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润泽
我日里看到死树,枝干缚着红布。虬曲的树根如手臂环住红泥。未燃尽的线香耸立着、歪喇着,泼下白灰,混入地上日积月累的香灰中。死树发出莹莹钝光,时而玄黑,时而丹赤,如同一位圣人的遗骸。
我记得那老头儿蹑手蹑脚地从桃木剑作坊里走出来。他大约也姓萧,这几里地界上能口吐人言的活物都姓萧。连借宿时梦见的峨冠博带的鬼官也姓萧,鬼官仆从叫萧回、萧朗。月下鬼官偎靠着早夭的萧回,把他那清瘦的牙玉般的手骨攥成一束,哦风吟月,嘤嘤呜呜。鬼官的颧骨在月光下线条十分之美,使人不能枯骨视之,而萧朗始终背对着我,拱手而立,似是武弁。
萧叟用难听的方言自顾自地说,古树有几百岁了,本是长在县治衙门正中心的一棵杏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结杏果,倒越长越像松柏。当地士绅想把古树砍了做寿材的以百十计,而富有经验的木匠则舔抠树皮,拖拽枝杪,认为这树砍倒风干之后稍加油彩就可以冒充金丝楠木了。但每有人携斧斤以往,没有不中途折返或遭遇不测的。中途折返的木匠或是被主家制止或是心生战栗;遭遇不测的则死得离奇。曾有一个马脸木匠把斧柄别在腰间,在树下喝了口糖水,稍稍一想,便气得满脸通红,提着斧头往自家隔壁大步趟去,不一时提了一个少年的头出来。马脸木匠最终被县保安队枪毙了,但他的死被归结为古树的妖异。
这古树时能使人感动,思念先人筚路蓝缕,创业艰难,手植此树,不说培土呵护,至少也当勿剪勿伐。古树在几位权势人物的保护下度过了百数十年。这古树也时能令人沮丧,悟得人生苦短,故放下斧锯,遁入四大皆空巷里,成为近代有名的宗教师。就连接连的兵燹也没能使它损失分毫。到了最近30年,古树的价值已不仅仅是制盛死人的盒子了。它的美使路过的人惊心动魄,想拿它做书柜、屏风、交椅、箱奁,或者是百年来活人都会想到的,十分没有创造力的寿材。惊异啊,各种高效的砍伐工具都奈何它不得,反使这些动歹念的人类也如同百年前故人一般或是感怀落泪或是胆怯丧气。于是乎这变形异态的杏树成了神明。红绦裹之,霞帔覆之,祈之祷之。崇拜者焚烧的龙涎香、麝香、檀香在白天是浓烟滚滚,混合成一股臭味,在雨季则沁入泥土,被古树的根须吸收。古树分泌出雍雍穆穆的瑞气,但只过了一个冬天,焜叶落尽,古树百十年来第一次谢顶了,来年开春亦未复萌,成了一段枯木。
萧叟感叹说,这古树确有些妖异,欲劫夺之者不能伤之,但最终是被崇拜者杀死了。我感到其中有辩证的寓言意味,但犹未尽意。到了夜里,梦见那萧姓鬼官解释说,他和两位仆从卜居树上,因俗人在树下释放的硝烟、祷念的蠢思破坏了树斋清幽,故离魂远徙,树失精魂,木然成槁,说完以手酹月,又是低吟浅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