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毅+张恒+王晓
北京朝阳门内大街外交部大楼四层,一阵电话铃声在一间办公室响起。外交部苏欧司副司长李景贤拿起话筒,电话来自远在莫斯科的中国驻苏联大使王荩卿。
“苏联央视预告今晚7点钟有重要新闻直播!老戈(戈尔巴乔夫)大概要‘完了。”
北京时间1991年12月26日零时,外交部大楼里,苏欧司苏联处的七八个人围在一台20英寸的电视机前。
屏幕中,戈尔巴乔夫开始他那著名的七分钟“告别演说”。这个“连一寸国土都已经没有的‘国王”,平静地宣布下台。
26日下午,外交部有关部门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到中南海开会。在这个历史的重要时刻,需要作出的决策,考验着中国最高领导层的政治智慧,因为这不仅关系着外交领域的转变,更关乎中国未来的走向。
“特特急”电报
27日,中共中央有关苏联解体对策的讨论只进行了半个小时。
据《李鹏外事日记》记载,这次会议由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主持,对苏联解体后的形势作了分析,一致同意,我方承认原苏联12个加盟共和国独立。
“中国要坚持社会主义,只要把经济搞上去,就什么也不怕。”会上,江泽民这样表示。江泽民随即指示,赶紧给正在俄罗斯等国访问的对外经贸部部长李岚清发电,通知这些相关国家。
李景贤从皮包里抽出备好的电报纸立刻拟稿,写好一页塞给前面的国务委员兼外长钱其琛修改一页,然后由最高层领导过目画圈。会议结束后,李景贤很快将最高层领导签发的那份“特特急”电报发给远方的李岚清。
当天,中国官方媒体相当低调。《人民日报》仅仅在国际版刊发了苏联解体的消息和一篇记者特写《红场易帜纪实》,文中提到红场上人们的感情“十分复杂”。
28日,中南海会议的决定刊发在《人民日报》头版,国际版除了一些国家承认俄罗斯等国独立外,还引用塔斯社报道说,今年卢布发行量剧增,前三季度物价上涨96%,似露忧心。
苏联解体后一周左右,江泽民召集36人开了几天的会,并要求人人发言不得少于半个小时,讲透彻。这36人都是与苏联或俄罗斯有关的重要官员和学者。
政治团变经贸团
苏联国旗落下后的一两个小时,一架波音767包机载着以李岚清为团长的中国政府代表团降落莫斯科。
代表团原拟先访问俄罗斯,对方称正忙于政权交接,只得改为在莫斯科降落,再转赴乌克兰和白俄罗斯。
此前一周,12月18日,俄罗斯政府接管克里姆林宫。同日,钱其琛指出:“苏联这座大厦彻底坍塌,也就是这一二十天的事了。”他提出派代表团访问苏联,由外交部副部长任团长。
代表团出发前夕,李鹏总理表示需要派位部长去,并由“政治团”改为“经贸团”探路,由李岚清部长任团长。
此时,原苏联各加盟共和国尚未独立,我不宜以政治团名义出访,但保持交往却不可耽搁。
中国代表团初到苏联的几日,谈判进展较慢,而当27日钱其琛致电原苏联各加盟共和国外长,告知承认其独立,并准备谈判建交后,中国代表团受到各加盟共和国热情接待,谈判极为顺利。
其实,当年9月,当苏联承认波罗的海三国独立的第二天,钱其琛即表示中国政府承认这三个独立国家的地位。三天后,中国代表团带着公报草案的中、俄、英文版本和授权签字书抵达三国,随后三天签署了三份建交公报。
研判“8·19事件”
外交部门及中央领导提前预判与未雨绸缪的效果,在几个月前已显露出来。
1990年和1991年,波罗的海三国相继独立。很快,俄罗斯也发表了《俄罗斯联邦国家主权宣言》。
对此,钱其琛看得很重,他说:“俄罗斯是个大块头,它宣告独立,对苏联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
为防止联邦瓦解和维持最低限度国家统一,戈尔巴乔夫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新联盟条约。按照原计划,条约将于1991年8月20日签署。
戈尔巴乔夫万万没想到的是,8月19日,苏联高层8人发动政变,他们认为戈氏改革难以进行,试图挽救站在悬崖边上的苏维埃政权。
8月19日北京时间清早5点多钟,时任中国驻苏联大使于洪亮迅速向国内报告了这一消息。之后几乎每隔一刻钟,我驻苏联使馆就来电报告事态进展。
当天中午12点15分,叶利钦爬上红场上的一辆坦克,宣布“反对这次‘逼宫事件”,其他加盟共和国的领导人纷纷赞同。
20日下午3点,于大使打电话给国内说,参与“逼宫事件”的总理巴甫洛夫刚刚告诉记者,他因“患感冒”已入院治疗。于大使认为,巴甫洛夫患的是“政治病”,表明参加这一事件的头头们慌了手脚。钱其琛得知后说:“形势看来已经发生逆转。”
22日晨,戈尔巴乔夫从克里米亚回到莫斯科,“8·19事件”以失败告终。
22日下午,苏联驻华大使索洛维约夫在拜会钱其琛时,专门转达了戈尔巴乔夫对中国领导人的问候。会见后,钱其琛对李景贤说,苏联局势的演变有两种可能,一是出现某种转机,二是形势急转直下,不可收拾。我们要特别关注后一种可能性。
日后的事态发展表明,戈尔巴乔夫已回天无力,胜者是叶利钦。三个月后,苏联解体。
也就是在“8·19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据《邓小平年谱》,邓小平同江泽民、杨尚昆、李鹏等领导进行了一次谈话。
“现在世界发生大转折,就是个机遇。”邓小平说,“强调稳定是对的,但强调得过分就可能丧失时机……根本的一条是改革开放不能丢。”“老祖宗不能丢啊!问题是要把什么叫社会主义搞清楚,把怎样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搞清楚。”日后不难看出,转过年的南巡讲话,不少内容正是对上述谈话的延展、深化。
最后一次访苏
在东欧持续动荡的1991年初春,江泽民思考要不要访问苏联。
“有人说苏共的执政党地位已摇摇欲坠,现实情况到底怎么样?”1991年2月的一天,江泽民如是问外交部苏欧司苏联处处长周晓沛等人。他希望大家开“无轨电车”,放开聊。此前,他已多次收到戈尔巴乔夫的访苏邀请,最近还收到戈氏的亲笔信。
“据我们观察,苏联国内政治、经济形势都非常严峻,国家面临分裂的危险。苏联共产党得不到广大群众的支持,垮台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周晓沛回答说。
根据周晓沛后来在其著作《中苏中俄关系亲历记》的记载,他当时还对江泽民说,1989年中苏两国、两党关系正常化后,双边关系发展不错,苏联内部包括反对派都支持进一步发展对华关系。他建议保持两国领导人的互访势头。
最终,江泽民决定5月访苏。
彼时,在代表团驻地地下室里,堆满了罐头、玩具、糖果、旅游鞋等礼品,整整五车皮,都是江泽民准备送给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市民的。此时的戈尔巴乔夫正处在风口浪尖:“我很难办。左派和右派都批评我。有的想走回头路,这不现实;有的提出要加快速度,这是冒险。”戈尔巴乔夫对江泽民推心置腹。据一位当时在场的人士透露,戈氏还谈到苏联曾经的高度集中体制运转不灵,他举例说,一个加盟共和国总书记要去视察他们国内一家金矿,都要经过苏联最高层批准。
“8·19事件”发生前的这几个月,正是戈尔巴乔夫自信有所增长的时候。他相信新的联盟条约能保持国家的统一——“现在15个加盟共和国都来人了,正在莫斯科开会讨论这个问题。”钱其琛在《外交十记》中记录了此时戈氏的乐观,“就像罗马选教皇一样,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能离开教堂。”
不过,“8·19事件”后,所有人都离开了“教堂”,一去不返。江泽民此次访问,也成为中国领导人最后一次访问苏联。
只握手,不拥抱
“8·19事件”确实难以预计。江泽民访苏之前,先期与苏方讨论公报的代表也多次与苏联外交界朋友和百姓交流、考察。他们的总体印象是,高层权力在向叶利钦倾斜。
参与谈判调研的李景贤深深感受到底层群众对苏联存亡问题的冷漠。
苏联解体前的各类调研,其实多少都与中国高层领导的判断有关,尤其是邓小平。
1989年5月16日9点35分,北京人民大会堂东大厅,邓小平安静地坐着等一个人。他对在场的同志说,这三年多时间里,“就想着今天怎么样跟他谈”。
10点差一两分钟,邓小平破例走到东大厅正门外迎客。10时整,戈尔巴乔夫来到邓小平跟前,中苏两位最高领导人的手握在一起达35秒,但都“贯彻”了邓小平之前特别叮嘱的这次见面时“不拥抱”的原则。
没有提纲,更没有讲话稿。两个半小时,大多是邓小平在说,戈尔巴乔夫偶尔回应,更多的是频频点头。
“我是作为一个晚辈去见一位长辈的。”戈氏之前曾这样对随行人员说,这一年邓小平85岁,戈氏58岁。
“结束过去,开辟未来”是邓小平首先定下的调子,中苏两个大国关系正常化由此破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上世纪50年代蜜月期之后至此的30年间,中苏经历了“三个十年”:十年论战、十年对抗及十年谈判。这期间,有文斗也有珍宝岛的惨烈武斗。
邓小平与戈尔巴乔夫会见后,东欧、苏联的局势进一步动荡。有一次,邓小平与几位中央负责人谈话时说,东欧、苏联乱,我看也不可避免,至于乱到什么程度,现在不好预料。
1992年1月2日,邓小平去人民大会堂参加“运筹与健康”桥牌赛;半个月后,他一路南下,一路激荡……(吕丽妮荐自2015年12月7日《书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