿蜒而前,忽又回环后盻,岭左朝吞旭日,岭右夜纳归蟾,岭下结茅,可以潜居,岭头设石,可以静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游人穰穰,而此地过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独静。”[5]11这段描写点明葛岭的相对地理位置,突显了葛岭被选为神仙之地的必然。《警世通言》第二十三卷入话部分,先以诗吟咏钱塘江潮,接着点出“雷州换鼓、广德埋藏、登州海市、钱塘江潮”[7]338四绝,在介绍钱塘江由来之后,引苏轼看潮一绝为证。正话中以“但见”引起,用铺叙手法写八月十八涨潮时的壮观,再将金国使臣与宋朝范学士的咏潮之作《念奴娇》《水调歌头》写江潮之奇绝,又引一首《临江仙》嘲讽看潮者。描写钱塘江潮或观潮场面的,还有《喻世明言》第三十八卷,《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西湖二集》第二卷等。《警世通言》第四十卷描写西山是神仙之地,不吝笔墨铺陈西山美景;《石点头》第二卷以“但见”开头,以抒情的语调写西山,不重对景的客观描绘,而重对其意境的生发。

成功的景观描写,不仅点明某一景观本身的特征,还会结合周围的景观,展示其具体位置及整个景观群。拟话本小说擅长用游记形式来表现景观群。《拍案惊奇》卷二十四介绍金陵燕子矶,先介绍燕子矶地理位置,得名由来、景观特点,再介绍弘济寺、观音阁的位置及周围山势、观音阁位置的妙处等。如此一来,观音阁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景观,而是整个景观群中的一美景。《石点头》第二卷回写妙惠与谢启出门后,“游遍了金鳌峰、蟒蛇洞、妙空岩、日照岩、裴公洞、晒经台、留云亭,转看郭璞墓、善财石、盘陀石、石排山。处处游之不迭,观之不尽。”[6]38小说虽然没有具体介绍每一处景观的具体景色,却客观展示了某一景观附近的景观,各个景观相互映衬,一起构成景观群,其中某一具体的景观,成为另一处景观的周围环境之一。该书第十回以“但见”引出临安景致,依次点到孤山、天竺峰、飞来峰、万松岭,凤凰岭、六桥、过溪亭、放鹤亭、翠薇亭、梦儿亭、赏心亭、夫差墓、杜牧墓、林逋墓。作者用墨不多,却几乎将西湖周围的各个景点囊括进去,有地理位置的介绍,也有各景观特点的概括,还有对景观内涵的把握。与此类似者,还有《西湖佳话》卷四对西湖十景的罗列,《西湖二集》第二卷对高宗在西湖上所修建的园亭一一列举与交代。这些景观构成了一个景观群,增加了西湖景观的魅力。

三是“直录”景观中原有的诗文,或文人在游览某一景观时所作的诗文,增饰该景观的文学性。文学是文学景观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千古名胜出诗词,名胜因诗文而出名。在明清拟话本小说对重要文学景观的描写或介绍中,诗文或赋既是展示主人公文学才华或情感的重要手段,也是文学景观的重要因素。《西湖佳话》卷二引白居易与西湖有关的诗词多首,并录白居易与元微之相互夸耀自己所在之地的胜景之诗,离别之时对西湖不舍及离别后对西湖牵挂的诗,从正面及侧面说明西湖之美,小说引白居易与西湖相关的诗文达9首之多。《西湖二集》第十四卷引苏轼诗赞杭州此君堂,引用晏殊的《念奴娇·荷花》词“单道西湖荷花好处”[8]247,又引柳永词写杭州的繁华景致。小说主人公——另一个唐代诗人邢凤(君瑞)写的“西湖十景”诗——《苏堤春晓》《断桥残雪》《雷锋夕照》《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柳浪闻莺》《花港观鱼》《南屏晚钟》《三潭印月》《两峰插云》等[8]240-241,作者不吝笔墨,一一引出。《醒世恒言》第四十卷先引陆鲁望《马当山铭》说明马当之险,次引王勃吟马当之诗。当王勃作滕王阁记时,作者通过小吏向阎公的报告,逐渐展示滕王阁记的全貌以及该文与诗所引起的震惊。很多景观往往都有不少人题咏,《警世通言》第十卷先叙述关盼盼住在张封建为其所建的燕子楼中,将她与他人的诗词代答,编缀成集,名曰《燕子楼集》,镂板流传于世。然后再录白居易与关盼盼的往来诗词,其中,白居易5篇,关盼盼4篇。盼盼死后,又有钱希白咏盼盼诗词共2首。在《灵隐诗迹》中,宋之问与骆宾王所作《灵隐寺》之诗,乃灵隐寺传神之作。尤其是“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一句,“为灵隐千秋生色,再无一人敢于续笔”[5]59-60。《西湖二集》第二十四卷全录刘伯温《吴山泉石歌》,该诗从多方面展示了吴山之特色。《石点头》第五卷引唐人吟咏扬州琼花观之琼花,以衬琼花观之名实相符。至于小说中虚构人物所咏的诗词,实则是作者之诗或化用他人之诗,仍然属于“实录”的诗文,同样为景观增添了文学韵味。

滕子京《与范经略求记书》云:“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9]王恽说:“山以贤称,境缘人胜。如赤壁,断岸也,苏子再赋而秀发江山;岘首,瘴岭也,羊公一登而名垂宇宙。”[10]从小说来看,景观之有名除却景观本身,文学家的名声,“世代累积”的文学作品都会产生晕轮效应。历史上有些被湮没的标志性建筑景观,却因作品而超越时间、空间,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身份的人之间流传开来,后世往往因为这种历史的记忆而不断地对它进行重建或修复*如开封市从2000年开始筹划,预计耗资16亿,在金明广场旁重建金明池。。

三、从拟话本小说看文学对景观内涵的影响

一个景观的出名,具有多种原因,文学既可以阐释这些原因,又可以赋予景观以更加丰富的内涵。通过文学而展示的景观,其位置、外形、样式、构造以及与名人有某种关系等,只是肤浅的表面,丰富的文化内涵才是文学景观的灵魂。自然山水可令人流连忘返,但若没有文学的润色,也不过尔尔。从拟话本小说描写的景观来看,文学对于景观内涵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正是这些内涵提升了景观的可观赏性。

(一)宗教性。景观的宗教性,不单单是宗教建筑,或宗教名山,更在于宗教圣迹背后的宗教信仰,宗教寄托。拟话本小说在介绍宗教名山、寺观、庙宇时,往往都伴随着对宗教人物、宗教故事或传说、宗教活动的介绍或描绘,因为它们所寄托的某种宗教追求或信仰是宗教景观的基本内核。葛洪是道教中的重要人物,《西湖佳话》卷一《葛岭仙迹》介绍道教圣地葛岭,特意指出葛岭因葛洪而得名。小说重点介绍葛洪的事迹,包括他的外貌,对生命的感悟与对神仙的追求,引导炼丹的著作《丹经》的主要内容,炼丹的过程及成仙后的神奇法术等“仙迹”。虽然小说对葛岭本身的介绍并不是很多,但葛洪在道教中的地位及其在葛岭成仙的传说,令葛岭成为道教名山。再如灵隐寺、净慈寺本是佛教建筑,寄托着人们的佛教信仰。《西湖佳话》卷九写灵隐寺的济颠和尚与印长老的纠葛,济颠含有佛教意味的诗词文,以神迹法力修缮或重修净慈寺等,突出佛教思想及佛教的“不可思议”,也令灵隐寺与净慈寺更加出名;卷十六“放生善迹”宣传晚明高僧莲池株宏诸多善行,以“放生”阐释佛教义理的“不杀生”,也说明了杭州飘荡的佛教气息。吴山是杭州著名景区之一,《西湖二集》第二十五卷标题为《吴山顶上神仙》,小说中写到神仙张紫阳(即张伯端)、徐弘道、丁野鹤、冷启敬、胡日星、吕洞宾、张金箔、张三丰及其神仙法术变化等,以韵文铺叙炼丹妙处。对吴山众多神仙灵异事迹的介绍,赋予吴山仙气,使吴山当之无愧地成为道教仙山。《醒世恒言》第二十一卷写吕洞宾在黄龙山黄龙寺与慧南长老论辩斗法争胜,使黄龙山及黄龙寺为更多人所知晓。作者引吕洞宾诗:“捽碎葫芦踏折琴,生来只念道门深。今朝得悟黄龙术,方信从前枉用心。”[11]用道家代表人物对佛教的佩服,提升黄龙山作为佛教圣地的地位。

(二)神异性。由于小说中很多景观都或多或少涉及儒释道或民间信仰,与景观相应的神异故事也就赋予景观以神异性。这种神异性,包括修建及修缮过程中的神奇性,也包括景观本身的神异性。前者如前文所言的济颠所重修的净慈寺,后者如《西湖二集》第二卷中石镜山能照人异相的石镜。总体而言,以后者居多。《西湖佳话》卷八中的于谦祠,是祈梦最灵之处。作者列举于祠祈梦显应事迹34则,但凡科举、功名、婚姻、前程、堪舆、墓葬、子嗣、寿命、疾病、财富、乃至职业选择,一生命运等,都可在于谦祠中祈梦,而且灵应非常。祈梦灵应,无形中增加了于谦祠的神异性,使之吸引更多人前来祈梦。神灵显灵——建庙——香火不绝,或者庙宇神灵显灵——香火不绝,是很多宗教景观叙述常见的模式。《拍案惊奇》卷五因虎为媒,人们便建立虎媒祠,只要求婚姻,虔诚祈祷,无不有应。“至今黔、峡之间,香火不绝”[12]。卷八中,浙江普陀寺观音灵应,引很多人前去烧香求子;卷二十四入话中,燕子矶弘济寺观音显灵令真凶现身,正话中杭州天竺显灵,赐人子女且惩处妖怪;《人中画》第三卷乌江项王庙神灵显灵,令失散父子团聚。《警世通言》第二十七卷中,华光庙的五显灵官“最是灵应”,诛杀了迷惑人的妖怪。第四十卷中,从马当到滕王阁水路七百余里,马当中原水君庙中的水神以风送王勃,一夜之间即抵达。这些神异性故事,原本多为宣扬道教或佛教神奇,却让景观本身具有了灵异色彩,吸引了普通游客,也吸引了不少文人。

(三)娱乐性。一些自然景观的形成,部分原因是人们发现了山水之胜,于是诗文赞美,呼朋引伴齐来观赏;一些或因信仰,或因传说,或因民俗而形成的景观,也因这些因素吸引人们前来观赏或祈祷。从拟话本小说景观描写来看,极少是庄严肃穆的,亭台楼阁、名山胜水本是让游客放松的地方,其娱乐性自不待言;即便是宗教景观,也往往涉及神仙的奇闻趣事,牵涉妖怪神魔、风花雪月。游西湖,见雷峰塔,则自然想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雷峰怪迹》中白素贞遇许仙,人妖恋不果的爱情悲剧;见苏小小墓,自然想起《西泠韵迹》中苏小小的爱情遭遇;到梅屿,则又会感伤于冯小青红颜薄命。游燕子楼,观白居易的题诗,不免又引起对关盼盼命运的叹息。名人高僧行迹及普通人风花雪月的故事,令游人在观赏景物的过程中品味其中的内涵,增添旅游的档次。对文人而言,景观是他们赏玩的对象,也是他们聚会或诗词唱和的场所。对大多数百姓而言,一些景观是他们参与社交或祈福之地。如《喻世明言》第十七卷写道:“春娘乃设筵于会胜寺中,教人请杨翁、杨妪,及旧时同行姊妹相厚者十余人,都来会饮。”[13]270更有甚者,寺观成为僧尼或青年的纵欲之地。

(四)教化性。人文景观不乏人文精神。因政治目的、历史事件、宗教而形成的景观,本身就含有教化作用。小说中的景观,在作者强烈的教化精神指导下,教化性也较为明显。佛道寺观往往突出神灵显应,突出神灵的惩恶赏善功能。《西湖二集》第二十四卷中,东岳齐天大帝惩处恶官恶吏,贪残酷虐之小人,奖赏为忠为孝、仁慈朴实的君子。周必大因有救人之功,而被齐天大帝改赠富贵之命。儒家及民众为忠臣、义士、仁人所建的庙宇也有褒奖并弘扬人间正气的作用。如《喻世明言》第十六卷中,为纪念范巨卿与山阳伯而建的“信义之祠”“信义之墓”;第三十二卷中褒奖忠义之臣,惩罚奸恶之人的鬼城酆都。《西湖佳话》卷七所写景观为岳飞墓。小说突出岳飞之忠,末尾道:“人生谁不死?而岳公一死,却死得香馥馥,垂万世之芳名。今日虽埋骨湖滨,而一腔忠勇,使才人诗客、遊人士女,无日不叩拜景仰而痛惜之,连湖山也增几分颜色。”[5]115-116卷八《三台梦迹》中,于谦机敏、耿直、清忠,死后成神。于谦墓与于谦祠乃是朝廷及民间为纪念于谦而建,本身就是朝廷及民间意愿的表达。有些寺庙,乃是民间所建,而建庙的原因,乃是因为对英雄人物或道德人物的崇敬。如前文所说的忠义祠、双义祠,分别是弘扬羊角哀与左伯桃生死不渝的友情及吴保安与郭仲翔之间坚守誓言、知恩图报的“义”。有些景观,寄予着民众对英雄、忠臣的追思与对恶者、奸臣的唾弃。《西湖佳话》卷十二铺叙了钱谬的丰功伟绩,赞其 “下仁万姓,保全土地,不遭涂炭”[5]205,杭州百姓在他死后,建起了钱王塔以纪念,苏轼又在钱王祠旁边立表忠碑。《二刻醒世恒言》第五回记杭州士子在岳王庙旁读书,“慕王之忠,时过而谒焉”[14]。而对跪在岳飞墓前的秦桧等奸臣,则讽刺挖苦,游客也争相以砖石、瓦砾掷其头面身臂。可见,景观的道德内涵及对民众的道德引导,为作者和游客所关注。

四、从拟话本小说看游客对景观的影响

景观形成后,吸引了大量游客( 此处所言“游客”,包括纯粹的游客及专门到寺观等烧香礼佛等人)。《西湖佳话》卷二开篇即云:“古词有云:‘景物因人成胜概’,西湖山水之秀美,虽自天生,然补凿之功,却也亏人力。”[5]18西湖景观如此,其他景观也是如此。游客对人文景观“补凿之功”甚大。由于游客的多样性,他们对景观的影响也就各有不同。

一是游客吟咏景观,或者题诗于景观之上,增加、增强景观的文学内涵。如《西湖佳话·梅屿恨迹》结尾提到冯小青死后百余年,“令文人才士过孤山别业,吊暮山之夕阳青紫,拟小青之风流尚在”[5]222。冯小青的诗才及遭遇给孤山平增很多怀想与感伤,而游客的凭吊在加深这些感伤的同时又添加了新的内容。再如《石点头》第二卷写妙惠被迫改嫁,游金山寺时,向寺壁题诗一首,云:“一自当年折凤凰,浔阳西畔水茫茫。题残鱼素先将父,泣罢菱花未死郎。异榜信传同姓字,卖盐人有淡心肠。方知完璧人间少,彤管增辉第几章。”[6]46第五卷写扬州琼花观唐时即已有之,“古今名人过此者,都有题咏。”[6]104第六卷中,王播未遇时读书木兰寺,在木兰寺壁题诗两句寓不平,及他登科后重返木兰寺再题二句于壁,讽喻人情冷暖。《西湖二集》第三卷叙甄龙友至临安,“凡庵观院宇,无不游览,以畅其胸中之气。有兴的时节,便提起笔来,或诗词赞颂,题于壁子之上”[8]47,在大石佛寺、天竺寺都有题诗,第二十三卷写杨维桢素爱西湖山水之美,日日在西湖游玩,赋《西湖竹枝词》赞西湖之美,《竹枝词》传播出去,“一时文人才士倡和的共数百家之多”,“抄写传诵的纷纷,遂刻板成集,西湖因此纸价顿贵。”[8]382西湖龙王褒奖杨维桢道:“西湖自白乐天归海山院,苏东坡为上界奎星之后,这西湖便十分减色。今幸恩人称扬赞叹,备极表章,作《竹枝词》耸动天下,使西湖气色为之一新。”[8]386可见,景观形成之后,无论游客是否出名,不论为何而游,他们为景观所感,或者追思往事、感慕古人、慨叹今夕,或者题诗赞赏风景本身,其诗文都能为景观增添某种内涵,为景观增色。有学者将文学作品对景观产生的影响分为五种类型:早期影响型(如滕王阁)、中期增强型(如岳阳楼)、长期充实型(如黄鹤楼)、单篇成名型(如鹳雀楼)、直接推动型(如阅江楼)[1]165-166。游客的诗文对景观的影响,大致属于中期增强型和长期充实型。有些游客所写诗文在内容上与景观本身无关,但由于它们写于某地景观中,仍是景观文学的一部分。由于游客身份的多样性与诗文内容的丰富性,这些诗文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景观文学内涵的厚重性。

二是游客增添了景观的名气,使其为更多人所知,进而吸引更多游客。固态的景观倘要为更多人知晓,除了文学作品的渲染与传播,也与游客口头传播有关。文学作品对景观名气的传播往往局限于文人,普通民众对景观的了解,更多靠口耳相传。游客亲临其境后,对景观有了更真切的感受,他周围的人也就受到相应的影响,有了对景观的初步认识,甚至产生出游的欲望或行动。《西湖二集》第二十二卷中,书生邹师孟“素闻杭州山水之美、西湖之胜,遂带僮仆二人到于杭州地方,寓居候潮门外,凡是胜迹名山、琳宫梵宇,无日不游、无日不玩,真真把一个西湖胜景,满满装在胸中”[8]368,“又想会稽山水为天下第一奇观,当日王羲之、谢安石酷爱山阴山水,又说‘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不知怎生妙处。”[8]368由邹师孟游玩西湖及山阴可知,“听闻”与读书直接影响到他对景观的认知及游览行动。又如在《喻世明言》第二十六卷中,沈昱到东京后,心下思量:“我闻京师景致,比别处不同,何不闲看一遭,也是难逢难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观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13]424沈昱是杭州武林人,不是读书之家,他对东京景观尤其是出名景观的了解,乃“闻”之使然。对于很多普通民众而言,他们之游,不在于山水,而在于寺观之灵应。灵应的寺观一传十十传百,吸引更多人前来“朝拜”。《西湖二集》第十五卷中,罗隐在祠山张大帝庙题诗“走尽天下路,平生不信邪”,“祠山张大帝,天下鬼神爷”[8]252。由于罗隐口嘴灵应,自此之后,“庙中香火更盛”[8]252。

三是游客对景观有捐资修缮或改建之功。景观建成之后,还得经常修缮,其中一部分资金来源于游客或香客。如《石点头》第三卷,据当地人介绍,田横庙原来“十分齐整,香火也最盛”[6]71,但因赋税严苛,游客减少,故失于修缮,“庙宇倾颓,松楸荒莽,也无榜额”[6]69。没有游客,没有香火,自然也没有修缮资金。游客身份不同,对景观的作用也就各有不同。《西湖佳话》卷八浙江巡抚孟春感梦于谦,“自是之后,祈梦于祠下者,络绎不绝。祠侧遂造‘祈兆所’”[6]139。《拍案惊奇》卷二十四弘济寺观音阁缺乏修建,日渐坍塌。某徽商泊舟矶下,随步到弘济寺游玩,见此情形,准备出资修缮。《警世通言》第二十五卷,施济为求子,发愿施舍三百金修庙宇。在《醒世恒言》第二十五卷中,遐叔游玩龙华寺曾许下愿心,当他功成名就后,以黄金万两,蜀锦千匹,舍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重建的龙华寺“比初时越加齐整”。

五、结语:拟话本小说对景观影响的特殊性

话本小说是说话的底本,最初是为说话需要而产生的。说书人面对在场的听众,往往随时生发。即便后来作为案头文学的拟话本小说,小说家也都设想到听话者的存在。说书场景(或假设的说书场景)的特殊性,会令说书人通过声音、语气、或者解释强调景观的特殊。

当然,因拟话本小说的“小说”性,它首要关注的是故事性,景观只能成为附带。然而,正是小说的故事化、传奇化才令小说中的景观比诗文所表现的景观更具有吸引力。小说标题带有景观名称的尤其如此,如《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假神仙大闹华光庙》等,将景观与故事连接在一起,直接突出了景观的宗教性、神奇性、故事性。某一地域景观的故事集,如《西湖二集》《西湖佳话》等,则通过众多故事,不断阐释、增添该地域景观文化内涵的丰富性。即便小说不是为景观而作,其“文备众体”的文学特征,较之于其他文学样式,更雅俗共赏,包容性更强。历史上有关某种景观的传说、故事、诗文等,都可以在入话或正话中表现。且拟话本小说篇目数量多,表现的生活更广泛,其赋予景观内涵因故事和作者而异。尤其当众多篇目涉及同一景观时,景观内涵因重复或叠加而不断丰富。发掘拟话本小说中的各种景观,探究其深厚的文化内涵,不仅有益于小说文本的研究,也有益于现实社会中文学景观的发掘。

[1] 俞明.历史名胜与中国古代文学[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3:29-30.

[2] 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94.

[3] [元]刘仁本.跋游东湖记[M]//[明]解缙,等,编.永乐大典(第三册).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8:648.

[4] [明]钟惺.隐秀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43.

[5] [清]墨浪子.西湖佳话[M]//中国话本大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6] [明]天然痴叟.石点头[M]//中国话本大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

[7]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338.

[8] [明]周楫.西湖二集[M]//中国话本大系.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

[9] [宋]滕子京.与范经略求记书[M]// [清]陶澍,修撰.洞庭湖志.长沙:岳麓书社,2009:305.

[10] [元]王恽.游东山记[M]//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六).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147.

[11] [明]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483.

[12] [明]凌濛初.拍案惊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93.

[13] [明]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14] [清]心远主人.二刻醒世恒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98:29.

〔责任编辑:曹金钟〕

Literary Landscape of Nihuaben Novels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Yang Zonghong

(CollegeofLiberalArts,ChongqingNormal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The narratives in the Nihuaben novel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shows the influence of literature on the landscape display in many aspects.They not only display the different types of landscape, but also embody how literature presents and influences the landscape.Besides the direct depiction of landscape, these novels alsohighlight the landscape throughcelebrities' tracks or legends.Many legends and stories or anecdotes of celebrities endow many landscapeswith varied connotations, such as religion, mystery, entertainment, education etc.To a certain extent, the novel reveals tourists' influence on the landscape.

Nihuaben; landscape; type; connotation; influence

2016-09-2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学地理学视域下明清白话短篇小说研究” (13XZW008);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中国古代小说中的西南事象研究” (15YJAZH055)

杨宗红(1969-),女,湖北恩施人,教授,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I206.2

A

1000-8284(2016)12-018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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