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军
一
这个叫马多的男孩,从铁塔下开始起跑,又返回到铁塔下。在偏远的乡下,他并不知道自己每天跑了多远。从他的神情和满头的汗水中,我看出他已经筋疲力尽。很多时候,他脸上的盐颗粒挂在汗毛上,白花花地扎眼。这样的情景有五十多天时间,我记着日子,一天也不会不错。
马多十几岁,在小学六年级读书。马多家的院子在铁塔后边,是一栋两层小楼,孤零零的一座房子,小楼的外墙全用瓷片砌了,一合棕红色的大铁门,关起来严严实实的。门外是一条小路,就通到铁塔这里。
我其实一直在通往界碑的地方碰上马多,在随便一个日子的早晨。界碑外是一条新修的公路,刚铺了沥青,路面很宽。马多吭哧吭哧喘着气,就超到我前面去了。他穿着一双红色的安踏运动鞋,有点旧,我在心里较劲,降低姿势,加快速度,可每次都被他超过去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围的黄土山就是一圈高高低低的盘子沿,两个黑点从村子里出来,在盘子底上奔跑,那些树影像水彩画中的写生,朦朦胧胧,有了一丝诗意。当然,空气很凉,有时候是刺骨的冷。可在界碑的这个节点上,两个黑点总是交换了位置。
我总是叹气,在锻炼这事情上,天天输给一个孩子。
马多丝毫不在意这些,超越过我之后并不往后看,他脸上冒着热气,一直往前跑去。我跑回院子里大口喘着粗气将架子车掀翻,靠墙立了车厢,取下联轴的两个车轱辘,当作杠铃举,不换气举一百下。
我早晨跑步,完全是无所事事。完全是无聊得没事情可做,就这样每天都会遇见马多,然后被他轻松地超过去。这条路上的界碑只有四块,石头上刻着红色的阿拉伯数字。从零开始,到三结束,也就是说,这是村子大路的长度。过了三这个界碑,就是一条新修的公路,一直通往镇上。我去过镇子几次,最近的一次是去镇政府。法庭、银行和政府大院修得庄严气派。从下面走过去,建筑群的庞大影子落在地上,遮挡了从天空穿射过来的太阳光线,感觉就走了很长时间,心理会产生无形的威严。比如我就会收敛起笑容,也不敢大声地咳嗽。其实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管这些事情,我完全是一种不由自主。我住在镇上的那些日子是这个样子,我现在不在镇子上住了,还是这个样子。可见有些事情,它是会钻到你骨头缝里,最后变成你身体的一个部分。比如马长水老给我说,他要将手指头剁了。他是个吃低保的老汉,头发都花白了,就是爱摸两圈麻将。每次上去不到散场就下来了。翻着口袋,翻出一盒烟点上一支。嘴里说,妈的,就得将这手指头剁了。可一次都没实心剁过,剁指头疼,下不了手,也犯法。但马长水隔三岔五总是去斗胆摸上几圈。镇中间的那家麻将馆,是下河湾村村主任开的,光明正大。进去人就给端一杯茶水过来,塑料杯中放着新茶铁观音,深绿色的叶子慢慢长开腰,明澈滋润。我喝过一次,第二次就没有机会喝了。因为人家看出来,我是看热闹的,不是打牌的,茶水就免了。
我如果一直住在镇上的话,可能就不会碰到马多。
我从镇上迁到现在的村子里,过程其实很简单。镇上安排的,包括镇子背后小区里的那套房子,我都咬牙蹬了。镇上就在这个叫竹坞的山边边,给我盖了四间砖屋。这个行政村的名字叫宋庄。砖屋很结实,有一个勉强能放下三辆架子车的小院子。镇长姓牛,看着我说,咋样?我说,行了。他笑着说,宋一万,你咋是一根筋呢?镇上的房子多好?刚盖的新村,环境有啥说的!你现在说你后悔不?没有别人,我只想知道你后悔不后悔?
住下的第三天,我就碰到了马多。当时雾气很大,我跑到第二块界碑旁的时候,感觉有人在后边追我,追到第三块界碑处,他就超越了我,独自向前跑了。我居然不知道他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马多踏上公路的时候,我原先以为镇子是他的目标。但后来证明我这个判断是错误的。因为第一次我就发现,他跑到镇子上的时候并没有冲刺的意思,他一点也不激动,他继续平静地往前跑去,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后来我发现,他每次都五百米左右地往前延伸,一天一个数字。这条公路往远处是遥远的B市,B市之外是更遥远的A市。马多的目标会是哪里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内心将会延伸到何处。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原点,马多的内心有一颗燃烧的火球,他的方向是从这个原点发出的一个射线,马多这一默默地行为,无形中对我形成了一个震撼。
射线这个词很时髦。那是我上中学时物理老师教给我的。我那时候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同学们都叫我闷驴。我上学时候的事情,比较乏味,唯一记住的就是射线,别的什么都没记住。我想说一下我生活过的一座边城,这个城市的名字,是一个跟金子有关的名字,五六年奔波,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着整个城市,有一半都伸进荒草不长的山里,仿佛那些山是一张嘴巴,贪婪地将一半城市吃了,另一半衔在口中准备继续吃。我在那里生活了七年。那地方和我老家仄岭不一样。仄岭的山上都长满树,四季一片绿色,豆杉是一面坡连着一面坡,山下是苦竹,竹畔是一弯连着一弯的水潭。但仄岭上人少。而且边城有干活挣钱的地方。所以我就到边城去了。在建筑工地扛过沙子,在沙漠边缘种果树,当过银行的保安。也就是说像树一样,在异地陌生的泥土、沙子、水泥地上都试图扎根。那根能扎多深?呵呵,就用这两个字解释算了,呵呵。我重复着又笑了两声。
现在想来,我去边城的时候,一定和马多一样雄心勃勃。尽管我不知道马多要干什么。
七年以后,我必须回到仄岭。儿子要上学。父亲不在了。母亲的头发灰白得像冬天芦苇飘动的花絮。
那天下着小雨,我冒雨回到仄岭。半路上,被一方大铁门给拦住了。铁门是新染的黑漆,明锃锃的,将那条土路刚好占满。门旁卧一狼狗,眼珠子发红,嘴巴大张。我刚抬腿要跨小门。门旁高涧上坐着的一个老头发话了。说,你是谁呀?这地方不是随便进的。他把烟卷从嘴上拿下来,那狗也噌地站起来了。我说,你是谁呀?
他说,这地方现在是我们的。
我说,这地方现在是你们的?这地方过去是我们的!我要回家。
老汉挥手挡开走过来的几个穿制服的保安,眉眼活泛起来,笑着说,宋一万!你是宋一万吧?
我说,宋一万怎么了?宋一万回自己的家,难道不行?
老头说,你个马大哈,你七八年不回家,没有音信,这时候回家?你那房子呢?你去找镇上领那几百元的拆迁款吧。
直到现在,我都后悔我当时的软弱,我应该照那老头的嘴打上两个耳光,打出血来才对。是谁给你胆子让你不打招呼就将我的房子拆了?给几百元就将我从祖屋上撵了出来?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分了过去和现在!而且说这地方现在是“我们”的。“我们”是谁?谁有这样大的能耐?
后来我才知道,这地方被人买,买主竟然是铁门口卧着的那只狼狗的主人。这狗主人是谁,我现在不便说,以后也不准备说了。反正他在禁猎的形势下,有权带着猎枪和狗打猎。打猎的事情可能跟以往的任何一次普通打猎一样,没有啥说头,平平淡淡,小有收获。但这只狼狗随着枪声钻进密林里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汗淋淋叼着一块猪肉出来了。这肉有肥有瘦,肥瘦分明,连肉皮上的毛眼都清清楚楚。这是猪肉么?主人就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冰冷的一块石头。他就敲了敲狗头,指了指石头,这狗就又钻进密林里去了,不大工夫,又叼着一块猪肉出来了。
二
知道肉石吧?玩石头的人都知道中国古代四大名石之一的东坡肉石。那是值钱的东西,而这架山初步勘察,全是肉石的原料,仿真到都能迷惑狗的程度。所以就惊动了一些有钱的主,引来了名目复杂的开发项目。我的家就得搬,我的四间土屋就没了,搬家费九百元。这就是我第一次搬家的原因。
我跑步,我说自己无所事事,其实不太准确。谁都有心事,谁都苦闷过,或者,你遇到了不能解决的事情,或者解决了你又不能甘心的事情,你不甘心又不能不妥协的事情。现实的窝火。比如我的搬家。这些东西放在心里就会像毁坏身体的潭水,像一个越聚越大的炸弹,得想办法释放了。释放需要一个路径,我的路径就是跑步。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从一个陌生的地方,跑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从起点跑向终点,从沉重跑向一种茫然和释然。我是个新迁户,村上尽管给了房给了地,那是镇上安排的。其实从村主任到村民,没有一个愿意要我的。好在关于地的要求终于实现了。很多人骂我脑子有病,我怎么脑子有病了?农民没有地,拿什么养活自己?打工!打工行,老了咋办?我妈眼下就是例子。她老人家百年之后,我不可能将她埋在开发区,那是景区,得有规划。那埋什么地方?这里的每一块地皮那一寸是我宋一万自己的?活人好说,有吃有住就行了,可这死人往哪里安顿?这是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情,我从搬进来那天起,就是这个村子的一分子。村里的红白喜事,大小人情门户我都得参与,跟人打交道,真有些艰难,走进人心里更艰难。因为我妈快要上山了,到时得有人帮忙,忙前忙后的事情多了,再多的人手都不为多,人手少可就冷清了。老人贤惠了一世,冷冷清清算是孝顺么?这就得看村子里的人该怎么看我。我得有个人样。这人样不能走了样子,让人觉着你不可交。忠厚实诚本分,这才是大事。
地分给我的时候庄稼已经收尽。入冬前这地歇着晌。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就天没明出去跑步,跑步时就遇见马多,他依旧穿着那双安踏运动鞋,依旧在三公里那儿超越了我,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然后就一直向前跑了。我追不上他,可我心里并不生气,似乎有一种说不明白的踏实。我在微明的早晨,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山间回响。开始是一种单调,慢慢就是一种期待,慢慢就有脚步声从远处过来了,很轻快越来越清晰。我回家后扛着一把铁锹就开始下地翻地,可以说这些地是经不起我这么认真对待它的,所以,没有十天时间,就全平展展的翻耕一新。我蹲在地里抽烟,看着这块属于我的地,在河边的靠路较远的山根。我抓一把泥土在手心里捏碎,从河沿上往回走。
刚出地就碰见村主任,他说,宋一万,勤快啊!
我愣了一下,掏出烟递过去,村主任还比我手快,说,抽我的,我让不过他,我就接住点燃。村主任笑了。说,这地想种啥?我说,还没想好。村主任说,这地不错吧,种啥都行,牛镇长打过招呼的。
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就吸了一口烟。村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人,叫棒棒。村主任的脸一下子又严肃起来,宋一万,你进这村说容易也不容易,你心里咋想我知道,老人墓园和帮工的事我会安顿。
我说,你真啥都知道啊。他就笑了,说,知道,呵呵,你早晨长跑的事我也知道。我就愣住了,我早起长跑他也知道!谁会监视我呢?肯定不是马多。
我就知道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有一双或者几双眼睛盯着我。我原先想好的很多计划就一下子放弃了。比如我会木工瓦工,零碎杂活也蛮有力气。农村的盘锅盘灶,我更在行。这都是跟人交往的途径,另外我还制了一些多余的农具,制了三辆架子车,平时就放在院子里。我希望有人在农忙的时候,拉不开手问我借。
人心是一把尺子,我咋就被人归了另册?
村主任临走前说,你这些天没啥事吧?我说,咋了?有事?
他说,我晚上想去你那里喝酒。我说,你来吧。
从这一晚起,连续半个月时间,他不是天天喝酒,就是带人背着麻将,在堂屋打个通宵,早晨从堂屋簸箕整簸箕地往外扫烟把。
我知道市上在开人代会,村主任棒棒在完成政治任务哩。
这是一些让我窝火的日日夜夜。我在日光灯下和太阳底下被那些近在咫尺的目光盯着。在这个小村子的一个农家小院子里,一小伙人用堂而皇子的名字算计一个叫宋一万的人,而且觉着宋一万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敢说。策划这个闹剧的肯定不是村主任棒棒。妈的!我从牙缝里骂了一声。我不知道我在骂谁。我一直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到那里,那双眼睛就跟到那里。我躺在床上也周身不自在。我想大声问,宋一万是谁?谁是宋一万?宋一万干了什么事?宋一万怎么了?
这几个早上,我迟到了,我没有在界碑处碰见马多。我觉得跑起来没劲,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声一声踏响耳鼓,又一声一声在叶子落地的声音里飘远。近处的坡塬,远处的山影拥着这个村庄,拥着我的新家,但这个新家里还是住着过去的宋一万。
我的房子让人不打招呼就给拆了,就应该白白算了?
我从县上一直问到北京。我说谁给的权利?谁有这样大的能耐?县上的领导戴着眼镜严肃地听,听完就和蔼可亲地笑,笑完就让我等。我等了两年,住坏了一处窝棚,我娘也双腿得了风湿,整天裹着被子还感觉冷。我能等,可刮风下雨的天不等。找市上领导,市上领导不是给下边打电话,就是说让记下情况,往上汇报。我就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跑,离家一天比一天远,一级一级地到了北京。我被县上接回来,又被市上接回来,住过滑冰场,住过招待所,住过精神病院,反反复复,儿子就上五年级了。
我有时想,这些年都干了些啥呀?就是找了个说法。我有次站在S城火车站,吃完饭,猛然看到密密麻麻一群人忙忙碌碌行走,我自己一个也不认识。我想,我整天只想一件事,已经忘了我身边还有别人。我就想找一个认识的人,看一眼,打个招呼,最好能说上几句话,我便开始快步在人群里走动,眼睛不住地骨碌碌转。我用力踏响脚步,想引人注意。毕竟我一双眼睛瞅不过来,可别人会瞅见我。我希望听见有人说,宋一万!这不是宋一万么?几年不见了。哎呀,这不是宋一万么,你狗日的咋还是这个样子?哎!宋一万,你这几年都干啥来?咋总不见你?或者突然有人掰着我的肩膀,擂上几拳,说,宋一万你这几年死哪儿去了?想死我了!可没有,我这样在人群里踏着脚步转了三十多圈,没有发现一个熟人,也没有一个熟人发现我。我不甘心,在车站睡了一宿,第二天学着第一天的样子在一拨又一拨的人群里来来回回转圈,黑压压的人群换了一茬又换了一茬,我从早晨转到傍晚,第三天也如法炮制,结果还是一样。我拍拍自己的脸,我在这热热闹闹的人群里竟然没有一个熟人,我不相信,我咋就活得只剩了一个自己,我不想这样,我不问人借钱,不问人要饭,什么也不求人,只求有人认识我一下,喊我一声宋一万。我家里离这个车站才90公里远。
后来我才知道我离家七年,上访五年,十几年时间能成长一代人,就算有老乡,在时间的这块搓布上,宋一万的样子变成啥样了?谁又会认识宋一万呢?我低头看看我的穿着,我已经相信,我跟机器差不多了。我心中只有一件事,其余什么也没有了。就是找个说法。找个说法难,找个正确的说法,将事情立在地上就更难了。我流浪过,睡过车站、广场、地下室,水泥管道,要过饭,被人打过也打过人。此时,这一切都无所谓了,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我回家躺在窝棚里躺了好多天,唯一宽慰自己的就是我坚信那一群人都跟我一样。我再次看见铁门旁的那只狗时,我就想杀了这只狗,我这一切都是这只狗娘养的狗带给我的。我研究这只狗的习性,它的活动规律,然后选择适当的行动方式。我在山上找了一块石头,闲下来的时间就去磨刀。这是一柄单刃的杀猪刀,柳叶形状,有一尺四寸长。这块石头坚硬无比,我把刀磨得锃亮无比,日光下,刀光能照出一丈远,晃人眼睛。我磨着磨着,慢慢这块石头上竟然也磨出了花纹。最后这块石头被一个南方做蚕丝生意的商人,300元从我老婆手里买走了。他说这是一块东坡肉石,观赏价值很高。我真是哭笑不得。卖了石头的这天夜里,我的左眼得了一种怪病,变得血红,昼夜睁着不涩不困不疼,就是这样睁着。仿佛里边燃起了火焰,而我竟然毫无感觉。
这些年的经历,就让我在本地出名了。
人应不应该有房子住?没有房子住人会住哪里?我上访耽搁的时间不说,我吃的苦受的罪不说,难道我做错了?我做错了,为啥牛镇长会给我买房子?我不想住买下的房子,镇上又给我征了地皮盖房子。
可眼下,宋一万是什么?是一位平实的有土地的农民么?我在心里问自己,有是谁在偷窥一个上访的农民,谁给的权力?
三
左眼患病两年之后,也就是那天碰见马多的早晨。在界碑的交点,我和马多相交的一瞬间,马多衣服的袖口,轻轻拂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感觉眼睛里流出了一汪泪水。这只眼睛竟然一下子好了,好得很突然,没有一点准备。晚上睡觉我拉灭了灯,周围一片漆黑。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结果,白天是真正的白天,黑夜是真正的黑夜。晚上不再用睁着的眼睛看这个应当睡眠的世界,老鼠也不用看着我这只睁着的发红的眼睛,阴谋难以实现,而夜夜躲在墙外的角落里,咯吱咯吱嚰牙到天明。我睡得很香,睡到第二天中午12点还没有醒来。家里人暗暗高兴。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睡过觉。而且从这天起,我经常梦见我出生时候的事情。在一方巨大的温暖的土炕上,一床鲜红的被单上躺着一个婴儿,这婴儿就是我。
这种梦境,竟然让我产生了倾诉的想法。我向谁倾诉?跟谁说都没有意思,因为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梦啊。我就想去镇上。我觉得已经好长时间没去镇上了。从黑子杀坊买猪肉的事情好像也是几月前的事了。来到集上,我在下街口割了五斤猪肉,转身就碰见了马长水。马长水叼着支烟,懒腰释胯的样子。一下就看见了我,说,宋一万,割恁大一块肉?我就给他发烟,他却拉着我的胳膊一个劲说,你眼睛咋就好了?在啥地方看的?
我说,我碰到了马多。
他说,马多是谁?
我给他说完过程,马长水竟然笑了。不相信地看着我。说,别人我不知道,马多是我的侄子,你说他弄好了你的眼睛,我不相信。最多算是投了缘分。那可是个可怜的娃娃啊。
我赶集早了,大概马长水打牌时间还早哩。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马长水就给我说了马多。
他说马多可怜,是因为马多的爹被判了八年半徒刑,在一千多里外服刑。按马长水的说法,马多的爹不应该坐牢,所以说马多可怜。马长水唠叨了半天,我才听清了事情的原委。而且就和我这只眼睛一样,只看了一边,我对马多的了解只是一个方面。
马多在老家长大的那几年,我可能正在城市人群里如一只蚂蚁一样奔忙哩。马多的爹娘就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打工、挣钱、盖了铁塔后边的那所房子。女人刚烈豁达,男人则是个沉闷讷言的人,一个只看方向盘,从不管其他事情的司机。就有人出足运费,天天让他跑车。跑了几个月,他隐约知道了在干什么。就犹豫着不想去了,不去已经由不得自己,就有威胁到马多的说法丝丝缕缕地传到他的耳中。另外他也毕竟靠手艺吃饭,就过多的看重钱头,心说我没有动手,我没有偷,也没有抢。就睁眼闭眼地开了三年这样的车。等破了这个案子,他却没能强辩过法院,领了八年半徒刑,连同自己糊里糊涂的开车手艺,一块劳教去了。这女人伤心过度,生了一种怪病。竟然丧失了吞咽功能,一小碗饭马多喂着她要吃一个小时。还有一个九岁的姑娘,也要马多照顾。
在马长水的说话声里,我依稀记起了我从小学接儿子时,看见马多从门外往院子里提水,一个大桶,他双手提着,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我却全然不知道是这样一回事。
马长水说,马姓本家对这件事说法不一,都说这几年肯定挣了不少钱。但遇见事情能帮忙接济的时候还是尽量接济,可毕竟撑不起这个家,男人还是顶梁柱啊!
趁马长水还没有走远,我接着话茬子问,马多恨他爹不?
马长水说,马多从不恨他爹,心里还想得不行。终是骨肉,再说,那个少言的糊涂人将马多爱得像一个活宝。马多自然记着他的好处,常常给他妈喂完饭,就对小妹说,等到了暑假,要用架子车拉着他妈和妹妹,去一千里之外看爸爸去。女人听觉尚好,就眼圈子发红,似要流下眼泪,却又吸了吸鼻子,转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那九岁的妹妹听了哥哥这话,则像有了天大的喜事,整个下午都开心着。
马长水说,马多也是个犟脾气。你说他一个小孩子能负了多大责任,却从不要别人帮他。他惋惜地摇着头。临了,却好像记起什么对我说。有件事情跟你有些关系,你说你这人也是个怪胎,镇上的居民新村你不要,偏在宋庄要了四间砖屋,那价值差了一大截。我以为你图啥哩,竟然说要地哩。我告诉你,你那地种不了两料,就得联手被政府征了,听说开发区往东边延伸,就到你那里了。你就又成了没地的农民,你挑来挑去,却还是没落下土地,你划算啥哩?还不如早早住在镇上。
我说,我不要地,我妈死了埋那儿?
马长水自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也想不出回答我这问题的答案,就吸溜着鼻子又点了一支烟。
马长水说,也是的,光说征地,这地征完了人咋安顿?
他指着新建的药厂说,这狗日的药厂,在咱地盘上毁了耕地盖起来,毁的都是基本农田保护区,咱的米面瓮瓮子,却从村里一个工人都不招。连清洁工也是外地的,村人闹腾,人家只一个理由,厂里规定要专业的产业工人。农民咋样成产业工人?屌话一堆。
这话自然戳到了我的疼处。我开始背着买来的东西,灰溜溜地往家走。
四
我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了河边的地里。我的地里都种着玉米,庄稼苗黑油油齐刷刷没过了我的膝盖,谁一看都是一个老农把式种的,株距行距,像用尺子量过的一样匀称。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块地方方正正,我就后悔那时候为啥没有零零碎碎地要些不能种庄稼的地,山脚山边都行。我从地里回来,无意中竟翻出了那把杀猪刀,这刀子闪着寒光被我用一块粗布裹着。我这是一把祖传的刀子,第二天我带到镇上,杀坊黑子很是喜欢,他瞄过一眼就问价,我说你给两副猪蹄吧。黑子就笑了,自然不再说话,递过猪蹄,收下刀子。那天早晨,我又遇见了马多,晚上我还是梦见自己出生时候的情景。
我得劝俺娘多活几年,多活几年办法自己就有了。我将自己落在了宋庄这个地方,就应在宋庄扎根。
天气热了,马多好像长高了一截。
放暑假的第二天,马多从零公里出发,一辆抹洗干净的架子车,黄锃锃的槐木辕杆,干净的胶皮轱辘。马多拉着,目视前方,在村子之外的天边,是还在延伸的路,车子上坐着马多的娘和他的妹妹。
太阳刚站上山头。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