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筱安
截至2015年3月,杭州市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曲艺项目有6项。这些项目的保护和传承都有相当的难度,而难点又不尽相同,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杭州小热昏的保护和传承的难处,也是有其特殊性的。
杭州小热昏,市民习称它为卖梨膏糖,本来是街头艺术,是卑微的曲艺中之卑微的行当。从上世纪20年代起,杭州小热昏就逐渐分成两支:一支进入游乐场,在固定场所演出,并逐步演变为滑稽独脚戏;另一支则仍在街头流动演出,以卖梨膏糖代替收门票,小热昏是由这一支艺人传承下来的。新中国成立之后,曲艺艺人翻身了,小热昏艺人、笔者的师爷爷俞笑飞先生先后担任了杭州市戏曲改进协会主席、杭州曲艺团团长、杭州市曲艺工作者协会主席、浙江省曲艺工作者协会主席;其他一些小热昏艺人也进入了曲艺团或加入了曲协,小热昏的街头演出逐步消失,而成为了剧场艺术。
一、认识杭州小热昏的基本特性和优长
运用口头语言和说、唱技艺来讲述故事,是曲艺的基本特质之一,杭州小热昏也不例外。在此共性之下,每个曲种又都各有自己的特性和优长,否则它就没有价值,难以存在。要传承杭州小热昏,首先必须正确认识它的基本特性和优长。笔者认为,杭州小热昏这个名称,就反映了它的三个内在的基本特性。第一是地方性,即用杭州方言俚语说唱。方言本身就是非常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地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曲艺存在的基础。所以,说唱杭州小热昏必须运用相对纯正的杭州方言,包括语音、语词、语法。第二是逗趣性。因为小热昏说唱中的那些笑话、噱头,都是把生活中的喜剧性素材进行了艺术加工、变形的,是十分夸张的,是真实生活中不大可能发生的事,即杭州人称之为“大头天话”或“胡话”者,也就是所谓的“热昏”。所以,小热昏说唱的内容必须噱,要把社会生活中的喜剧性材料、因素进行提炼、加工、夸张,编成能让听众会意、共鸣的笑话、噱头。第三点是新闻性。因为杭州小热昏脱胎于“唱朝报”,新闻性是它的一大特点,也是它在大众传媒不发达时代能够吸引听众、引起听众的兴趣和共鸣的重要因素。当初小热昏说唱的这些新闻中,讽刺和针砭时弊的相当多,听众觉得解气,而当局可能就不乐意了,也许会来找艺人的麻烦。于是艺人就以“热昏”作为挡箭牌一一我是瞎说的,你们别当真。坚持新闻性,就需要艺人关注时事新闻,并且熟知群众心理,知道哪些新闻是群众普遍关心和感兴趣的,同时还要具备现编现唱的能力。有些新闻,艺人把它进行艺术加工,编成有趣的新闻故事。所以小热昏演员要有较强的编创能力,才能不断推出“当令”的节目,紧贴老百姓的心。这三个“性”综合起来,就是杭州小热昏。
除了这三大内在特性之外,就是外在的表演形式和艺术手段,主要的也有三项:一、站立表演;二、说、唱兼备;三、以小锣击节伴奏的[锣先锋]为基本唱调,以三巧板击节伴奏的[三巧赋]为辅助唱调,也可以学唱各种戏曲、曲艺唱调和民歌小调、现代歌曲等等。
笔者认为,只有保持和发扬杭州小热昏的这三大内在特性、特长和三项外在特征、特色,这个曲种的保护和传承才不会被误解、歪曲,才不会失掉它的根本和灵魂,才可以让它得到真实的保护、传承。至于是否一定要卖糖,最后一定要有“送客”的长篇书等等,笔者认为那是次要的,是不影响杭州小热昏的“质”及其价值的。
二、从街头到剧场,有得有失
杭州小热昏从街头转入剧场,外部生存环境变了,与它的生态——“生理特性和生活习性”(《现代汉语词典》)——就发生了矛盾。
街头演出的小热昏,是以低成本对低收入的。艺人选择在居民相对密集或过往行人较多处的一块空地作场,以边敲小锣边说一些零星笑话(行话谓之“小卖口”)的方式来召集听众。能够聚拢三五十人已经不错,艺人便唱上一段“锣先锋”——以小锣击节伴奏,诵唱风趣诙谐的小故事。这一个过程,行话谓之“吊棚”,即吸引住听众,仿佛营造成一个演出的“棚”。然后,艺人再说一段完整的“卖口”——有故事的笑话。滑稽独脚戏主要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成的。接着是“说唱”——艺人根据自己的特长,演唱[三巧赋]、[东乡调]、滑稽戏曲、各种地方小调、方言说唱等等。这个形式后来也被独脚戏所吸收。在锣先锋或卖口、说唱之后,艺人都可以根据听众的情绪穿插卖糖,这是艺人的收入来源。在卖糖之前及卖的过程中,艺人会风趣地为这梨膏糖的功效和美味做些“广告”。但是决定销量高低的,还是听众对于艺人的一系列表演的满意度,不过也不大可能每个听客都买的,超过半数就不错。最后是“送客”——说唱三四十分钟长篇书,类似说书而稍简单,内容有取自大书(评话)、小书(评词)和其他曲艺、戏曲的,还可以是自编的新闻故事。说到“关子”处戛然而止,“明日请早”。艺术水平高的艺人,每天到场前,已有一些老听客等候在那里了。
虽然小热昏在上世纪20年代已经登上舞台,但那是在综合性的游乐场里演出,听众还是流动的,小热昏则仍是在一块场地独立演出的。在正规的现代化剧场里演小热昏,要听众专程买票来听小热昏,这是非常困难的。而且剧场演出成本高,哪怕有一百个听客,对于千把座位的剧场来说也很惨了,而票价又不可能高。于是只能与其他曲种组台合演,以扩大听众面,提高票价,小热昏则只能唱一段“锣先锋”。在剧场演出,节目是必须事先在广告或海报上公布的,因此是相对固定的,每个节目的演出时间也需相对固定,小热昏的新闻性就基本丧失了,即兴性、机变性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由于小热昏只剩了锣先锋,所以在上世纪70年代改称为“小锣书”。时间一长,许多人就不知道小热昏原来是怎样演出的,以为由锣先锋改名的“小锣书”就是小热昏的全部。后来的艺人,也往往不太掌握小热昏的全部演出套路,而只擅长“小锣书”了。
再回过头来看一看,上世纪20-30年代进入游乐场演出的小热昏艺人是少数,多数艺人仍在街头演出;小热昏在游乐场演出的时间也不长,后来就变成独脚戏了,而街头演出的小热昏一直演到上世纪50年代。这说明:小热昏的“生理特性和生活习性”与大剧场大舞台这个生存环境是有矛盾的。在《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丛书·杭州小热昏》卷里,虽然高度评价了杜宝林先生进入游乐场演出的意义,而全书实际上是把街头演出的小热昏视为杭州小热昏的正宗或者主流、代表的,因为这是事实。
三、现实与理想的矛盾
国务院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方针中,要求“坚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真实性和整体性”。由于小热昏中的卖口、滑稽说唱被发展演变成了独脚戏,剩下一个锣先锋未变,也没被别的艺术吸收,于是它就成了小热昏的代表,其实是不能体现杭州小热昏的真实性和整体性的。好比京剧演员不演戏,只是清唱唱段,那是不能算传承京剧艺术的。小热昏的其他特点和技艺,锣先锋是体现不了或者体现不充分的。比如,散说方面的技艺和逗笑的特点,都不能充分体现。新闻性的特点也大大减弱了。本来艺人可以现编现唱,及时唱出普通民众所关心时事和刚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特别贴近生活、贴近群众。而在剧场演唱“小锣书”,必须是事先创作好,经过修改,排练成熟的节目,那就不可能很“新鲜—了。但是,以锣先锋代表小热昏在剧场里演出,已有60年历史,这也是否定不了的现实。那怎么办?
四、似应“两条腿走路”
所谓“两条腿走路”,就是把保护、抢救与利用、发展分开。一方面,尽最大努力把杭州小热昏真实、完整地进行保护,也就是代表性传承人和继承者必须全面掌握小热昏的各种技艺,不让它失传;另一方面,把小热昏中可以适应当今演出市场的部分合理利用,并有所发展。这两个方面的目的、任务是不同的,不分开恐怕是麻烦的。
1.能否保存街头演出?
要坚持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和完整性”,遵从杭州小热昏的“生理特性和生活习性”,那么似乎应该让它是回到街头去。这行不行?
街头艺术,并不等于是落后、低级的艺术。我们经常可以在电视里看到欧美国家的街头魔术表演(可惜电视里没有交代这种表演是怎么收费的。据说,世界魔术大会的比赛中,街头魔术是与舞台魔术、沙龙魔术、手彩魔术、近景魔术等并列为一类的)。问题是现在的杭州“街头”与过去大不相同了。过去杭州有许多小街小巷,居民住的大多是浅屋平房,听到锣声,几步路就到小热昏的场子;现在都是一个个小区,一幢幢高楼,要把楼上的居民吸引下来很不容易,倒有可能告你扰民。过去大多市民空闲时间比较多,尤其是晚上,文化娱乐活动则很少。现在大家都很忙,晚上也少有空闲(除了年纪很大的);空闲的也乐意去网吧、酒吧、棋牌室、咖啡屋、夜总会,或者跳广场舞,或者在家看电视、上网、玩手机。有一些经济条件和居住条件较差的外来务工者,他们倒会被锣声吸引过来的,但是听不懂杭州话,一会儿就走了。所以,小热昏即使进社区免费演出,合适的地方也不多,听众也有限。
尽管如此,笔者认为,作为杭州小热昏的代表性传承人和继承人,还是应该真实、完整地传承杭州小热昏的全部技艺,只是不需要以卖糖为生。平时可以在剧场里演出“小锣书”(当然还可以从事其他职业),在适当的时候(比如非物质文化遗产日、其他节日及庙会等),由有关部门联系好适当的地方,事先告知当地居民,进行杭州小热昏的室外全套演出,甚至包括卖糖。每年搞它几次这样的活动,让杭州人知道杭州小热昏的真实、完整的面貌,同时让杭州小热昏的继承人通过实践,把杭州小热昏的技艺真实、完整地继承下来。是否行得通,笔者无法预测。
2.剧场的演出也需丰富
按理说,小热昏在剧场里演出,也没人规定只能唱锣先锋;小卖口、卖口、滑稽说唱也可以演嘛。若说因为这些形式和技艺已经发展成了独脚戏,所以小热昏就必须让路,那是没有这个道理的。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演了昆剧《游园惊梦》,并拍成了电影,昆剧演员就不演这出戏了?演了也不算昆剧了?不可能吧!事实上,独脚戏诞生之后,小热昏照样“全套”演出,两者至少并行了20年。当然,那时独脚戏在游乐场或剧场演,小热昏基本在街头演,“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井水不犯河水”,更不会同台演出。然而,现在一台曲艺演出中,有两三个独脚戏或者两三个小品的情况很多,并无大碍呀!问题是,在综合性的曲艺专场中,每个节目的演出时间都被限制在十几分钟甚至几分钟,没有时间让小热昏施展它的多种技艺。这种状况能不能有所改变?是不是一场演出非要有那么多节目不可?反过来,单演一段卖口或滑稽说唱,能不能叫做小热昏?是否一定只能称为独脚戏?这些问题,笔者头脑里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只是提出来供大家讨论。
又如,现在在剧场里演出的小热昏——锣先锋,单档似乎成了唯一的形式。事实上,杜宝林先生后期就多演双档,俞笑飞先生也是与他夫人拼夫妻双档的。有单档,有男双档、男女双档等多种形式,总比只有一种男单档的强。不但“色彩”丰富,而且作品的题材、风格也可以更加多样。会演独脚戏的女演员,再学会敲锣、打板,学会唱[锣先锋]和[三巧赋],兼演小热昏应该是不太困难的。这也只是笔者的想法。
五、还有三个问题
1.还需要新闻性吗
现在大众传媒非常发达,互联网上信息传递更是迅捷、面广,手机上就可以随时看到最新的新闻,小热昏的新闻性是否还有价值?笔者认为,这个价值肯定是贬值了,但还是有价值的。笔者担任杭州电视台方言新闻栏目《我和你说》的主播许多年了,不是自吹,这个栏目还是比较受欢迎,比较有影响的,可以说是杭州电视台的品牌栏目之一。我省各个市级电视台也几乎都有方言新闻栏目,收视率普遍不差。这一方面是方言的亲切感,另一方面是主播大多是曲艺演员,语言的节奏感、生动性、表现力、感染力、亲和力比较强,也没有普通话播的新闻那么严肃,相对比较轻松。有人说,收看电视节目是坐在家里,不需要专门花钱的;掏钱买票到剧场里来听,就未必有兴趣了。其实恐怕也不尽然,前几年非常火爆的“上海清口”,基本上也就是说新闻啊!如果小热昏演员能以独特的视角、观点、语言来评说时事,包括巧妙地讽刺、抨击错误的东西;又选择主流媒体不重视的小新闻——发生在当地或附近老百姓中间的家长里短的新闻,并且编得生动有趣而又对人有所启示、借鉴,老百姓大概还是要听的。只是对编演者要求很高。
2.即兴、机变性问题
内容的不固定性,是口头文学的特点之一。过去,曲艺演出的词儿都是比较活的,也都是需要随机应变的;小热昏在开放性的露天演出,听众是不买票而站着欣赏的,很容易“开小差”,更需要小热昏艺人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现在,有些曲种(如我省的评话、弹词、绍兴莲花落、宁波走书等等)在单独演出中长篇书(曲)目时,依然保持了这一特点,而组台演出的曲种和节目(包括“小锣书”),就很难灵活机动了,大多只能照本宣科,每场演出很少有变化,有变化也是很细微的。这就失去了曲艺的一个特点和长处,刻板总不如活络的好。这个问题,笔者也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
3.与听众的交流、互动问题
曲艺在书场、茶馆里演出时,演员与听众面对面,台上与台下的灯光亮度也差不多,双方很亲近,交流很方便很自然;小热昏在街头演出,听众围在身边,交流更方便;场上情况经常在变,艺人还要卖糖,有时还要维持秩序,更需要互动。而在剧场的大舞台上演出,与听众距离远,两侧没有听众,而且台上很亮,台下是暗的,演员很难与听众呼应、交流、互动。曲艺与戏剧、歌舞是很不相同的,不需要也不适宜在大剧场大舞台演出。所以,除了演出长篇的书场之外,还需要有适合其他曲种演出的曲艺场。
六、发展很难,过度开发不可取
任何艺术都需要并可以发展,杭州小热昏也应该发展。陈云同志对苏州评弹界说:“出人、出书、走正路,保存和发展评弹艺术。”这话对于杭州小热昏也同样适用:有优秀的小热昏艺术人才,有优秀的小热昏新作,在保持小热昏的基本特性、特点的前提下,大胆地进行艺术创新。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困难。出人,首先要有热爱小热昏的好苗子,还要能够脚踏实地勤学苦练,把杭州小热昏的代表性传统段子(包括锣先锋的、卖口的、说唱的)学到手,真实、完整地了解杭州小热昏,熟悉、掌握它的艺术规律、特点和风格,再经过若干年、上百场的演出实践,取得经验,练出即兴创作、随机应变的本事。出这样的人,太难了。现在还有愿意把演唱杭州小热昏作为终身事业的人吗?不知道。出作品,出一般作品不难,要争取拿个奖,也不是很难,且不是目的,而真要能让广大听众拍手叫好,并能久演不衰,脍炙人口,谈何容易!同时又要不断推出新闻性的作品。
如上所述,目前杭州小热昏中的小卖口、卖口、说唱以及双档的表演形式,还没有在小热昏的演出中得到继承和利用,它的逗趣性和新闻性也削弱了。是否应该先把原有的资源充分发掘出来并合理利用,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发展?
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中指出:“随意滥用、过度开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象时有发生。”国务院还在相关文件中指出,要“防止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误解、歪曲和滥用”。这个问题,在杭州小热昏的利用中同样是应该注意的。比如,去年在一次全国性的曲艺比赛中有一个名为杭州小热昏的节目,“导演”动了很多脑筋,演员也很卖力,又唱又跳又演,但笔者作为评委,可以负责任的说,这不是杭州小热昏,连边都挨不上。该节目的负责人一再解释说,这些演员接触杭州小热昏才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即使是学做大饼,恐怕也难以做得香脆可口,何谈掌握一门具有百年历史的说唱艺术!急功近利,想立竿见影,就难免要歪曲、滥用。
笔者虽然身为杭州小热昏的第五代传人,但实在是才疏学浅,能力薄弱,只能为真实、完整地保护、传承杭州小热昏担些杞人之忧,说些粗浅的想法。不当之处,敬请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