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

2016-02-19 09:22何人
花火A 2016年2期
关键词:师妹主人

【活见鬼】

那是段扶风第一次在芙蓉镇上瞧见月萝。

她个子娇小若孩童,除了一张小脸,周身皆密密实实地裹着一层黑纱。那张巴掌脸白皙胜雪,墨玉般的眼眸下浮起一层微弱的病红,她不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孱弱瘦削的女孩子与江湖中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月光联想到一处。

“在下段扶风。”他屏息道。

她上前一步,道:“扶风哥哥,你也怕我吗?”她仰着小脸,眉心微蹙,目露委屈之色,话音方落便又是一阵要命的咳,好似心肝脾肺肾皆要咳得粉碎了。

段扶风见过许多风浪,此刻却是怔住了。传闻黑月光心狠手辣至极,视人命如草芥。这几年,江湖中前来缉拿寻仇者众,却一一有去无回。而眼前这女子莫说杀人了,只怕连一柄剑亦握不稳。

“想杀我的人那么多,扶风哥哥动手吧。”月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认真地盯着段扶风。说完这话,她便缓缓合上了眼,仿佛是在等着他那一剑当头劈下。

段扶风握剑的手只颤抖了片刻,便听哐当一声,他的长剑已落了地。“你走吧,我不杀你。”他沉声道。何谓正义,何谓天道,让他手刃一个弱女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却不料正是在他出神的瞬间,他落地的长剑已鬼使神差地落入了那弱女子手中,剑锋一转便架上了他自己的脖颈。

剑凉若冰,他怔怔的,未回过神来。

却听月萝如铃般的欢笑声,她一双眸子璀璨若星辰,半晌后移开了剑锋:“你不杀我,我也不杀你。”

活见鬼,黑月光。段扶风突然有些明白了这句话。

【元灯会】

元宵灯市,新雪满肩。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老一少并不惹眼,任谁都只当这是孝子陪同年迈老母赏灯来的,老妇不时低声咳嗽,孝子在旁目露忧色。

“乖儿子,替为娘买串冰糖葫芦去。”老妇咳得三魂尽去,却还是仰起头,咧着缺了牙的嘴笑道。她满脸褶子比夜色更深,佝偻着背脊,身量仿佛女童一般。段扶风望着她一脸无奈,却听她低声道:“老实去,不然我要这条街的人陪你死。”

这老妇人正是乔装易容后的月萝。

段扶风不甘不愿自卖糖人处买了冰糖葫芦来,咬牙道:“你若要杀我,我自认技不如人,赴死便是,这般折辱又算什么?”

月萝一张皱巴巴的小脸笑成了一团,段扶风正欲继续出言相激,却猛然见跟前寒光一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将而去推开了月萝,只觉一阵冰凉贴着他的臂膀划过。这突施辣手的竟是先前那卖冰糖葫芦的糖贩,只见他一双眼毫无生气,失手后直勾勾地望着他与月萝。

月萝退后一步,面无表情地望着糖贩。

“你是谁?”段扶风皱着眉问道。

那糖贩呆呆地听着,仿佛压根听不懂人话一般,这般模样倒与活死人无甚区别了。半晌后,他黑洞洞的眼眸中再一次涌起杀意,只不过这次还未等他提起匕首,已软软倒了下去。

冰糖葫芦穿心过。

段扶风瞧得目瞪口呆,良久才低声问:“你不问清楚就杀人吗?”

月萝平静道:“我不问便清楚他受何人指示,更何况他的神志早已被人控制。”

段扶风望着糖贩灰白的面庞,心底越发不忍,喉咙酸涩:“何人如此心狠手辣,控制这样一个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除了死,难道便无法救他了吗?”

月萝回头半带揶揄地道:“自然有啊,可是无比麻烦,不若死了清静。”

她说得这样轻巧,人命于她不过如浮萍般轻贱。段扶风听得气血上涌,不由得在心底笑自己竟一时忘记她的本性。他为何要推开她?她才是真正的死有余辜。他想得正出神,冷不丁只觉臂膀一痛,低头望去,却见月萝正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胳膊上淌血的伤口。

他见月萝目光关切,不由得好一阵别扭便要缩回手去。

“别动!”月萝厉声道,段扶风一呆,竟真的乖乖不动弹了,“我知道你正在懊恼方才为何救我,虽然那家伙压根近不得我身,不过我还是欠你一条命。”元宵灯火下,月萝一张易容后的小脸被火光映得皱巴巴、红扑扑的,活像一个烤红薯。她静静说完便垂下头来,用牙咬断自己衣衫,替段扶风包扎了起来。

段扶风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胳膊,而月萝已转身不声不响地走出丈远。他纵有千般思绪倒不知说些什么了,只听月萝头也不回地道:“快跟上,你若敢逃我便见一个杀一个!”她的身形淹入前来赏灯的万千百姓,“砰”的一声,远处天际竟炸出一朵烟花来。

一朵两朵,三片四片,万紫千红。头顶烟火璀璨,耳畔传来孩子的尖叫嬉笑声,好一个温情人间。

火花绚烂,月萝藏在斗篷后的眼睛亦悄悄流露笑意。段扶风沉默地与她并肩而行,这万千繁华与他又何干?他心底只有气恼与愤懑,自然分不出神去揣摩月萝的心思。那时的他又怎知,这头顶烟花灿烂至极却也平凡至极,如何能令她由衷欢喜?

不过此皆后话了。

【巧相逢】

更深露重,夜风凛冽。

段扶风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转身却不想与迎面而来的客栈小二撞了个正着。他一慌,见来人不是月萝,正要松一口气,却冷不丁传来月萝阴沉的声音。

“喀……你要去哪?”一阵熟悉的咳嗽声,声音是月萝的不错,嘴巴一张一合的却是客栈小二。

段扶风定睛望去,这店小二眉目粗糙,黑里透红的面颊上缀着细细斑点,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乡野男童。他哑然失笑道:“你扮女童,扮老妇,如今又扮小二,真不知你真面目究竟如何。”

月萝得意地上前一步,道:“我的真面目只给意中人瞧,瞧了我一生一世便都是他的人。”

段扶风一听连连摆手,面带讥讽道:“还好我没瞧去,万幸万幸!”

月萝一呆,恼羞成怒,下一瞬咬牙切齿道:“你以为自己能轻易瞧见?信不信我现在就挖了你的眼珠?!”她双指一并做钩状,眼底凶光乍现。段扶风对她这话倒是深信不疑,大丈夫怎能吃眼前亏,忙转移话题道:“我听说新雪日饮酒再快活不过,正要去呢,你要不要一起?”

月萝皱了皱眉,狐疑地打量着段扶风,半晌后方点了点头。

天未亮透,只稍一点点日光金落在新雪上,闪烁如湖光。烧酒下肚顿时也不觉得寒了,段扶风搓着手,一杯又一杯地喝,月萝亦难得目露暖意。这二人一个落魄侠士,一个乡野男童,沉默对饮倒也是一番景致。

沉寂许久,段扶风终忍不住开口道:“想杀你的人那么多,你可有厉害仇家?”

月萝不动声色复饮一口,目光转冷:“你不也是来杀我的吗?”

段扶风一怔,讪讪道:“话倒不错,人人都说你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我便想着为民……”他话还未说完,月萝已然翻脸:“为民除害是吗?先不想想就凭你那微末功夫,我只问你,什么是害是奸?又什么是益是忠?”

段扶风被她一阵抢白,心里亦不痛快,却听她继续冷冷地说道:“你肯定要说,你们杀我便是忠,而我杀人便是奸了。我倒不管这许多,天下人负我,我便杀天下人。”她目光里有许多哀愁,只不过那时的段扶风看不穿,只为她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惊愕不已。愣怔了许久,他终是气结道:“不可理喻!”

二人谁也不再说话,只听窗外的雪似乎下得越发大了。这个冬天仿佛比往年来得更凛冽一点。段扶风出神地望着酒杯,只见杯中透明的酒液突然微微起了皱。

他还未回过神来,一柄短剑眨眼间已到了跟前,而月萝已纵身于数丈外。

这回偷袭的是一个女子,面上蒙着纱布,只露出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来。段扶风只觉这眼睛似曾相识,稍稍想了想,这空洞的目光倒与几日前的糖贩如出一辙。这蒙面女子出剑又狠又快,招招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此时天半明,酒馆里人并不多。这二人过招功夫,早已砸烂许多桌椅,剩余几个食客亦吓得纷纷逃窜。

两人缠斗了片刻,月萝终是怒了,只听她恶狠狠地冲段扶风喊道:“你看,我不杀人,人便杀我,什么又是你眼里的正邪呢?”她话音刚落,剑锋上扬,便劈开了那女子蒙面的纱巾。

段扶风正错愕着,猛然望见那女子的面容更是如遭雷击。一双大而无神目,一点似朱非朱唇,纵使被人控制了神志而面无表情,他却对这个女子再熟悉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出声,月萝已一剑向她刺去。这一剑杀意陡增,眼看着那女子是躲避不过了,一时之间他也来不及多想,顺手便操起一张木凳朝月萝掷去。

月萝未料到段扶风会对她出手,呆了瞬间便抽剑躲开那飞来的木凳,这走神的瞬间便是空门,月萝抬起头,对方的剑几乎已悬在她眼前。

可是这一剑到底未落下来,原来段扶风已自后点了那女子的穴道。他也顾不得同月萝解释,此刻一心都在那怒目圆睁却一动不动的女子身上:“雪儿,你到底怎么了?你还认得师兄吗?”

被唤作雪儿的女子虽无法动弹,但麻木空洞的目光直直落在月萝身上,似恨不得将她凿出两个洞一般。

段扶风见她如此,只得转头冲月萝道:“我瞧她神情与那日的糖贩一般无二,一定也是被人操控了心智。你说有办法的,能不能帮帮我师妹?”他关心则乱,以至于未瞧出月萝那灵气逼人的眼里分明有伤心之色。见她不说话,他只好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只见月萝抬起头,隔了半晌方幽幽道:“也罢,我原本便欠你一条命,这样也算是还清了。”段扶风一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听月萝继续说道,“救人的法子的确有,只是无比麻烦。受控之人须得饮食人血七日,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否则前功尽弃。”

段扶风想也不想便挽起袖子,道:“没问题。”

北风推开窗扉,吹得人一阵冰凉。月萝静静地望着段扶风袒露着的那一截臂膀,面上神色变幻,许久才低头应了一声:“随便你。”

她思绪万千,可惜段扶风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他只一直关切地打量那刺客女子。待他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才发觉月萝早已不知所踪。

木门吱嘎吱嘎,门外大雪无痕。

【风雪夜】

莹白瓷碗,鲜血殷红,一滴两滴汇聚成半碗。

月萝小心翼翼地擦拭匕首,段扶风按住胳膊,眼见着月萝收拾妥当后将他的血一勺一勺喂给南雪。南雪便是那个雪夜的刺客,亦是他唯一的师妹。此刻她面色苍白,纵鲜血入喉亦不添半分血色。

“世间竟有如此阴毒的法子,连解药都凶邪至此!”他不由叹道,“等师妹醒了,我定询问清楚为她讨回公道!”

月萝扑哧一笑,搁下瓷碗转身揶揄道:“你连我都杀不了,还妄想去讨公道?”

段扶风脸一红,心知她说的不假,那人既然能控人神志,一而再寻月萝麻烦,而月萝只有躲的份,想来功夫还在月萝之上了。江湖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吗?他却是闻所未闻。

他正想得出神,冷不丁听月萝冷冰冰地道:“真是麻烦,倒不如死了干净。”她砰的一声搁下瓷碗,说完便转身离去,模样疏离至极。

段扶风强压下心中怒火,亦懒得同她计较什么。她素来杀人成性,人命于她不过蝼蚁,又怎会懂旁人复杂的感情?段扶风轻柔地替南雪掖好被褥,冲着沉睡的她喃喃道:“雪儿你放心,纵使千难万难,师兄绝不会丢下你。”

说完这话,他亦觉有些乏了,便轻轻带上门去。回到自己屋中,他竟瞧见桌几上摆着许多补血补气的药物,呆愣了片刻,心底猛然泛起愧疚来。

月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真的越发瞧不透了。

夜。雪落得一日比一日大了,窗外早已是茫茫一片。段扶风搓着手哈了口气,推开门望着静悄悄的天地。他心底记挂着师妹以致夜不能寐,索性翻身上屋独赏雪景。却不想屋顶早已坐了一个人,竟是低低咳嗽的月萝。

见是他来,月萝不动声色地递了半壶酒来。他与她并肩坐下,仰头一口烟霞烈火。

天地俱静,白雪簌簌。他二人这般沉默着坐了许久,段扶风终忍不住闷闷道:“是谁将我师妹害成这样的?你若是不愿意说,便不说罢。”

北风如刀,月萝怔怔地别过头来,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良久,她不动声色道:“你很惦记她?”

段扶风点了点头。

“我与师妹皆无依无靠,从小到大,她能依托的便只有我而已。不久前她与我走散,我寻了许久都未寻见她,我想她好歹也会武功,总不会叫人欺负了,谁知这些日子里她竟受到此般折磨。”他仰头又是一口烈酒,黑白分明的眼眸微微湿润,“只怪我没照顾好她。”

月萝安静地听着,许久方强自挤出一个笑容来:“你对她挂念很深。”

段扶风默不作声,这挂念自然是深的,他们虽非兄妹,这些年的情分却与至亲无别。他只怪自己功夫微末,眼见着妹妹受苦却无能为力。

他想得出神,却听月萝突然低声道:“我给你说一个故事,故事很长,我长话短说。”

江湖人只知黑月光,却不知她背后那个人。

那个人没有名字,亦无法用任何语言词汇形容描摹。他从不出入江湖,却知闻天下方寸事;他亦从不杀人,却叫所有接近他的人生不如死。

“他有许多玩具,而所有玩具中,他最喜欢我。”月萝平静地说道。

她是在六岁那年误闯入他的视线的,无父无母的她轻易便被他的温柔慷慨所引诱,乖巧听话地同他回了家。他的家好大好大,有许许多多她见所未见的新奇玩意儿。那时的她天真好奇,又怎会猜到自己也会成为那玩具之一。

“他喜欢我爱哭爱笑,喜欢我撒娇生气,纵使他拥有全天下最玄妙的宝贝,却始终最最宠我。”月萝闭上眼,面上带着清浅笑意,仿佛陷入一场甜蜜的梦境。只不过片刻后,那笑意立时消失了。

那确实是她生命中颇为快活的两年,衣食无忧,他给她取名月萝,她亲昵地喊他主人。他可以上天入地讨她欢喜,只要她想要,哪怕禁宫奇珍他也能给她弄到手。然而,这一切止步于她八岁那年。有一日他突然面带忧色,她困惑不已,只见他伤心地把玩着她的长发,许久方讷讷道:“月萝,你若是长大了,只怕便不如现今这般可爱了。”

那时的她丝毫未解这话中深意,只当主人感叹岁月匆匆,多愁善感而已。直到主人突然点住了她的穴道,将她推入一口药锅中。那汤药又烫又难闻,她疼得一直哭,而主人只是温柔地在旁望着她。

最后她哭得哑了,喊得倦了,终于沉沉睡入药锅里。这一睡便是三日三夜,从此无数的噩梦再也不曾离开她,她的咳疾亦是在那时落下的病根。

“主人喜欢孩子般的我,就将我永远变成了小孩子。”月萝微笑着说道,段扶风早已怔得说不出话来,她也不以为意。雪花纷扬,飘落一点在她羽翼般的睫毛上,她挥舞着自己八岁孩子般大小的胳膊,笑着说道:“你看,我再也没有长大过,是不是很好玩?”

段扶风呆呆地望着她,此时此刻仿佛说任何话皆是错。风雪很大,她的笑声叮叮咚咚似月光落入湖里。

“我等了好多年,终于在去年逃了出来。你看我一会儿打扮成小女孩,一会儿又化装成龙钟老太,不过到底是瞒不过主人的。”月萝吸了吸鼻子,微笑着说道,“这一年中主人派了许多人来找我,你看到的糖贩是,而你师妹亦是。无论我扮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放过我。”

白雪茫茫,落了段扶风满头满肩。他只觉自己仿佛哑了,许多话语皆被这北风冻成了冰柱子,扎得喉咙越来越疼。他想出言安慰,却知再多言语也不过苍白,最后只能怔怔地望着她,见她也成了一个雪人儿。

他自身上脱下斗篷来,轻轻罩在月萝细弱的肩上。

月萝目光里皆是暖意,温柔地瞧了他一眼:“扶风哥哥,你心底也觉得我是个小怪物吧?毕竟同主人待得久了,我难免也像他一样。”她的小脸被北风刮得苍白,一双幽深的眼睛透过伪装的皮囊熠熠生辉,好似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段扶风认真地摇了摇头。

她竟是扑哧一笑,眼底满是欢喜。“主人控人心智,我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来杀我。杀的人多了,人人都当我是怪物。”她突然红着脸别过头,道,“如果我答应你再也不杀人了,你会喜欢我吗?”

她的目光那样纯净,比这雪白的天地还要干净几分。段扶风猛听见这最后一句,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便炸裂了,只呆呆地望着她。北风太急,以至于他来不及停一停,想一想。她不杀人便时刻会死于非命,可即使这样她也在所不惜。话少却情真,这份情远比他以为的沉,他的心亦冻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不知何时雪停了,暗夜逐渐露出点点星光。两个人皆沉默不语,只余北风呜咽。

【人血引】

自那日雪夜屋顶一叙后,段扶风处处躲着月萝。

即便是给师妹喂血,他也是提前在自己屋内收拾妥当,再低着头将半碗鲜血交予月萝。月萝的目光从起初的不解逐渐转为羞愤,最终化作一片木然。渐渐地,她的目光也不再刻意搜寻段扶风,偶尔两人四目相对,她亦会先一步别过头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知自己不愿见着月萝那双幽深的眼睛。他认识她不过半月,她时而杀人如麻,时而楚楚可怜,外貌亦千变万化,叫他始终不见真容,他凭什么相信她?可一遇着她的眼睛,他便忍不住通通相信了,好似手染鲜血的她是全天底下最无辜的可怜人。她邪他正,他们此生是敌非友,他告诫自己绝不可与她牵扯不清。

好不容易挨得第七日,这一日他眼见着月萝将最后一勺血喂与南雪,他的心亦同时提到了嗓子眼。他迫不及待地来到床畔,殷切地望着师妹苍白的面庞,等着她醒转过来说许多话。可他等了许久,她依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他有些急了,忙去探她的脉搏,只觉师妹早已气若游丝,似已将撑不下去。

“为什么她还不醒?”他回过头,望着月萝忧心道。

这是几日来他第一次同月萝说话。

月萝冷冷地望着他,面上浮起一抹玩味之色来,只等他几乎要崩溃了,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我若告诉你,这世间根本没有破解之法,七日食血的法子不过是我随口编的,你会想杀了我吗?”她眼底有一小簇火苗,噼噼啪啪烧蹿着。

雪夜里的真心,她捧得那样小心翼翼,怎料到这几日的视而不见与避之不及会叫她难看至极?此时此刻,她只盼段扶风能大发雷霆,甚至不惜与她大打出手。他能生气也好啊,至少他还能为她生气。他为救师妹而朝她出手,她便叫他眼睁睁地失去师妹,他既然叫她尝这痛苦滋味,那她也绝不心软。

可是段扶风竟丝毫未动怒。

他望着她的目光越发冰凉,最后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静静地陪在南雪身侧。“雪儿你别怕,师兄陪着你。”他这样说道。

月萝自一旁痴痴地看着,半晌后终是自嘲般笑了起来。他不生气,也不焦心,他的反应平平静静。原来她一直是自作多情的那一个,生气与伤心的源头都是出自她喜欢他。他不喜欢她,又怎会如她当初那样伤心?她也是终于明白了,原来先动心的那个人注定是要输的,默不作声也好,兴风作浪也罢,因为动心,所以活该痛心。

“时辰差不多了,你放心便是。”月萝低声说道。

说完这话,她只觉一刻亦不想多留了,强忍住情绪背过身去。几乎是她话音方落,榻上的女子便一阵要命地咳,段扶风一时间悲喜交加,又过了一会儿,那女子便缓缓睁开眼来。

月萝不看也能猜到,那一定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盈盈带泪会说话般。她听见那如泉水似的声音说:“师兄,你怎的……会在此?那个人呢?他不放我走,还要我做他的玩具!”

段扶风几乎喜极而泣,沉默半晌才轻声道:“都过去了,过去了。”他心底亦是千般滋味,既为师妹的醒转而喜悦,又为自己再一次疑心月萝而愧疚,见师妹惊恐至极的模样,想来雪夜屋顶月萝所说皆是真心。他想转身说声“对不起”,可这三个字卡在喉咙眼如何也说不出来。最后倒是月萝先开口道:“我累了,你好好陪你师妹吧。”

南雪不知情,眨巴着眼睛好奇道:“师兄,这位小兄弟是?”

月萝依旧是店小二打扮,难怪她会瞧错。段扶风一愣,不知该如何解释。月萝见他尴尬,冷笑着出声道:“我谁也不是,无依无靠所以无牵无挂。”

段扶风无言望着她离去,眼底皆是复杂之色。

这个冬日真冷啊,叫人从手一路冷进了心。窗外的雪又大了起来,白茫茫铺天盖地倒也干净。

【此心真】

白雪素,红梅烈。

段扶风独自立于亭中,听身后传来动静,转身见是师妹南雪。他皱了皱眉,目光中稍有责备:“小心受了风寒。”

南雪面色依旧苍白,此刻抿唇摇了摇头,俄而柔声道:“师兄心里不快活,我又怎会睡得踏实?”

段扶风不说话,出神地望着枝头一朵新冒出来的红梅。这几日他只觉心中空落落的,想来或许是太冷的缘故吧。

“我见过那人,实在可怕至极,后听师兄说了来龙去脉,只觉月萝姑娘真是苦命之人。”南雪面带不忍,望着段扶风道,“月萝姑娘的过往,任何人听了都会由衷怜惜的,师兄素来心善,为何反而对她冷漠疏远呢?”

段扶风摇了摇头,心里亦是茫然。许多次他望见月萝小小的身影,内心的矛盾便越发强烈。

“师兄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爱吃蛋酥,却宁愿被叫花子抢去也不还手;大些了喜爱一只雀儿,却宁愿见它飞远也不追捕。你越是喜欢,便越是不敢靠近,对月萝姑娘亦是。”南雪温和笑道。

段扶风只觉周身一震,想也不想便辩解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

“不然师兄扪心自问,为何忍心这般冷脸对待一个苦命人?”南雪的嗓音并不大,却如雷般炸落在段扶风心头。他越想解释,便越觉得所有借口皆站不住脚。这时,只听南雪轻声道:“蛋酥失了可以再买,鸟雀飞了来年亦有千万,可喜欢的人若是走了,只怕要后悔惦记一辈子。”

他不知道南雪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这雪何时停了又落。他只觉天地茫茫,一颗心突然无处躲藏。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是挂念,是惦记,是心疼吗?可此般种种他对师妹亦有。怕不止于此吧,喜欢一个人更是刹那间天崩地裂的心动。

他从未承认过,那夜屋顶满头星光,他的心里的的确确只有月萝。

【黑月光】

树梢挂着未及消融的雪,一缕暖阳刺破层云,金灿灿落在一地白雪上。

段扶风听见自己的心跳一震一震,仿佛整座山皆要跟着晃动了。远远的,他便望见在那半明半暗的交界处立着一团小小的身影,裹一袭银白狐裘,真如荒山灵狐一般。

耳畔又响起来之前南雪说的话:“我替师兄约了月萝姑娘,在客栈后的北山上。师兄莫再逃避了,人这一生许多错过是永难挽回的。”他的心一震一震,直到那团小小的身影转过身来,他的心跳亦随之停住。

月萝依旧是小二打扮,只一双眼透过粗野皮囊,在山顶稀薄的空气中熠熠生辉。见他来了,她眼底亦闪过一丝惊慌。

“我……有话同你说。”段扶风无来由地开始结巴。

月萝面色一片灰白,紧咬着下唇不作声。见她如此,段扶风越发紧张了,只觉周遭越来越冷,空气也越发稀薄。时间流逝得那样慢,他越在乎便越是说不出话来。他不说话,月萝亦不说话,自相识以来二人多少次这般相顾无言,只是这一次又与从前不同。

他憋了不知多久,终下定决心开口了,这时却猛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还未来得及回过头,便先瞧见月萝一张小脸血色顿失。

“小月儿,玩够就可以回家了。”那是一个低沉的男音,琥珀般剔透好听。

段扶风回过身,先看见的是一双眼睛,一双和月萝一样幽深而黑白分明的眼睛,其次是满身的黑纱,亦如初见时的月萝。只见那人眼底满是笑意,盯着已然瑟瑟发抖的月萝温柔道:“再贪玩,可是要受罚的。”

段扶风皱了皱眉,手悄悄摸向腰间佩剑,还未等他的手挨着剑柄,那人的目光已冷冷扫来。段扶风一低头,竟不知剑柄是何时与剑身分离的,孤零零躺在雪地上。他心底大惊,这世间竟有这样快的身手!

“主人派了许多人来寻你,你这般任性,只怪主人从前太过宠你。”那人淡淡道。

月萝面色惨白,低低道:“主人觉得好玩吗?控制别人心智来杀我,我若死了,不是叫主人失去一样珍贵玩具了吗?”

那人面色依旧平静,微笑着回道:“死了便死了呗,玩具失了再做便是,总比叫别人夺去了强些。”他这样说着,目光轻轻扫过段扶风。

段扶风想骂,这回却是真的发不出声音了。他的嗓子仿佛被一团雪堵住了,手脚亦好似被白雪团团围住,使不上半分力来。身后的月萝轻声道:“别挣扎了,他隔空封了你的穴道。”

“乖月儿,玩也玩够了,是时候回家了。念在你到底是初犯,主人会惩罚得轻些。”那人始终微笑着说话,听得段扶风只觉气血上涌,却偏偏动弹不得。身后的月萝默然许久,终是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

段扶风奈何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见着月萝逐步远去。许是听到了他心底的呼喊,月萝忍不住回过头来。她的目光一片似水温柔,这温柔一如那夜屋顶星光。只听她回头甜甜道:“主人,只怕没机会了,我能同这人说几句话吗?”

那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月萝闻言一脸欢喜,转过身凑到段扶风耳畔轻轻道:“扶风哥哥,我知道你今日约我来此,是要同我说你喜欢的是你师妹,想劝我死心罢了。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了。”

她的眼睛那样明亮,比冬日里的太阳还要夺目。段扶风怔怔地听着,心底多想否认啊,却无法说话。

“扶风哥哥,你还记得我说过,我的真面目只给意中人瞧,瞧了我一生一世便是他的人吗?”月萝眨巴着眼睛,面带羞色地说,“只是你不知道,其实在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那会儿我还没来得及易容,你见到的便是我的真面目。哪怕我后来一会儿扮老太一会儿扮小二,可最初的便是最原本的我。”

她的目光那样甜蜜,仿佛一块即将化了的蜜酪。这几日奇妙得叫人难以相信,纵使有过愤怒与伤心,却是她生命里最快乐也最真实的光阴。她时常问自己究竟喜欢他什么,问到最终仍无答案。喜欢一个人只是初见那一眼的好奇,再望那一心的探寻,自此她的心里有了他,此生此心便只有他。

“扶风哥哥,我了解主人,他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我。不过你放心,你和你师妹都是好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你俩分开。”月萝说完这话,便退后一步大声道,“山长水阔,记住我叫月萝!”

段扶风圆睁着眼,心底早已翻江倒海,多想说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多想唤她再回一回头,可是她径直走向了那人,再未回过头。

他的心那样疼,疼得麻木了,心仿佛不会跳动了。他望着月萝向那人走去,望见那人眼底浮起得意之色,亦望见电光石火间月萝突然如一团雪球般朝那人扑去。那人面上的得意之色还未退去,冷不丁受月萝这全力一击,身子不由自主朝后跌去。

而他身后,是万丈悬崖。

他只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亲手制作的玩具,有朝一日会拼死与他同归于尽。再温顺的羊羔亦会咬人,印象中只会撒娇哭闹的小女孩,此刻满脸决绝的快意,眨眼间已成他的要命阎罗。

银白狐裘落地,露出的是一袭幽暗黑纱。活见鬼,黑月光。

段扶风眼睁睁见着月萝纵身扑去,与那人一同跌落山崖。他无法动弹,悲伤突如山崩地裂般袭来。

他昏睡前最后的意识,是温热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滚落,落入茫茫雪地里,一滴一枚窟窿眼。

【再回首】

两个月前,酒楼。

一群落拓人聚在一块儿,划拳行酒令,顺便议论一番江湖。他们实则草包功夫,可自然难免要将自己吹嘘成大侠的。酒楼小二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倒是隔壁桌有个青年人听得津津有味。

只听他们谈到名动江湖的黑月光,个个面带惊惧之色。那青年忍不住了,终插口问道:“那黑月光是何人物?各位武功高强,还制服不了她吗?”

几个大汉面上挂不住了,底气不足道:“活见鬼,黑月光。她杀人不眨眼,是个该被千刀万剐的女魔头。她不只杀江湖人,听说连不会功夫的寻常百姓也下得了手。我们……嘿,她是未叫我们遇着,否则我们非替天行道不可!”他们说得那样义正词严,听得那青年肃然起敬,几乎要起身鼓掌。

“各位义薄云天,在下佩服!这样的女魔头人人得而诛之!在下段扶风,不才愿先去一探!”他面上满是认真,几个大汉面面相觑,心道自己也是信口胡扯,这愣头小子要去送死谁要陪他,可嘴上说的是,“少侠,听闻那魔头便在离此地不远的芙蓉镇上,你先去,我们随后便来。”

他们当然不可能来。

可段扶风又哪里知道?他没心没肺没头脑,这一生爱爱恨恨怎逍遥。他望着风雪中的芙蓉镇,目中一片磊落正气。

这便是故事的开头,谁能猜得后来的事?愿此后千般皆停在这里,不必往下说了吧。

编辑/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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