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琴
每天早晨,我上语文课之前,都会提前半个多小时到教室,为的是亲自收一个学生的作业本。尽管我多次对这个学生说,最好和同学们一起把作业本交给组长,可他依然故我。待我走进教室,他便第一时间把作业本交到我的手中,然后习惯性地挽着我的胳膊,看着我掏出红笔,批改他的“作业”。
这是怎样的作业啊!满纸符号,有字有画有拼音,很多地方看不清也看不懂,但我每天都会认真地看两遍,然后打个红红的“勾”,并写上一个大大的“赞”或是画一个夸张的“大拇指”,再不就写上一两句赞美的话。他呢?一边看一边笑,待我改完就拿着作业本高高兴兴地回到座位上。一路上,蹦蹦跳跳的,我开心地看着他,同学们的眼睛也暖暖地追随着他,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作,一切自然而然,每天早晨这短短的几分钟,成了我和他,乃至全班同学的约定。
他是一个调皮好动还有点智障的孩子。我还记得初见他的情形,走进二(6)班,别的小朋友都端端正正地坐着等老师上课,他却躺在教室后面的地上,手里拿着笤帚棍(笤帚头被他拔掉了),还有几张脏兮兮的废纸,正自顾自地玩耍着。我把他拉起来,一转身,他又躺下了。班主任告诉我,他不能正常学习,不会听课也不做作业,又喜欢攻击别人,同学们是惹不起躲得起,没有人愿意跟他玩。“算了吧!”同事们善意地提醒我。真的算了吗?为人师的良知让我不能轻言放弃。于是,也曾苦口婆心地开导过,也曾和风细雨地教诲过,也曾声色俱厉地批评过,甚至暴风骤雨般训斥过,可他还是那个样子,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我进不去。
李玉贵老师说:“碰见这样的小孩,我们永远只能假设我还不够懂他,我还没有找到理解他的路径,他本身没有好坏。”是的,我进入不了他的“世界”,也许因为我还不懂他。
有一天语文课,他出人意料地没有像往常那样躺在地上或是挥舞着棍棒之类的玩意儿,而是安静地趴在窗台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一棵树,整整一节课,他就那样专注地看着,眼神宁静。看累了,就用手一次又一次地去够树叶。那天我上的是《蚕姑娘》,窗外有我指给大家看的一棵桑树。
下课后,我就琢磨,也许我能找到理解他的路径了。我买来一些蚕子放在鞋盒里,带着他去教室窗户边那棵桑树上摘了几片桑叶,放在教室后面的地上,对他说:“你千万别躺在地上哦,不然会压死蚕宝宝的。”尽管我说的话毫无逻辑,可他相信了,真的好长时间都没躺在地上。蚕宝宝孵出来了,慢慢地蠕动着。他好奇地想用手去摸,我赶紧拦住他:“蚕宝宝爱清洁,你用脏手摸它,它会生病死掉的。”他立刻去水池边洗了手。蚕宝宝越长越大,开始蜕皮,他问我:“今天蚕的颜色怎么和昨天不一样啊?”我说:“你问的问题我上课已经讲过了,课文里也写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想再说第二遍。”他竟然去翻了一下书,尽管没有看多长时间。蚕结茧了,他兴奋地抱住我,我故意推开他,皱着眉头说:“我本来想亲亲你的,可你的脸真……”
谁曾想我那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居然产生了神奇的效果:下午上学,他的脸干干净净的,一闻,还有一点淡淡的香味。课间改作业,他破天荒地递给我一个皱巴巴的本子,说:“这是我的作业。”打开一看,是什么也看不懂的涂鸦。我小心地把他的本子抹平,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下。我肩周疼痛,过一会儿就要用手捶一捶,他看见了,也握起小拳头帮我瞎捶了几下,我感动地搂住他说:“老师真的好喜欢你!你在家也是这么帮妈妈捶背的吗?”第二天一大早,他蹦蹦跳跳地递给我一个“作业”本,还自豪地说:“昨晚我帮妈妈捶背了!”
苏霍姆林斯基说:“每一个儿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直到今天,他的“世界”似乎还是乱糟糟的,还是不怎么听课,习惯还是不怎么好,偶尔,还会躺在地上,还会和同学闹矛盾……可是,急什么呢?教育是慢的艺术,张文质先生说:“即使是知识的获得,经常也是困难、艰苦、缓慢的过程;人的成长更是曲折、艰难,有自己的规律,一点也勉强不得。有时候我们简直没有办法使一个人学得更多、学得更好,也没有办法让他迅速形成所谓‘良好的’习惯,我们也经常无法对自己的教育行为作出恰当的判断,也无法洞悉一个成长中的儿童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们怎样才能恰到好处地保护和帮助他。”教育其实就是一种互相寻找、发现且又需彼此增进理解的过程。经常,我们要等待一个儿童的成长:他智慧的觉醒,力量的增强,某种人生信念与价值的确定;他需要你对他这个具体的人而给予的帮助,即温情的理解,真挚的同情,诚意的鼓励,恰当的提醒。正如张文质先生所言:“也许教师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耐心、敏感、克制、清醒的边界意识,同时要有乐观的态度、积极恰当的行动能力。”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常常想,这样的他,会不会就是那朵“山寺桃花”呢?别的花儿灿然盛开时,他还是花骨朵,也可能还没发芽。我们能做的,就是积极适应孩子的身心变化,抱着每一棵生命之树都会开花的心态,温柔、耐心,甚至悠闲地等待,等待他、等待他们“盛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