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鹏飞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学术批评·
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是政治美学吗
——与莫先武博士商榷
○朱鹏飞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浙江杭州310018)
莫先武博士撰写商榷文章认为,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是政治美学,进而断论金雅教授将梁启超美学思想界定为人生论美学是政治和审美的二元对立。这种观点与结论从学理、逻辑上看都存在问题:第一,从学理上讲,莫先武博士把所有不直接关注政治问题的研究都称为“纯审美”研究,并以此认为金雅教授对梁启超美学思想的研究是一种“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在学理上失据;第二,从逻辑上看,仅仅根据梁启超前期政治家的身份和倡导通过审美改造国民性的主张,就简单认定其全部美学思想都是政治美学,于逻辑上不清。此外,莫先武博士对金雅教授专著《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的理解也有片面之嫌,对金雅教授总结的梁氏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的特点特质缺乏全面准确的把握。我个人认为,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从总体上看,符合金雅教授得出的结论,即审美、艺术、人生三位一体的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金雅教授在其专著中对这一人生论美学思想体系及其特质,率先作出了相对系统而深入的开掘、提炼、阐释、总结。
梁启超美学;政治美学;人生论美学
莫先武博士在《学术界》2015年第10期上发表了一篇商榷文章,认为金雅教授的专著《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将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归结为“人生美学”(其实,金著用的是“人生论美学”概念),不符合梁启超美学活动与美学著述实际,其理解“表面相似,实质相反。”〔1〕莫文观点概括起来,主要有二:第一,因为梁启超早期曾参加很多政治活动,而后期退出政坛以后,又着力于对国人进行道德启蒙,因此其美学思想是“不纯粹的”,具有鲜明的政治性。如王国维等专心于书斋的学者才可以称之为“纯美学家”,梁启超则不然,其思想不能简单地纳入“纯美学的评价体系”,去进行“纯审美”研究。第二,从本质上看,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是“政治审美二元融合”的政治美学,具体表现为前期的工具论政治美学,以及后期的本体论政治美学,这“才是梁启超美学的真正品质”。莫文的结论是,金雅教授建构的梁启超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其出发点是“政治与审美二元对立论”,因此是有失偏颇的。对于莫先武博士的上述观点和研究方法,本人略有不同见解,且述一二,以就教于莫先武博士。
在探讨之先,我想就莫先武博士使用的几个理论术语进行一下辨析。
第一,什么是“纯审美”。莫先武博士在文中,多次提到“纯美学”“纯审美”的问题,并认为“纯审美”导致的审美无功利思想来源于康德的审美无功利论。对此,有几点需要澄清:首先,虽然康德提出一个隐含的命题“美在形式”,但其反题应该是“美不关涉质料”〔2〕,而非“美不关涉内容”。因为在西方哲学中,“质料”与“内容”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通常情况下,“质料”可以被看作独立于形式而存在,黑格尔认为,“质料虽说本身并非没有形式,但它的存在却表明了与形式不相干”。相反,“内容”却是与形式互为表里、互为前提的:“内容之所以成为内容是由于它包括有成熟的形式在内。”〔3〕“内容非他,即形式之转化为内容;形式非他,即内容之转化为形式。”〔4〕由此可见,如果我们说某一外在形式内含“质料”,那它一定有内容;但若我们说某一外在形式不含“质料”,却不可以说它没有内容,因为这一外在形式本身就是内容所生化,形式就是内容。一句话,“质料”是实在的内容,“(无质料)内容”是潜在的内容(如感性形式所象征的道德),这是它们本质的区别。康德认为“美”不涉及对象的素材和质料,只表明“美”不关涉实在的内容(质料),不排除“美”还关涉潜在的内容(如道德等)。所以,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上卷的最后,提出另一个命题“美是道德的象征”〔5〕,从逻辑上看,与之前的“美在形式”说没有丝毫矛盾。其次,既然康德把“美在形式”说与“美是道德的象征”相提并论,那么如何理解其“美在形式”说所造成的广泛影响。应该说,当康德讨论审美判断四契机的时候,他是将美与它者割裂开来,进行“纯审美”的研究,并称这种美为“纯粹美”;但当康德讨论美是道德的象征的时候,他则重新将美与善,乃至美与人融合在一起,称其为“附庸美”,而且康德承认理想美只能是附庸美而不是纯粹美,〔6〕也就是说,我们一向引以为据的康德审美无功利论,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误解,就连康德本人,也不推崇那种“无关任何利害关系”的纯形式美。但无功利化审美现象确实是广泛存在的,比如对审美对象进行纯形式化的研究(俄国形式主义),或者中国古代的形式主义诗歌,走的都是纯形式、“纯审美”路线。所以,我们可以初步下一个这样的结论:当康德将美与它者割裂开来讨论“美在形式”的时候,他探讨的是“纯审美”;而当康德探讨附庸美、理想美以及“美是道德的象征”的时候,他的研究就不再是“纯审美”的了。特别是他将美视为从感性走向理性的桥梁,试图用《判断力批判》搭起通往《实践理性批判》的桥梁,探讨道德律令并声称“人是目的”的时候,他的研究就更不是“纯审美”的了。根据本人对康德美论的理解,凡将美与善融合起来(而不是割裂开来)所进行的研究,都不再是“纯审美”研究。以文学为例,单纯从某部小说的人物、情节、语言风格等角度所进行的自律研究,是“纯审美”研究;而将小说视为文以载道的工具或者寓教于乐的教化工具,则是“不纯粹”的他律研究。莫先武博士无视王国维等学者学术思想的社会功利性,认为王国维这样关注现实问题(比如德育与美育)的学者是一个“纯美学家”,而金雅教授从审美、艺术、人生相融通的角度对梁启超思想所进行的研究,只是“纯美学”研究,于学理上是讲不通的。
第二,如何理解莫先武博士所言之“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莫先武博士在文中称:“金雅的美学评判逻辑起点是: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而“所谓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指将政治功利与审美无功利对立起来,通过与政治功利性的对立与背反以确立审美的无功利性,以及自己的独立价值与研究领域。”关于“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有几点提请莫先武博士思考:首先,什么是二元对立。从哲学上讲,二元通常涉及矛盾的两个方面,二者互不相容、一分为二才形成二元对立,比如内容与形式、现象与本质、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对立。二元对立有两个要点,其一是二元之间不能有中间地带,比如物质与潜意识就不是二元对立关系,因为还有意识(狭义)这个中间地带未被包含进来。其二,二元虽可互相转化但不可互相还原,二者是矛盾关系而不是融合关系,因此我们不能讲“内容形式学”“现象本质学”“物质精神学”。其次,反观莫先武博士提出并定义的“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在命题逻辑上是有问题的:审美与政治是二元对立、一分为二的矛盾关系吗?它们之间是否有中间地带?退一步讲,若果真二者是二元对立关系,这种矛盾关系的双方如何可以合称为“政治美学”?(这就跟“物质精神学”的称呼一样是不可思议的)从莫先武博士所提的“政治美学”来看,如果“政治美学”概念确实成立,那只能表明政治与审美二者在概念类别上不属一个层面,它们是偏正关系而非二元关系。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作个简单的总结:一方面莫先武博士所命名的“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从学理上是站不住脚的;另一方面通过其基于二元对立思维提出的“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命名可以看出,莫先武博士对“政治”进行了片面夸大,将政治视为一元,而其他事物(如道德、艺术等)则被视为另一元,凡在美学研究中涉及政治内容的都是“不纯粹性”的研究,而其他涉及道德、艺术乃至人生的研究都是“无功利性”的“纯粹”的研究(即所谓王国维式的“纯审美”研究),可见其缺乏学理的命题背后,潜藏着对“政治”问题的片面化热衷,他将梁启超美学界定为“政治美学”,恐怕只能理解成“为政治而政治”了。
最后,作为后述讨论的前提,我们界定一下莫先武博士所谈的“政治美学”含义是什么。“政治美学”在我国是一个年轻的概念,“政治美学作为一个统一概念的提出不足20年”。〔7〕台湾学者林锡铨2001年出版的《政治美学》是汉语学界第一部以政治美学为题的学术论著。一般来讲,政治美学的研究领域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作为政治哲学的分支,政治美学主要关注政治问题的审美方面,或从审美入手切入政治问题”;另一方面,“作为美学的分支,政治美学主要关注审美领域的政治问题,或从政治的视角切入审美问题”。〔8〕简言之,前者研究的是政治行为的审美化,重在政治问题;后者研究的是政治理想的审美化,重在审美问题。比如德国纳粹的法西斯美学就是前一类政治美学,它通过情势的控制、顺服的行为、夸张的努力等方式,达到最终的政治目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的工具论美学也属于这一类,它通过将具体政治行为(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等)审美化的方式,来实现其政治目的。至于后一类政治美学,最典型的是先秦至汉朝时期的儒家礼乐思想,试图以礼乐的方式,达到“乐与政通”的目的,从而实现仁政与美政。这一类政治美学的核心之处在于,首先要有一个政治理想或者政治观念作为支撑(比如美政理想,或者具体政治观念如女权主义、反种族主义等),其次是通过审美的方式去实现这一理想或者观念,比如儒家试图通过艺术去改造道德人心以实现美政。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当我们在谈论某一种美学思想是否属于“政治美学”的时候,有两个前提是必备的:第一,考察它是否美化了某种具体的政治行为;第二,考察它是否张扬了某种政治理想或者政治观念。若属于其一,我们才能称之为政治美学。
探讨完几个基本概念,接下来我们辨析一下莫先武博士的观点: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能一言以概之为政治美学吗?
首先,莫先武博士并没有以确切证据,分析说明梁启超成熟期(后期)美学思想是政治美学。如前文所述,一种政治美学思想,要么是政治哲学的分支,要么是美学的分支,很显然,从梁启超美学著述来看,他的后期思想基本是美学的分支。作为美学分支的政治美学,其前提是要有一个政治理想或者政治观念作为支撑。如果说,对于梁启超前期的部分美学思想带有工具论痕迹,大家没有疑义,那么,关键的分歧在于如何看待梁启超成熟期美学思想的性质。莫先武博士认为,《吾今后所以报国者》标志着梁启超前后期思想的转型,梁启超在文中称:“夫身既渐远于政局,而口复渐稀于政谭,则吾之政治生涯,真中止矣。吾自今以往,吾何以报国者?吾思之,吾重思之,吾犹有一莫大之天职焉。夫吾固人也,吾将讲求人之所以为人者,而与吾人商榷之;吾固中国国民也,吾将讲求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者,而与吾国民商榷之。”〔9〕梁启超在文中说得很明白,从今往后,他的政治生涯就要结束了,不再谈论政治。至于他想干的是什么事情?那就是试图改造国民性,提升道德人心,让国民懂得“人之所以为人”“国民之所以为国民”的道理。以此观之,后期梁启超已经远离政坛,也不再有具体的政治主张,他的社会身份已经从一个政客回归为专事“无用之用”的学者,〔10〕如何可以称其后期的美学思想为“本体论政治美学”?后期梁启超表达过什么政治理想?或者他提出过什么明确的政治主张?对于这个关键之处,莫先武博士一笔带过,语焉不详,我们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专事国民性建构与道德人心提升的学者,其美学思想必须归结为政治美学。
第二,莫先武博士将道德启蒙与国民性建构等同于改造社会的政治主张,其结论是自相矛盾的。莫先武博士认为,梁启超后期美学思想具有政治性,其逻辑是:以文学与审美的方式提高人们的道德,进而达到社会改造的政治目的,“文学与审美可以提高人们的道德……而社会改造的政治目的只有通过国民的道德提升才能真正实现”。这个逻辑有两点需要推敲:其一,通过审美提高人们的道德,是社会改造政治目的的前提,但是由前者是否必然推导出后者,则是可疑的。比如,认真读书是将来好好报效祖国的前提,但是,由一个人在认真读书是否必然推导出他会好好报效祖国,则是不一定的。后期梁启超试图提升国民道德是事实,但是,他有没有随之提出改造社会的政治主张?倘没有任何政治主张就贸然称一个学者的思想为政治美学,未免过于武断。其二,作为反例,莫先武博士拿王国维与梁启超对比,认为前者是一个不问政治的“纯美学家”,后者是一个关心政治的“不纯粹”的美学家。我们先看看王国维,他只是一个躲在书斋中背诵四书五经的老学究吗?很显然不是,王国维非常关心现实问题,他根据知、意、情三分的原理提出学校教育应推行智育、德育与美育;〔11〕他还很重视文学,认为“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莫先武博士据此错误地认为王国维主张“审美无功利”)。〔12〕至于为什么这么重视文学问题?因为当下国人精神生活贫乏,吸食鸦片与赌博盛行,而禁鸦片之道,在于修明政治,大兴教育,“以养成国民之知识及道德外,尤不可不于国民之感情加之意焉。其道安在?则宗教与美术二者是。……而美术之慰藉中,尤以文学为尤大。”〔13〕由此可见,王国维试图通过美育(文学教育)的方式,达到让国民修身养性从而禁止鸦片的最终目的。对于这样明显的道德诉求与现实诉求,莫先武博士都称之为“纯美学”研究(他始终认为王国维是“纯美学家”),那么,同样只是进行国民道德建构的后期梁启超美学思想,又如何变成了“不纯粹”的政治美学?从这种双重标准来看,莫先武博士关于“政治美学”的概念是模糊的,其结论也是自相矛盾的。
第三,莫先武博士还有一个证据表明梁启超美学思想属于政治美学,“梁启超首先是位政治家,他是站在政治的立场上研究文学与审美,这是他看待、研究文学与审美的独特之处,这就决定了他所构建的美学,不同于王国维等纯美学家的理论。”关于这个逻辑也有两点值得商榷:其一,虽然前期梁启超是位政治家,其某些审美主张确实带有工具论的痕迹,但后期梁启超已经退出政坛,从此不问政事而专心学问。一个前政治家,挂印后的言论就一定带有政治性吗?陶渊明弃官归田,是否那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言论都带有对朝廷不满的政治性?或者“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一定就有政治目的?这点是说不通的。其二,政治家关注现实问题,是否其美学思想就是政治美学。中国古代的文学家,大多是从过政的,像司马迁、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柳宗元、王安石、苏轼、陆游、辛弃疾、施耐庵、罗贯中、曹雪芹、蒲松龄等人,都在朝廷或外省做过大大小小的官吏。这些文学家通过各自的方式关注现实问题,比如白居易写过《卖炭翁》,杜甫写过“三吏”“三别”,韩愈写过《师说》,柳宗元写过《捕蛇者说》,是否我们可以称白居易或者柳宗元等人的美学思想是“政治美学”?倘如此,凡从政者的美学就是政治美学,那么当今很多身兼政职的人文学者,他们的美学就一定是政治美学吗?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莫先武博士根据梁启超的政治身份、国民性构建诉求,去武断地称梁启超美学思想为政治美学,于学理乃至逻辑上都存在问题。且仅仅根据其前期部分美学思想带有工具论痕迹,就声称其全部美学思想都属政治美学,犯了以偏概全的大忌。
最后,谈谈为什么我赞同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是人生论美学而不是政治美学,以及莫先武博士对金雅教授所著《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的误读。
首先,关于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其一,从梁启超全部的美学活动来看,基于政治功利性角度看待审美问题,只是发生在前期,这部分文章(如《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并不构成梁启超全部美学论著的主体,仅依此界定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是政治美学,明显以偏概全,有失偏颇。其二,为什么我赞同梁启超美学思想是人生论美学。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核心部分在于成熟期(后期)而不是前期,成熟期的梁启超美学试图通过“趣味说”与“情感说”,搭建起现实世界通往道德世界的桥梁、此岸世界通往彼岸世界的桥梁,鼓励人们成为“美术人”、做学问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终”,〔14〕不以学问为手段而应以学问为目的。正如金雅教授所得出的结论,这种将审美—艺术—人生相贯通、真善美共融的美学思想,正是一种体现了融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善与美、物与我为一体的人生论美学。〔15〕这比简单地主要根据梁启超前期美学论文,就武断认为其美学思想的性质是政治美学,要客观得多、贴切得多,也有利于对梁启超美学思想价值的完整深入的发掘。
其次,关于莫先武博士对金雅教授所著《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的误读。这种误读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对金雅教授总结的梁启超“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性质的误读。在《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一书中,金雅教授认为:“概括地说,梁启超的美学思想是一个以‘趣味’为核心、以‘情感’为基石、以‘力’为中介、以‘移人’为目标的‘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思想体系。”〔16〕但是,莫先武博士却反复称,金雅教授认为“梁启超的美学,就是趣味美学”。“趣味美学”与“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差距甚大,其性质和旨归亦不相同。西学意义上的纯粹“趣味”,主要以“趣味”为审美的本体,不涉及价值,这与柏格森生命美学以及叔本华唯意志主义美学中的“绵延”与“意志”一样,研究的只是本体论问题。但是,金雅教授总结的“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却不同,研究的既是本体论问题,也是价值论问题,即我们如何以“趣味”为根基和中介,达到审美价值和人生价值统一的问题。金雅教授在书中说得很明白:“‘趣味’是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核心范畴。通过‘趣味’,梁启超完成了美的本体论建构,也通向了美的价值论思考”〔17〕这样看来,莫先武博士对金雅教授原意的曲解,如果不是理解深度不够,恐怕就是有意为之:从“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的视角看,“趣味”搭建的是真善美贯通的桥梁,通过“趣味”,我们可以认识人性和宇宙之本真,提升自身的道德与审美修养,进而抵制人性的贪婪、远离不良趣味以及担起个人对于社会应尽的责任,而这些,最终都与生命境界的涵育、现实人生的美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莫先武博士正是囿于其自身的二元对立思维,才人为地将本体与价值相割裂,将“趣味”与现实世界的种种(比如政治,比如人生实践)相剥离。这样,在将“趣味主义人生论美学”概念换成“趣味美学”之后,莫博士终于可以把金雅教授对梁启超美学思想的解读,纳入其设定的所谓“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的框架中去了,这种片面的结论,曲解了金雅教授关于梁启超美学思想性质的总结。其二,错误地理解了“人生论美学”的内涵。在莫先武博士眼里,人生论美学是一 种“纯美学的人生美学”,“这与西方柏格森、叔本华以及王国维基本相似。”除了关于王国维的判断基本正确以外(王国维美学确实是人生论美学,不过在莫博士眼里都是关在书斋里的“纯美学”),对于另外两人的理解则完全背道而驰。人生论美学与柏格森生命美学的区别,金雅教授在书中有言:人生论美学所高扬的生命“不是中国传统美学中主要以伦理来规范的理性生命,也不是柏格森意义上主要以直觉来范畴的本能生命,而是融理性(责任)与感性(情感)为一体的富有创造激情与价值追求的个体生命。……从本质上说,只有永远保持情感与理性、趣味与责任相统一的生命活力,并融入到生活与艺术的实践之中,才有美的实现与审美的怡悦。”〔18〕人生论美学不但与柏格森的生命美学性质不同,与叔本华唯意志主义美学的取向也大相径庭。人生论美学追求积极向上的人文情怀,金雅教授称之为“积极入世与自由畅神、理性追求与生命激扬融合为一的饱含春意的人生胜境”,〔19〕而叔本华唯意志主义美学却宣扬世界的本质就是贪婪无度的意志,解脱人生无尽痛苦的最好办法是自杀,充满了悲观颓废的论调。莫先武博士将积极入世的人生论美学与柏格森生命美学特别是消极厌世的叔本华美学相等同,视它们为“基本相似”的“纯美学”,可见他对金雅教授著作所总结的梁启超人生论美学思想的理论特质之误解,是何等之深。
最后,作为本文的结尾,还想顺便谈谈莫先武博士论文中那些“新鲜”的术语,以及不少容易让人误解甚至是费解的论断。在《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究竟是什么》这篇文章中,莫博士创造(或者引用?)了很多新名词,比如“审美政治二元对立论”“欲望无功利”“政治无功利”,他声称王国维“将康德的欲望无功利转化为政治无功利性”,本人只听说过“审美无功利”,遍查了手头的哲学词典和美学词典,也没弄明白“欲望无功利”和“政治无功利”是什么意思,政治会无功利?“政治无功利”是不是“无政治功利”的意思?本人不好妄测。还比如,他对于康德美学以及柏格森、叔本华美学的片面理解,表明莫先武博士在没有真正吃透这些思想内涵的情况下,就拿它们来佐证自己的观点,论证的严谨度有待加强。再比如,他说:“我们还是无法明了:梁启超的小说理论,究竟因政治功能论而不该进入纯美学理论,还是纯审美理论是否要突破政治无功利论?”笔者对这句话非常的费解,在莫先武博士眼里,“纯审美理论”与“政治无功利论”本就类同,何来突破之说?因为实在无法理解作者的原意,本人在写商榷文章时,也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
注释:
〔1〕莫先武:《梁启超美学思想的性质究竟是什么——与金雅教授商榷》,《学术界》2015年第10期。以下引用莫先武博士的观点,均出自该文。
〔2〕康德曾多次说美无关质料,即美是一种“单纯形式”“没有一切质料及使之协调的概念”,见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66页。
〔3〕〔4〕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79、278页。
〔5〕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01页。
〔6〕康德认为,人的美是附庸美,因此“美的理想,由于上述的理由,我们只能期待于人的形体。在人的形体上理想是在于表现道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74页。
〔7〕〔8〕文苑仲:《国外政治美学研究的五种范式》,《理论月刊》2015年第5期。
〔9〕梁启超:《吾今后所以报国者》,《梁启超全集》(第五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2805-2806页。
〔10〕梁启超在《吾今后所以报国者》中自述:“亦惟思拾遗补阙,为无用之用,而事实上则与政治之关系日趋于疏远。”梁启超:《吾今后所以报国者》,《梁启超全集》(第五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2805页。
〔11〕〔12〕〔13〕王国维:《论教育之宗旨》,《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金雅主编,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0、77、87-88页。
〔14〕梁启超:《学问之趣味》,《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梁启超卷》,金雅主编,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1页。
〔15〕金雅教授将人生论美学的特点归结为“审美艺术人生动态统一的大审美观”“真善美张力贯通的美情观”以及“物我出入诗性交融的审美境界观”。金雅:《人生论美学传统与中国美学的学理创新》,《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2期。
〔16〕〔17〕〔18〕〔19〕金雅:《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84、87、104、103页。
〔责任编辑:刘鎏〕
朱鹏飞,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学与艺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