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
人生的苦楚、命运的无常,被他用知识的探求、文化的知趣给一一消解、抵御掉了。
暗幽幽的光线里,流沙河坐在背靠阳台窗户的单人沙发里,慢悠悠地讲着《诗经》,语调平缓得如一条溪流。雨后微凉,他一身收拾得齐整利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看着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因为眼疾,即使是在室内,他白天都只能背光而坐。
掐指算来,85岁的流沙河已进入耄耋之年。坐着看,这是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头脑却敏捷、锐利得让人赶不上趟。
在2013年出版的《诗经现场》一书中,他像一个老派的绅士侦探,拿着一个放大镜,在故纸堆里查考小学、民俗、礼制,以至天文、地理、动植物学,为现代读者还原出81篇“现场报道”。
“研究这些个东西,我脚得(四川话,觉得)很有趣,脚得很快乐。”回归一个“职业读书人”本色的流沙河安静平和,一派盈盈快乐的自足心态。
“什么事都入心,什么事都不闹心,不存幻想。”和他相熟多年的媒体人何三畏感慨,“一个人应该像沙河先生这样变老,人生才是值得的,也更有尊严。”
“我是旧社会的最后一代人”
去岁九月,流沙河在成都市图书馆有一场讲座。这是他关于唐诗专题的第29讲。现场PPT先打出两首七律: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和高适的《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
两个小时里,满满当当的观众被老爷子的风趣引得爆笑阵阵。“李白同志太骄傲,不会搞人际关系”、“他在凤凰台上看的哪里是风景,是等着皇帝对他的第二次宠幸。可惜啊,中央文件就是没下来——反正,我这里没看出李白的灵魂有多伟大。”至于后一首,那是老人家高适“给被贬官的青年人做思想工作呢”。
观众席上有拄拐的老人、拎着购物袋的中年妇人、白领模样的时尚青年,还有携孩子同来的中年家长。来得稍晚一些的,就只能挤在阶梯上席地而坐。
每个月,流沙河都会到成都市图书馆做一次传统经典的讲座,从《庄子》讲到《诗经》,到汉魏六朝诗歌,再到唐诗,一讲就是5年多,已成为成都市图书馆的一块金字招牌。
“我讲的这些个,就是过去一个读书人应该懂的、最起码的文化常识和素养。”流沙河嘶哑着嗓音解释。这是5年做讲座留下的后遗症,咽喉药从此天天不离手。
“我把这个当作我的义务,我的责任。”流沙河慢慢地说,“因为我是旧社会接受教育的最后一代人。比我年纪大的,活着不多了。”
按一度风行的主流话语,流沙河的人生在18岁那一年被分为两截。前半截属于“旧社会”,后半截则颇为波折:50年代小露锋芒的青年诗人,无产阶级文艺工作者,被毛泽东4次点名的钦定“大右派”;80年代的明星诗人、作家;今天的训诂学者,传统文化的推广者和辩护人。
他原名余勋坦,笔名“流沙河”出自《尚书·禹贡》之“东至于海,西至于流沙”。1931年生于成都,4岁时随家人迁回距省城35华里的金堂县槐树街老家。4岁开始研习古文,在民国时代的公立学校里念完了小学、初中、高中至大学一年级。
那是一个新旧文化彼此交汇、撞击的年代。学堂的国文老师们“规定所有的作文必须用文言文写。我们在课堂里学的,比国民政府规定的《国文教科书》要多得多。”念高中时,他已经背下了《庄子》、《孟子》、《荀子》中的不少篇章,以及曾国藩、桐城派的文章。
这个瘦小、聪慧的男娃娃(四川话)还有额外的“加餐”。念初中时,每天下午一放学,他就背着书包和两个同学到一个前清老秀才家里上课。
流沙河认为,学古文的第一要义就是背诵,记住了会终生受益,“你会用一辈子来消化它、慢慢懂得它,形成一种文化性的人格。”
在四川文化圈里,流沙河的博闻强记远近闻名。他的“忘年交”、四川青年作家冉云飞一向自负于“读书破万卷”,但他把流沙河列入他这辈子见过记忆力最超群的三人之一。
1947年春,他考入省立成都中学高中部。和当时大多数热爱文艺的青年一样,兴趣迅速转向了新文学。巴金的小说、鲁迅的杂文、曹禺的戏剧,还有艾青、田间、绿原的诗歌都让他沉迷。他开始向报纸投稿,陆陆续续发表了十来篇短篇小说、诗、译诗、杂文。
一个崭新的世界于1949年到来。以最高分考入四川大学农化系后,流沙河再也按捺不住热情,就读半年后就离校投身“创造历史的洪流”。先在《川西农民报》任副刊编辑,后调到四川省文联,任创作员,又任《四川群众》编辑、《星星》诗刊编辑。
此时的流沙河是一名积极、上进的青年文艺工作者,用诗歌、散文、先进人物事迹报道讴歌着社会的新面貌。
庄生,儒生,一个新书生
1956年,25岁的流沙河到北京参加完全国青年创作会议。在回成都的火车上,他有感于毛主席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方针,写下了一组以花草、树木为主题的现代咏物诗,大意是革命者不能够光是一个螺丝钉,还要坚持自己的个性和认定的真理。随后,《草木篇》发在他提议并参与创办的新中国第一份官办诗刊——《星星》的创刊号上。
这组小诗却牵连出3个“反革命集团”,不少人因此受牵连。打成“右派”后,流沙河被开除公职、团籍。他先在四川省文联扫厕所、拉粮食,后来又在机关农场种棉花。“文革”伊始,他被下放到老家金堂县锯木厂,拉锯、钉包装木箱整整做了6年。期间,他被抄家12次,随时担心被革命小将们抓回成都批斗。
惩罚性的重体力劳动,常年的营养不良,精神上的担惊受怕,在他身上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80年代,获平反的流沙河一度“官授”四川省作协副主席,但他从来不去开会。“整个80年代,他都表现得小心翼翼。”
“沉入海底”的22年里,流沙河说,是先人们留下的旧书救了他一命,支撑他熬过漫漫长夜。
在省文联接受劳动监督时,他一度被分配到图书资料室管报纸。在资料室的库房里,他欣喜地发现一堆“破四旧”留下的旧书,里头大部分是先秦典籍。
在发黄的旧书堆里,这个被命运抛入谷底的年轻人找到一个与窗外世界截然不同的“桃花源”。他不复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在史家留下的书里,记载着各朝代的黑暗岁月、人的艰难处境,以及各种各样的冤案错案。流沙河说自己读了历史之后,就觉得个人的遭遇很微不足道了,甚至开始感恩。
给他带来最多安慰的,是少年时囫囵吞下的《庄子》。三十多年后,流沙河把自己参透大半辈子人生的心得写成《庄子现代版》。在流畅、幽默的白话里,他借助这位生活在2300年前的宋国漆园傲吏的言说,对如何面对世间的苦难、人心的诡诈,以及如何在现实里获得精神自由进行了一番自我解读。
作为那场浩劫中大名鼎鼎的“受难者”,流沙河从来不曾“圣化”自己的形象。他直白地告诉别人:如果1957年反右不被揪出来,他估计自己也会是“左派”队伍里的一个打手。在被打入“谷底”的一年前,他也在使劲地批评胡风、俞平伯。
“他自己曾开玩笑说,被打成右派,对他未必不是一个拯救,否则他身上的人性之恶会表现得更多出来。”冉云飞说,流沙河对自己、对人性都有深入的体察。
平和、柔顺、不争,这是流沙河面对外部世界的姿态,他自称是庄子2300年后的门徒。骨子里,他保留着一个读书人的清明、孤傲。在何三畏眼中,“沙河老到晚年越活越明白,把世事看得很穿、很透。”
曾有老友说他是个幽默人物,“常以无趣态度置身喜剧场中。”人生的苦楚、命运的无常、令人惊恐的残酷和荒谬,被他用知识的探求、文化的智趣、历史的参照给一一消解、抵御掉了。活到85岁,流沙河说自己人生到站,已“视死如归”。
对于流沙河,了解他长达半个世纪的四川文人曾伯炎的评价也许是最充分的——“流沙河是儒生加庄生加五四血脉铸成的一个现代书生”。
一生都在汉字里
从四川省作协退休后,流沙河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每日读书、写字和卖字。
早晨7点半起床,给自己煮上一大锅玉米粥,配上芝麻酱和蜂蜜。早餐过后,凝神静养半小时,然后钻进书房开始做研究。中午,夫人给他下点面条、配点小青菜当午餐,他继续在书房中做研究,一直忙碌到下午4点才歇下来,运动、读报、听新闻。
眼疾和体力,早已不允许他长时间做案头工作。80岁之后,流沙河却陆陆续续完成《白鱼解字》、《文字侦探》、《诗经现场》、《正体字回家》等文化、文字研究方面的著作。
“十年浪费于‘文革,十年浪费于写诗,十年浪费于作文。”这是流沙河晚年对自己文坛生涯做的一个近乎全盘否定的总结。
1978年,他作为全国最后一批“右派”获得平反。摘帽那天,离他因诗获罪整整22年差6小时。一年后,他重回四川省文联,也重回《星星》诗刊的编辑部。
一切仿佛又回到1956年,此时已经47岁的流沙河又开始写新诗,这一次,他兢兢业业地写了10年。在70年代末到80年这一波诗歌高潮中,他和艾青、公刘、胡风、曾卓、绿原、杜运燮、王辛笛等一批诗人一道被称为“归来派”。
诗歌始终是小众的、精英的一种文学形式,即使是在滚烫的80年代。流沙河确可算作是八九十年代知名度最高的明星诗人之一,这主要归功于他的两首现代诗——《蟋蟀》、《理想》被中学语文课本收录。
因诗贾祸,也因诗扬名,流沙河一生的命运、声名都和诗歌有关。
冉云飞对流沙河的诗歌评价并不高,“他真正有价值的,是80年代之后一系列文化、文字研究的著作,包括《庄子现代版》、他写的随笔,以及这十来年的《白鱼解字》、《文字侦探》、《流沙河认字》。”
“这些作品才真正匹配他今天的盛名。”冉云飞用钱锺书的一句名言来形容流沙河的成就和个人名望之间的“错位”:“一个人的名声经常是误解加上讹传的总和。”
去年4月,流沙河推出他在文字学研究上的最后一本著作——《正体字回家》。所谓“正体字”,是指1950年代推行汉字简化运动前的规范汉字。其实,从前的字不叫“繁体字”,而叫“正体字”。
“世界上那么多民族,那么多文字,惟一留下来的象形文字就是我们的汉字,没有了,全世界都没有了,连日文都半拼音化了。人类的文字最初都是从图画过来的。为什么世界上其他民族很早就告别象形,转向拼音,唯有我们这个民族一直在坚持着呢?”他说,“所以,汉字完全应该得到尊重。”
至于他自己,他在《白鱼解字》序言里的一段话恐怕是最好的注解——“白鱼又名蠹鱼,蛀书虫也。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黄馨悦荐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