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不孝子法”惹争议

王晓玲

韩国人触碰“孝道”底线

韩国的社会道德以儒家文化为基石，在儒家追求的各种行为准则中，又特别强调“敬老孝亲”。在韩国，无论是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还是社会舆论，都把“孝道”作为最基本的品德，孩子在开口说话前就已经学会了向长辈行礼，父慈子孝、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也经常出现在韩剧里。但在不久前，韩国媒体报道称“不孝子防止法”将生效。这部法律规定，继承了父母财产的子女如果不能对父母尽孝，无论何时父母都有权收回财产;子女如果虐待父母，不经父母申诉就可以被诉诸刑事处罚。“孝行”在韩国一直受到道德规范的约束，今天却需要通过立法来监督制约，韩国的“孝文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种变化？

近年来，韩国的家庭形态、韩国人的父母赡养意识不断改变，老人被虐待的案件在增加。韩国统计厅的人口普查结果显示，2000年65岁以上老人生活在三代同堂家庭中的占29.9%，2005年这一比例下降到22.9%。2000年生活在两代同堂家庭中的老人占23.9%，2005年这一比例为24.9%。与此同时，只与配偶共同生活的老人比例由28.7%上升至33%，独居老人的比例由16.2%上升至18.1%。2010年的“人口住宅总调查”结果显示，独居老人在65岁以上老人中所占比例上升至22.1%。每当中秋、春节等节日过后，老人的自杀率都会上升，病痛、孤独、缺少精神寄托是促使老人自杀的三大原因。

韩国统计厅的调查结果显示，韩国人越来越认为赡养老人的义务不应该仅仅由子女承担。在2002年，首尔市民中有64.8%认为老人应该由子女赡养，到了2014年，这一比例下降到31.2%。与此同时，认为老人应该由家庭、政府和社会共同赡养的市民比例由22.3%上升到48.2%，认为老人应该自己照顾自己的市民比例由11.3%上升到16.4%。

2007年至2013年，韩国法院受理的有关父母赡养费的诉讼共144起，到了2014年，此类诉讼达在当年就达到了260起。在赡养父母意识衰退的同时，老人受虐待的案件不断增加。韩国保健福利部2014年的调查结果显示，9.9%的老人有被虐待的经历，施虐者中占比最高的是儿子。

不过，“不孝子法”只能保护老人不受虐待，但老人除了物质赡养外还需要精神和情感慰藉。目前，韩国通过各种政策鼓励子女向父母尽孝，但都难以阻挡“孝文化”衰落的趋势，这主要是因为韩国的人口、社会、经济结构已然发生了巨变。

老龄少子 + 初富既老

面对“孝文化”衰落，韩国人感叹“世风日下”。但“孝文化”衰落不仅仅是道德观念改变的结果，甚至也不仅仅是城市化、居住空间与生活形态改变的结果。在现阶段，韩国社会人口结构变化对其家庭文化的影响巨大。韩国的人口结构呈现“老龄少子”的特征，迅速的老龄化进程使得全社会的养老负担加重，生育率下降则预示着未来养老负担会进一步加重，这种变化对“孝道”这一社会契约形成了冲击。

为了迅速提升国民生活水平，韩国曾经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倡导少生优生，在政策引导和城市化的双重影响下，韩国很快进入了低生育期。2000年以后，虽然韩国开始鼓励生育，但总和生育率仍然徘徊在1.5以下。而与此同时，韩国的老龄化却迅速发展。韩国统计厅的“人口住宅总调查”显示，2000年韩国步入老龄化社会，65岁以上老年人口占总人口的7.2%，2010年老年人口达到11%。统计厅预测2018年韩国老年人口将达到14%，2030年将超过20%。在欧洲，老年人口比例从7%增长到14%经历了40年到100年的时间;在日本，这一进程缩短至24年;在韩国，这一进程只需18年。

迅速老龄化给韩国政府和家庭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压力，使韩国的家庭文化在短时间内发生了改变。2000年，韩国劳动人口与老年人口的抚养比为9.8，2013年下降到6，政府与家庭的养老负担同时加重。韩国的总和生育率长期低于1.5，青壮年层更难期待子女的“孝行”。“孝道”是世代之间的契约，今天的韩国人赡养父母的负担加重，老后又很难期待得到子女的反哺，“孝文化”的合理性受到了严重损害。

很多国家的老年人相对其他年龄层更为富裕，而韩国老年人中贫困人口的比例在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国家中排第一。韩国的老人之所以沦为贫困人群，主要是因为政府和国民都没能提前为老后做准备。如果把人均国民年收入12000美元视作高收入国家门槛，那么韩国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是在2003年之后，而韩国进入老龄化社会是在2000年，因此韩国是一个“初富既老”的国家。韩国政府主张“先发展、后分配”，覆盖全体国民的养老金制度直到1998年才建立起来。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韩国经济进入低增长期，劳动力市场的竞争变得更加激烈，政府不得不开始扩大社会保障网。此后，几次经济危机的反复冲击使得政府财政越来越脆弱，而老龄化进展却非常迅速，政府的应对显得力不从心。虽然2000年以后韩国政府密集出台了一系列老年人福利制度，但成效并不显著。

在韩国，个人对老后生活的准备也普遍不足。2015年韩国统计厅的调查显示，为老后生活做了准备的家庭占8.8%，没能为老后做准备的家庭占55.4%。以“30～50后”为主体的韩国老人经历了经济快速增长期，创造了较多的物质财富。但是，他们也是韩国的第一代中产阶层，他们的父母大多非常贫穷，他们在青壮年期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购置房产，同时还要赡养父母、抚养子女，很多人无暇为自身老后做好准备。韩国的房地产价格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除少数年份外一直在上升，增速远远超过国民收入的平均增长水平。韩国的老人们大多数购买了房产，其中很多人因为购房而长期背负债务。

同时，韩国人非常重视教育，韩国家庭的教育支出长期以来是OECD国家平均水平的两倍多。在韩国，校外教育之风盛行，70%以上的中小学生都参加各种课后补习班。以2001年为例，家庭校外教育支出总额达到韩国GDP的1%。不仅如此，韩国人受教育时间很长。2014年，25～36岁韩国人中的大学毕业生比例超过64%，韩国人里大学学历者的比例从2008年至2014年一直在OECD国家中名列第一。同时由于就业困难，很多人在大学毕业后选择继续攻读研究生或者接受各种技能培训。教育热使得更多的家庭财富以教育费用的形式从父母转移到了子女世代，而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持续的高学历就业难现象使得这些家庭的教育投资没能换来理想的职业回报，老人们也因此难以期待老后得到子女的经济支援。在人均寿命延长、生活质量提升、对子女投资加大的情况下，老年人没能为自身老后生活做好物质准备，转移到子女的养老负担只能越来越重，“尽孝”变得越来越难。

政府密集出台老人福利政策

2000年以后，韩国政府密集出台了众多老年人福利制度，原因来自两方面：首先，导致韩国人老后生活质量下降的根本原因是韩国的人口、社会、经济结构矛盾，家庭难以完全承担养老压力，需要政府来分担;其次，老年人在韩国选民中的比例不断上升，政治家们出于拉选票的考虑不断提出老年人福利政策。

2000年以来，韩国政府迅速建立、普及和强化了“基础老年养老金制度”、“国民养老金与特殊职业养老金制度”、“退休津贴制度”和“个人养老金制度”，这四项养老制度与家庭养老共同成为公民老后生活的五大支柱。韩国政府针对老年人的财政投入增长迅速，2013年OECD发布的《全球养老金一览》显示，韩国的公共养老金规模已经迅速攀升至世界第三位，仅次于美国和日本。不仅如此，韩国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刺激“老年人再就业”，韩国的地铁等很多公共设施都对老年人免费。为了鼓励子女赡养父母，政府还向与老人一起居住的家庭优先分配廉价的政府租赁房屋。近年来，韩国的政治家们不断呼吁“孝道”，提出了很多保护老年人的立法议案。除了“不孝子法”之外，有国会议员还提议修改《税法》，称若子女将每个月的薪资划一部分给父母作为零用钱，这笔金额可不列入纳税范围。

老年人与年轻人，谁是弱者？

“不孝子法”出台后，韩国社会出现了一些反对的声音。惩罚不孝子天经地义，但是近年来韩国的政策和财政加速向老年人倾斜，引发了年轻人对“代际公平”的质疑，“不孝子法”也因此引发了部分人群的反感。

在韩国家庭内部，财产更多的是从父母流向子女。但从整个社会范围来看，今天的老人们经历了韩国经济成长的黄金期，储备了更多财富，占据了更多社会资源，而年轻人的机会却少得多。韩国经济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高速发展，一直到90年代末，韩国的失业率都很低，“终身雇佣”现象非常普遍。今天的韩国老人，幼年时期生活贫困，但随着韩国经济迅速发展，他们的生活日益富足，并且获得了很多阶层身份上升的机会，是典型的“汉江奇迹世代”。

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之后走出大学校园的70后、80后和90后们则遭遇了“毕业即失业”的时代，成为与“汉江奇迹世代”人生轨迹完全不同的“金融危机世代”。1997年以来，国内投资减少、产业升级等因素使得就业市场日益“两极化”和“狭小化”，25～35岁年轻人的失业率一直是韩国平均失业率的两倍以上。由于获取优质就业岗位的难度好比“骆驼穿针眼”，年轻人被称为“骆驼世代”。很多年轻人即便就业，也只能进入雇佣状态极不稳定而且报酬较低的“非正规职”岗位。2012年的调查结果显示，在韩国20～40岁人口中，“NEET族”（Not in Education，Employment or Training，即不上学、没有工作、也不接受职业培训的人）占36.8%，在韩国的“非正规职”中，20岁～40岁人口占61.1%，这两个比例在OECD国家中都是最高的。

年轻人学历更高，却比经济危机之前就业的“正规职”员工收入低，面临着“同工不同酬”的不公正待遇。由于“非正规职”员工的平均月薪只有88万韩元，他们被称为“88万韩元世代”。88万韩元在韩国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再加上雇佣不稳定、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等，年轻人放弃了恋爱、结婚和生子，因此也被称作“三抛弃世代”甚至“五抛弃世代”（放弃恋爱、结婚、生子、人际关系、自尊心）。“金融危机世代”的成长环境较为优越，但成年后难以在社会上立足，人生态度非常悲观。2015年韩国现代经济研究院一项调查显示，20多岁年轻人的“体感经济痛苦指数”为40.6，远远高于40岁（11.3）和50岁人群（17.2）。年轻人失业已经成为韩国最严重的社会问题，年轻人也成为韩国社会的弱势群体。

由于新增就业岗位较少，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们在优质就业岗位上与50后、60后竞争，促使50后和60后提前退休;而竞争力较弱的年轻人则在超市、加油站等岗位上与老年人竞争，与鼓励“老年人再就业”的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冲突。面对拥有职业发展机会和房地产的父辈，面对拥有房地产、能够领取养老金、免费乘坐地铁的老人，年轻人认为韩国社会的分配很不公平。

不仅如此，韩国人认为目前的养老金制度也存在“代际间不公平”问题。韩国现行的国民养老金制度是“现收现付制”，青壮年层是养老金的主要缴纳者，老年人是受益者。今后，“现收现付制”的养老金制度会被“完全积累制”所代替，养老金的替代率也会下降，今天的青壮年层在退休后能领取的养老金数额将大大减少。而对于“经济危机世代”而言，其中很多人由于长期失业、就业不稳定，养老金制度改为“完全积累制”对他们也非常不利。因此，面对日益缩水的政府养老金储备，韩国的青壮年层有着被剥夺感，而处于“三抛弃”状态的年轻人则更为不满。

近年来，韩国社会里的“代际公平”话题出现了被政治化的迹象。具有“保守”倾向的政治家和媒体更强调老年人福利政策，具有“进步”倾向的政治家和媒体更强调年轻人的困境，代际矛盾在一次次的拉票战中被强化。在这种情况下，各种老年人福利法规出台都会引发复杂的争论，“孝”与“不孝”已经不再仅仅是道德话题。

韩国为何出了“不孝子”，应该如何看待“不孝子”，这是一个涉及社会、经济、政治等方方面面的复杂话题。而韩国的文化传统、人口结构、经济发展模式与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不孝子”问题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与思考。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