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克飞
作为已故女作家,张爱玲的出书频率比许多“现役”女作家高得多,让一众后辈为自己的不努力而惭愧。这话当然是段子,但也算是事实,近年来张爱玲的“最后一部作品”接连出现,几乎有“狼来了”的效应。到了《少帅》这儿,尽管出版方信誓旦旦称这次绝对是“最后一部”,读者却普遍持狐疑态度。
以英文创作的《少帅》并未完结,不过前七章已可独立成篇,视作完结也不为过。张爱玲最初将《少帅》视为“野心之作”,希望打入美国市场,但写着写着便兴致索然,最终放弃。这个从1925年开始的故事仅仅写到1930年,少帅与四小姐的故事刚刚入戏,“戏肉”部分尚未出现。字数也只有三万多。所以无论台湾版还是大陆版都附上了英文版本,勉强撑起两百多页的“规模”。
不过,有人根据《少帅》的“烂尾”认为张爱玲写不出大时代式的历史小说,显然是低估。她固然不喜政治,但以她的聪慧和尖刻,必然世事洞明。她在《烬余录》里称“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多说点不相干的话……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实际上就是以自己最擅长的揣摩人心来观照历史。
问题在于张爱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少帅》写成历史小说,同时为了迎合市场,她大量掺加猎奇和性爱描写元素。比如1958年出版并于1962年推出电影版的《洛丽塔》,就让张爱玲将周四小姐的出场年龄设定为13岁,比现实中初遇张少帅的赵四小姐还小了几岁,这明显是迎合之举。另一个重要迎合则是对六十年代女权主义兴起的迎合,张爱玲在书中暗示女性不过是生育机器,被剥夺个性与自由,无疑是一种女权式挑战。
这种迎合当然无可非议,但相当刻意。同样刻意的是,张爱玲还在周四小姐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胡兰成与少帅一样都是政治人物且女人缘极旺,胡兰成也比张爱玲大14岁,那些情爱心理颇似《小团圆》的自我剖析。
以英语写作的张爱玲很难重现她的文风,甚至有人称她的英文写作味同嚼蜡。也正因此,许多人认为郑远涛翻译的中文版比英文原版好看。作为译者,郑远涛显然竭尽全力去模仿张爱玲。开头那句“她们对这事这样兴冲冲的,可见从来没爱过”,看似平淡,却透着悲凉,那无处安放的少女心事已有动荡征兆。赵四小姐喜欢早有妻室的少帅,满心憧憬与幻想,“她希望自己被囚禁,那么他就会为了她而来”。至于赵四小姐的初夜,少帅如“一条狗在自顾自地撞向椿树”。
这些小心思才是张爱玲真正的强项,也算是《少帅》为数不多的亮点。当然,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挖苦,比如张爱玲对少帅的不感冒,比如写到他以掷硬币方式决定处死疑似不忠的部下。
创作《少帅》时的张爱玲正离群索居,她笔下的人生苍凉,正被她自己所经历。即使繁华热切一样不少,结局仍是冷漠与黯淡。就像她的晚景那样,躺在公寓地上,盖着薄薄的毯子黯然离世。至于过往的那些日子,“平滑中略有起伏,仿佛一条太阳晒暖的大河,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辜负这样的时光。”
以张爱玲的挑剔和完美,这经历已是极度悲怆,而未完成的手稿被强行翻译并出版,若她泉下有知,只会更加愤懑吧?相比主题的漂移不定以及刻意的迎合讨好,这种无能为力的苍凉,才是让我最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