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北京卫视新年大戏《少帅》正在热播中,本期的“屏外读史”,我原想继上期说过张作霖是如何从一个穷小子成为“东北王”之后,正式开聊张学良的一生。然则我在搜集与之有关的史料过程中,竟越来越觉得无从聊起,盖因其一生太过复杂,几乎任何一个重要节点,要想说清来龙去脉,恐无一两万字,实难说个明白。如之奈何?又,我想张学良热这些年始终未曾降温,他那些事想必大家不说耳熟能详,也能知一大概。是故不如挑点这个戏里其他一些可能并不为大家所十分了解,而又故事多多之人,聊聊他们的事迹,来得更有意义。
那么,本期我们聊谁呢?大家也许已经注意到了,在已播出的《少帅》剧集中,有个叫郭松龄的人出现频率颇高,本期我们就来聊一聊他吧。
早年经历
郭松龄,字茂宸,1883年出生在辽宁省沈阳市东陵区深井子镇渔樵村,祖籍山西太原。据其族谱,他还是唐代名将、汾阳郡王郭子仪的后人。
郭松龄的父亲郭复兴是个读书人,但由于家道中落,不得不放弃了“学而优则仕”之路,在乡村做了一名私塾先生。郭母则是一个普通农妇,既能干又善良,尽管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但仍经常救济比自己更加困难的人。
郭松龄19岁时,父亲在省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已辍学7年的郭也终于有了重新上学的机会。可是,他刚上了不到两年学,日俄战争就爆发了。他的家乡正处在日俄交战区,炮火连天,他的学也上不成了。由此,他便动了从军报国的念头。
1905年秋,盛京将军赵尔巽在奉天大北关开设了奉天陆军小学堂,郭松龄走了在将军衙门当差的一个远房亲戚的门路,进了陆军小学堂。因其成绩优异,1906年,又被保举进入奉天陆军学堂。
奉天陆军学堂是一所全新的中等军事学校,郭松龄在这里学习期间,和担任教官的同盟会会员方声涛关系密切,并从他那里接触到了民主革命的思想。
1907年,郭松龄以优等成绩毕业。见习期满后,任盛京将军衙门卫队哨长,因为他很会带兵,深得北洋陆军统领朱庆澜的赏识,被朱视为自己最得力的部下。1909年,朱升任北洋陆军第三十四协协统。换防四川,郭亦随之入川,任第六十八团二连连长。
朱庆澜虽不是同盟会会员,但对同盟会的活动一向都很支持。是故在他的部队中,聚集了一批同盟会会员。1910年,郭松龄也加入了同盟会。
1911年,四川爆发声势浩大的保路运动,同盟会利用保路同志军围攻成都。已升为营长的郭松龄负责成都北面的防守,他对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群众始终好言相劝,没有发生流血冲突,便解了北门之困。结果,川督赵尔丰竟怀疑他“通匪”,撤了他营长的职务,后在朱的一再恳求下,才恢复了原职。
武昌起义后,成都成立了“大汉四川军政府”,朱庆澜任副都督。不久,一批川籍将领发动了兵变,朱被迫离开四川。郭松龄因与朱关系密切,也无法继续在成都立足,只得辞职回了奉天。
郭回到奉天后,先是参加了革命党组织的联合促进会,密谋起义,被清政府逮捕,本已判了死刑,幸得女革命党人韩淑秀冒死拦刑车,说郭是自己的未婚夫,返回奉天,是为和她举行婚礼的,且郭从未参加过革命党,才未被处斩。郭被放出来以后,即与韩结为了夫妇。
1912年,郭松龄考入北京将校研究所。翌年秋,他又考取了中国陆军大学,在陆大学习了三年,他不仅学到了很多现代军事理论,特别是对德日现代军事科学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更获得了许多新思想。1916年,郭松龄从陆大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特聘为北京讲武堂教官。
1917年,孙中山在广东发起护法运动,郭松龄老上级朱庆澜出任了广东省省长。郭毫不犹豫地辞去官职,只身南下,投奔到革命军阵营中。朱对郭的到来非常高兴,先后任命他为粤、赣、湘边防督办公署参谋、广东省警卫军营长。后又调他到韶关讲武堂,为广东军政府训练军队和培养军事人才。
郭松龄在广东期间,目睹军政府政令、军令不能统一,对实权操纵在地方军阀手中的状况很是忧虑。曾当着孙中山的面,慷慨陈词,孙中山对这个年轻军官也很是欣赏,曾不止一次当众夸奖他。1918年5月,护法运动失败,一批追随孙中山的国会议员和军人被迫离开了广州。郭松龄也无法继续留在广州,只得再次返回了奉天。
平步青云
郭松龄这次回到奉天以后,靠其陆大同学帮忙,在督军署当了一个少校参谋。1919年2月,张作霖欲重建东三省陆军讲武堂。郭被调至讲武堂,任战术教官。一天,张作霖来到讲武堂视察,一眼就认出了他,说,“你不是那个同盟会会员吗?怎么想到我这儿来干了?”没等郭回答,张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来就好,我不管你是什么,只要你好好干,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其时,张学良正在讲武堂学习,是第一期炮兵科学员。讲武堂诸教官对这位张大公子无不十分关照,甚至曲意逢迎,唯郭“管教甚严,决不稍加宽容”,并经常向张学良讲些救国救民的道理。郭平时对学员要求极严,而他自己也能做到和学员一样,不怕吃苦。张学良深为自己能遇到这样的良师而感到幸运,同时也对郭产生了“罗为己用之意”。是故当张学良从讲武堂毕业后,当上巡阅使署卫队旅旅长时,就向张作霖举荐了郭松龄,让他担任了卫队旅参谋长兼二团团长。郭松龄到任后,狠抓训练,同时大力整肃军纪,不到1年时间,就使卫队旅的面貌焕然一新。
1920年7月,张作霖入关调停直皖战争,郭在天津以一个团的兵力击溃了皖军的两个旅。同年10月,郭又和张学良一起到一面坡、密山、珲春等地剿匪,作战计划均为郭所制定,且在作战中,他总是身先士卒,迅速平定了匪患。这两次军事行动使郭在奉军中声名鹊起。张作霖对他亦由最初的怀疑变为肯定,破格将他提升为八旅旅长,与张学良任旅长的三旅合署办公。实际上,三旅的具体行政、训练也都是由郭负责。张学良尝说:“我就是茂宸,茂宸就是我。”可见二人感情之深。而郭对张也很尊重,凡事都是经请示后才做决定。
1922年4月,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奉军大败,唯东路军郭松龄指挥的三、八旅在山海关一役中,大胜数倍于己的直军,保住了山海关。
后来,张作霖一心想要雪耻,重用杨宇霆、姜登选、韩麟春、郭松龄等人,训练新军,并成立了东三省陆军整理处,由张学良任参谋长,实际学良每行一政,皆郭主意。同时将张学良的三旅改为二旅,郭松龄的八旅改为第六旅,仍合署办公。郭很快就使二、六旅成为奉军中的精锐。他本人也赢得了“大公无私、量才使用、赏罚必信、甘苦与共”的美誉。
1924年秋,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以张学良为军长、郭松龄为副军长的第一军,虽没能攻陷山海关,却一直吸引着直军的主力。第二次直奉战争终以奉军的大胜而告结束,以吴佩孚为首的直系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还发生了两件值得玩味的事。
一、其时,张作霖帐下,有李景林、韩麟春、张宗昌、姜登选和郭松龄五员大将,并称五虎将。这五人秉性各异:韩有智谋,而不拘小节;李多才多艺,而好大话;张粗鲁放纵,而不守规矩;郭机敏狡诈,而城府颇深(这也是他被称为“郭鬼子”的原因,鬼子者,人高马大如洋人,鬼点多是也);独姜为人豪爽,重义而轻利,和蔼可亲,能与士卒共甘苦。但郭与姜一向不睦,与姜走得最近的是韩。九门口一役,郭疑姜手下一旅长不听调遣,欲将其正法。姜向郭求情,不听。后姜跪述于少帅跟前,痛哭失声,郭才免那个旅长的死罪。此后,二人更不能相容。后来,郭倒戈反奉,姜至滦州,本想劝郭罢兵,不料一进城,即被扣押。郭力劝姜与之合作反奉,姜历数其叛上谋友之罪,被郭下令处死。郭兵败后,韩去为姜迁坟。开棺时,只见棺内木板遍布抓痕。原来,姜被枪决时,子弹并未击中要害,姜是被闷死于棺中的。见者无不垂泪,当然这都是后话。
二、当郭松龄指挥的第三军苦战山海关不下之际,韩、姜指挥的第一军却攻陷了山海关西南重要关隘——九门口。军事会议上,张学良提议从山海关正面战场调出五个团的精锐,由郭亲自指挥,增援第一军。姜、韩虽都不愿郭来“抢功”,无奈这一决策既是正确的,又是张学良提出的,只好表示赞同。会议结束时,韩对郭说:“这计谋好啊,你也正好可以露露脸,说不准还能立个大功。”郭脾气倔强,听出韩这是在嘲讽他抢功,脸色陡变,说:“我郭某人从来不沾别人的光,我还是从山海关正面打过去!”说完掉头就走,冲动之下,竟将带他来的5个团也撤走了。张学良得知郭擅离职守后,连夜去追。重演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总算是把固执的郭追了回来。
郭回来后,自知理亏,督率所部,一路猛攻,置个人生死于不顾,一口气打到了秦皇岛。
松龄倒戈
早在第一次直奉战争后,奉军内部就逐渐形成了“老派”和“新派”。老派人物绝大多数都是和张作霖一起出道的把兄弟,成员有张作相、张景惠、汤玉麟、孙烈臣、吴俊升这些人,他们大都在奉军中担任着军政要职。新派又分为“士官”派和“陆大”派,“土官”派大多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以杨宇霆为首脑,成员有姜登选、韩麟春、于珍、常阴槐、王树常、于国翰、邢土廉等人;“陆大”派大多毕业于中国陆军大学和保定军官学校,以郭松龄为首,成员多担任师长、旅长等职。“士官”派主张奉系势力要向中原地区发展,而“陆大”派则主张“精兵强卒、保卫桑梓、开发东北、不事内争、抵御外侮”。在这个问题上,张作霖更偏向于“士官”派。杨宇霆仗着有老帅撑腰,专横跋扈,恃才傲物,好搞小圈圈,甚至有时对张学良也不放在眼里。而郭松龄则属于那种不苟言笑,特别严肃的人,为人也比较心胸狭窄,刚愎自用。郭、杨历来不合,分别仗着老帅和少帅的宠信,势成水火。
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张作霖大赏有功之臣,杨宇霆、姜登选等人皆获重赏,独郭松龄什么也没得到。其实,张想的是:“将来我的位子就是小六子的,小六子掌了大权,你郭松龄还怕没有位子吗?”因为在他心里,郭与学良是共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但郭却不这样想,心中极为不满。后来杨、姜丢失了苏、皖,郭曾气愤地对张学良说:“东北的事都是叫杨宇霆这帮人给弄坏了,苏、皖的失败,断送了三个师的兵力,要想把东北的事情办好,只有把杨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赶走,你来当家。”1925年10月初,郭松龄作为奉军代表去日本观操。偶然得知张作霖拟以“落实二十一条”为条件,商由日方供给奉军军火,进攻冯玉祥的国民军。激于义愤,他将此事告诉了同在日本观操的国民军代表韩复榘,并表示:“国家殆危到今日这个地步,张作霖还要为个人权力,出卖国家。他的这种做法,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苟同的。我是国家的军人,不是某一个人的走狗,张作霖若打国民军,我就打他。”
10月24日,郭松龄回到奉天,随后就被派往天津去制定进攻国民军的计划。郭到天津以后,便开始在军中安插亲信,为武装反奉做准备。11月13日,张学良到天津下达向国民军进攻的命令。郭在会上公然抗命,痛切陈述不可再战。此时,张作霖已察觉出郭有异心,急令张学良返回奉天。张学良走后,郭松龄即以军团长张学良的名义,下令部队开往滦州。21日,郭在滦州车站召开军事会议,决定起事。他说:“我这样做等于造反,将来成功自然无问题,倘不幸失败,我唯有一死而已。”与会的郭夫人韩淑秀应声而起,道:“军长若死,我也不活!”
当晚,郭松龄就发出了讨伐张作霖、杨宇霆的通电,提出三大主张:一反对内战,主张和平;二要求祸国媚日的张作霖下野,惩办主战罪魁杨宇霆;三拥护张学良为首领,改革东三省。随后,郭便亲率五个整编军七万多人,官兵一律佩戴“不扰民、真爱民、誓死救国”的绿色标志,浩浩荡荡地向奉天进发了。
郭松龄的突然造反,让张作霖如闻惊雷,作为应对,他一面让杨宇霆辞职退隐大连,以去郭起兵口实,一面派张学良直接与郭对话。24日,张学良急赴秦皇岛,要求与郭面谈,结果遭郭婉拒。27日,张学良又给郭写了一封亲笔信,他在信中写道:
茂宸兄钧鉴:
承兄厚意,拥良上台,隆谊足感。唯良对于朋友之义,尚不能背,安肯见利忘义,背叛乃父。故兄之所谓统驭三省,经营东北者,我兄自为犹可耳。良虽万死,不敢承命,致成千秋忤逆之名。君子爱人以德,我兄知我,必不以此相逼。兄举兵之心,弟所洞亮。果能即此停止军事,均可提出磋商,不难解决。至兄一切善后,弟当誓死负责,绝无危险……
信发出后,仍然没有回音。张学良又派人与郭接洽。郭这回终于有了回复,提出四条停战条件:一、山东归岳维竣;二、直隶归冯玉祥;三、热河归李景林;四、郭回奉执政,统掌东北。至此,其反奉的目的已然明朗,他是要独掌东三省。张学良不再对其抱有幻想。于是,派飞机在郭军上空投撒传单,揭露郭盗用自己名义倒戈反奉,谴责其忘恩负义。30日,张作霖正式发出讨伐令,命张作相、张学良在连山一带阻击郭军。
郭军一开始进展顺利,先占山海关,再下锦州,据说锦州失守的消息传到奉天后,张作霖大失常态,“当即命令内眷收拾细软转移,府内上下手忙脚乱。10时检点就绪,即以电车27辆,往返送到南满货栈。又令副官购入汽?由10余车及引火木柴等,布满楼房前后,一旦情况紧急,不得不跑时,付之一炬”。其时,张作霖“整天躺在小炕上抽大烟,抽一会儿烟,又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口口声声骂小六子混蛋,骂一阵子又回到炕上去抽大烟。”
就在郭军长驱直入之时,李景林突然背盟,掉转枪口与冯玉祥的国民军开战,并扣押了郭军在天津存放的钱款和6万套冬装,使郭军给养发生困难。日本关东军又突然对郭军进行干预,使郭军陷入更加危困之境地。(有说张当时被迫答应了日本人提出的许多无理要求,后来事态平息,又反悔了,这就是他被日本人炸死的主要原因。)
12月21日,张学良部与郭松龄部在巨流河相遇。当年,张学良在讲武堂时,郭曾带他在此演习过,想不到如今这对师生却要在此一决生死。22日,郭下达了总攻击命令。终因部队弹药供应不上,转胜为败。其时,郭军士兵中流传着“吃张家,穿张家,跟着郭鬼子造反真冤家”的顺口溜。张学良乘势加紧策反工作,亲自给郭军军官打电话,讲明形势,表示既往不咎,致使郭军全线震动。郭军参谋长邹作华打电话给张学良,表示不再为郭作战。23日夜,郭召开军事会议商议策略,邹作华等将领极力主张“停战议和”,只少数人仍积极主战。在此情况下,郭仍决定与奉军决一死战。24日拂晓,郭指挥部队再战,并“亲立阵头督师”。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兵也是张学良的兵,张学良用飞机撒下的传单“老张家人不打老张家”,极大地涣散了郭军的军心,士兵纷纷投诚。邹作华又突然将所部炮兵旅撤出战,郭军大溃。
郭见大势已去,携夫人韩淑秀及幕僚数人及一支200多人的卫队仓皇出逃,但走没多远,即被活捉。25日晨,张作霖下令“将郭氏夫妇就地枪决”。据说他曾想将郭氏夫妇押至奉天,但杨宇霆担心夜长梦多,怕张学良又会出手相救,便向他进言,即杀郭松龄,以绝后患。
1925年12月25日上午10时,郭氏夫妇被押到河滩上,执行枪决。临刑前,郭松龄面不改色,对东三省人民留下了“吾倡大义,出贼不济,死固分也;后有同志,请视此血道而来”的遗言,郭夫人亦从容不迫地说:“夫为国死,吾为夫死,吾夫妇可以无憾矣,望汝辈各择死所!”一声枪响,郭仆倒在地,又一声枪响,郭夫人亦追之而去。郭时年42岁,郭夫人年仅35岁。
张作霖在听说郭氏夫妇已被枪决后,仍不解气,又下令将两人尸体运回奉天,在小河沿体育场曝尸三日,并将二人遗体拍成照片,各处张贴。张学良在得到郭松龄被处死的消息后,曾痛惜地说:“如郭不走,决不致死。”后来,每当张学良遇到难事,都会感叹:“若茂宸在,哪里用得着我这般难?”1981年,“九一八”事变50周年之际,张学良回顾往事,仍扼腕长叹:“若茂宸还在,日本人就不敢发动‘九一八事变了!”由此可见他对郭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