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祥
1945年6月,未来将成为苏联-俄罗斯最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此时正被关在苏联监狱里。每天早晨和夜晚,不远处会传来一阵阵铜管乐器的演奏声音,一些进行曲被反复演奏,传到正站在铁窗内倾听的索尔仁尼琴和其他囚犯耳中。
这是什么节目?囚犯们无从得知。他们只依稀听到传闻,外面的社会正在为6月22日——纪念卫国战争爆发四周年的红场大阅兵忙碌着。“欢乐的声音对背叛者有何意义?”曾经的卫国战争踊跃参与者、今日的囚徒索尔仁尼琴哀叹道。他的起伏命运并非个案,几百万苏联人有着类似的际遇。
“用作基础的石头只能在下头呻吟和受压,大厦落成时却没有它们的份儿。但是,那些毫无意义地被抛弃了的、曾注定要用脑门和肋骨去承受这次战争的最初打击,从而防止了别人胜利的人们,连当一块基石的要求也被拒绝了。” 多年后,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一书里写下自己的愤怒和悲伤,“胜利进行曲中度过的那个令人疲倦的狱中之春,成了我们这一代人受惩罚的春天。”
“索尔仁尼琴的军事生涯以闹剧开始,却以悲剧结束。”美国作家迈克尔·斯卡梅尔总结。他曾经急切盼望大战爆发,以投身世界革命的终极一战,结果战争课堂让一个原本对真实世界懵懂无知的青年变成熟,也变得危险,最终走向伟大不朽。
骄傲的十月革命同龄人
这位囚犯曾是一位高傲的“革命之子”。
1918年12月1日,索尔仁尼琴出生在高加索克里斯洛沃茨克。曾为沙俄军队炮兵少尉的父亲,在儿子出生前6个月死于一次打猎事故。担任中学教师的母亲,在丈夫身份的阴影下小心翼翼养育独子。
“从材料中可见,索尔仁尼琴在自传里,关于自己的父母其实没有提供任何的信息,甚至都没有指出他们的姓名和父称。”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在1967年7月致苏共中央文化处的一封密函中指出。这一切,当然与索尔仁尼琴的家庭出身有关。母亲把父亲生前的证件、勋章都埋在地下永不见天日。索尔仁尼琴在年迈时承认:“我在小男孩的时候就会保守秘密,我知道藏在地下的爸爸的勋章。”
被模糊处理的家庭信息未影响他成为革命接班人,他的成长尚算顺利,学习成绩很优异。1936年,数学天赋高的索尔仁尼琴被国立罗斯托夫大学数学力学系免试录取。他的理想是进文学系当作家,可是罗斯托夫大学没有正规的文学系。
大学的最后一年,索尔仁尼琴当校报编辑,把原本一年出两次的枯燥宣传品变成广受欢迎的周报。这一成功,让他成为当地共青团中的小明星。此时,他的内心信仰与同代人无异,十月革命的同龄人必然是苏联的未来主人,他踌躇满志。
这些年轻人如此热爱战争。例如从1936年7月持续到1939年4月的西班牙内战,成为索尔仁尼琴那一代人的梦想。他称之为“我们青春时代的一场心爱的战争”,“我们青年时代的革命初恋”。他渴望战争降临,他这一代人便能建功立业,便能解放全世界。
这种宏大的抒情,来自他们所受的教育。“他们总有一种期待着参加一场伟大斗争的感觉,唯有世界革命才能结束这场战斗,但在战斗结束之前,他们这代人应当倒下去,所有的人都应倒下去,人人准备好去牺牲,并且意识到这点让他们感到既幸福又自豪。整个这一代人——不必惋惜自己倒下去,只要人类能踏着他们的尸骨走向光明和幸福就行。”索尔仁尼琴以中篇小说《请爱革命吧》自述他所亲历、思考的一切。他借主人公格列布·涅尔仁之口,表达自己无比渴望亲历革命战争年代,因为能“让自己体验一下那一去不复返的,充满矛盾和希望、繁荣和衰败、热情澎湃和重重疑虑的七年。”
以战斗和牺牲为主题,类似的回忆文字有不少。“我们一定要死去!踏着我们的尸体,革命将会升起!!!从十月的风暴里,走出来一代人。为了让后代人欢歌笑语,应当让这代人倒下去。”革命之子索尔仁尼琴随时准备让自己成为世界革命的牺牲者,他多年后在诗歌《小路》里回顾当年的自己。
刚刚过去的大清洗,对索尔仁尼琴这种年轻人没产生多大影响。“要知道‘乌鸦车(苏联人称呼内务人民委员部的黑色车辆)是在夜间开动,而我们是白天举着旗帜游行的人。我们从何得知并且怎么能想到逮捕呢?”他在《古拉格群岛》里自述生平,“我们这些二十岁年纪的人,迈步走在十月革命同龄人的行列里,而且,作为十月革命的同龄人,等待着我们的是最光明的未来。”
然而,一场大灾难即将考验十月革命的同龄人。
渴望已久的战争终于到来
1941年6月22日凌晨,索尔仁尼琴从家乡罗斯托夫坐火车抵达莫斯科的喀山火车站,他要参加莫斯科文史哲学院的二年级夏季考试,科目有古希腊罗马文学和西欧文学、古斯拉夫语、苏联历史、拉丁语。索尔仁尼琴住进了学校的一间宿舍,与5个同住的年轻人一道漫不经心听着广播,新闻内容与往常无异,永远是“形势一片大好”。
“苏联男女公民们!今天凌晨4点,在事先未对苏联提出任何要求和未经宣战的情况下,德国部队开始进攻我国,对我国边界许多地点发起进攻……”播音员突然宣读了外交部长莫洛托夫的演讲。莫洛托夫在演说末尾呼吁:“政府号召你们,苏联的男女公民们,要更加紧密地把自己的队伍团结在我们光荣的布尔什维克党的周围,团结在我们的苏维埃政府周围,团结在我们伟大的领袖斯大林同志周围。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敌人必败,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苏德战争全面爆发的消息突如其来,把6个学生当场惊得跳起来。命运无常,就在索尔仁尼琴献身文学事业的起点,战争打乱了他的人生轨迹。他并不沮丧,因为按俄罗斯女作家、俄罗斯首部索尔仁尼琴传记的作者柳·伊·萨拉斯金娜所言:“他们这些在1917-1918年间出生的青年人一直向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十月革命后出生的那代人等来了弥补生不逢时缺憾的机会。”
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临。“他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最好的国家,这个国家经历了所有的历史危机,并且正在理性和公正的基础上建设自己的未来。”萨拉斯金娜描绘了索尔仁尼琴当时激动万分的心情,他渴望浪漫的战争,却丝毫不知战争的残酷。
“你们不要害怕,希特勒会在这场战争中自取灭亡。”索尔仁尼琴当天在给母亲和妻子的信中写道,这封信的落款时间是6月22日14点20分。“哎,如果我在罗斯托夫耽搁了一两天,就到不了莫斯科。”他在当天17点45分的又一封家信中庆幸自己在战争爆发前一刻抵达莫斯科。
莫斯科文史哲学院的许多考生当天就报名入伍,只是外地考生必须回家乡才能报名参军,焦急的索尔仁尼琴感觉“脚下的莫斯科人行道都在发烫”。又是三天的火车行程,他赶回罗斯托夫,一路上白天看见部队集结行进,晚上见到武装巡逻队和灯火管制。
身体和索尔仁尼琴开了个大玩笑,他早先被检查出腹股沟异常,有迅速癌变的可能性。医生在征兵体检表的卡片上记录:“在和平年代,他的身体不合格;在战争年代,他只能做非战斗部门的勤务工作。”1952年末,监狱医院给索尔仁尼琴切除了“增大并且纤维变密的病状左睾丸”,确认这是隐睾症发展导致的恶性肿瘤。
被检查出来身体缺陷在先,刚回到家乡报名参军的索尔仁尼琴被征兵委员会拒绝,对方扔给他一句话“别着急,当需要你们的时候,祖国会召唤你们。”而他的同学都已进入各种军官训练班,他在整个夏天里不停送朋友参军,这让自己很没面子。同时,苏军在战争初期的大溃败让索尔仁尼琴内心痛苦,但他“依然深信,列宁以巨大的牺牲在历史上首次创建的社会主义制度,一定能经受住德国装甲部队的打击”。
索尔仁尼琴和妻子去了距罗斯托夫市一百公里的一所中学教书,妻子教化学,他教数学。他的心思不在讲台上,眼看着德军以闪电战攻势一路横扫、祖国的大城市一座座被占领,他怎能甘心在偏僻后方工作,虽然他逐渐了解到周围的人对大清洗和集体农庄的恐惧。“牺牲在前线几乎是一种甜蜜,能那样死去该多么自豪啊!”他在《请爱革命吧》里记录心迹。
与幻想相悖的战争
苏军在战争初期损失惨重,产生了巨大的人力需求。1942年10月16日,教师索尔仁尼琴收到了入伍通知书,夙愿实现。18日清晨,夹着一个破旧公文包、肩挎小书包、头戴褪色鸭舌帽、身穿中学时代那件皮袄的索尔仁尼琴,来到区征兵委员会报道,他还携带了恩格斯《德国的革命与反革命》一书。“我的人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他多年后这么断言。
下到部队的第一天,索尔仁尼琴就懵了。当他站在新兵集合点的人群里,当他坐在从征兵委员会出发的卡车上,他四周是一群文化低下的普通百姓。自认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新兵,发现了一个与想象迥异的社会。他不禁困惑“那个他至今都走在其大地上的年轻的、红旗飘扬的国家在哪里?”要不是身边的新兵还讲着俄语,他不相信他们是同胞。
索尔仁尼琴极力想进炮兵部队,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数学知识,但他不久后站在一群群年迈而有病的农民中。这是一支由病号组成的末流部队,只负责马车运输,他们没有武器、军服、口粮配给,成为了马车手的他,陷入更深的苦恼和呆滞中。
他的第一位驭手同事,是一位国内战争时期征粮的政委,老革命者的身份让索尔仁尼琴崇拜不已,以至于放下了恩格斯的书。孰料,同事津津有味给他讲起内战中亲手做过的不光彩且残酷的事情,甚至恬不知耻与他商量当逃兵。索尔仁尼琴顿时发现,对方是一个吹牛大王和恶棍,他沮丧地想:“为什么他没有与那些如今在前线为国捐躯的优秀人士在一起呢?”
战争是最好的课堂,它迅速将日常社会的一切缺陷和阴暗淋漓尽致暴露出来。那位前政委带来的冲击只是一个开端,“荒诞”的现实冲击接踵而至,让索尔仁尼琴呆若木鸡。他看到不情愿上前线的辎重兵们愉快地向后方撤退;他看到哥萨克人看到苏军溃退时流露出愉悦的表情……为什么他的社会体验与学校课本描述的完全不一样?他无法理解,他必须去接受和了解这一切。
索尔仁尼琴的文化素养,终究让他在这支烂部队里脱颖而出。得到连部、营部长官的赏识,他如愿进了炮兵指挥人员进修训练班。该训练班用于提高炮兵军官的数学知识,战前的学制是三年,而今缩短为六个月或八九个月两种,学员毕业时被授予中尉军衔。索尔仁尼琴被分配到培养听音员的声源测定专业,听音员测定声音以计算目标方位,也就是给火炮找寻目标和校正,是专业性极高的作战岗位。学习期间,他得悉了家乡失守,虽然家人早已疏散,他还是痛苦不堪。
毕业期正是斯大林格勒会战白热化阶段,1942年9月初,索尔仁尼琴给上级写信,恳求“请让我上前线吧,我的知识和我的仇恨会在前线真正派上用场”。9月末,索尔仁尼琴在日记中强调自己的唯一愿望就是上前线。11月2日,他从学校结业,随后任炮兵声源侦察连连长。1943年2月,中尉连长索尔仁尼琴真正走上了战场。
血与火的磨炼中,他遇到了一个更大的困惑——弗拉索夫军队的出现。1943年5月,索尔仁尼琴遇到德军撤落在田野上的俄文宣传单,他初次见到俄罗斯解放军、斯摩棱斯克俄罗斯委员会的消息以及弗拉索夫的照片。传单上,一群身穿德军军服、头戴德军银鹰徽帽的俄罗斯人建议苏军直接投降。“这似乎是痴心妄想!这是德国人的伎俩!”索尔仁尼琴条件反射般认为这是谣言。
当然,他很快认清了事实,有一帮非苏维埃的俄罗斯人存在,他们的作战意志比纳粹更坚定。苏军反攻进入东普鲁士时,行军中的索尔仁尼琴亲眼看见终生难忘的悲惨一幕,一个被俘的弗拉索夫分子扑到坦克履带下自杀,就在距索尔仁尼琴几步远处。此外,他还接触到了由各种荒诞罪名组成、注定是炮灰的惩戒部队,以及德军战俘营里的苏军官兵刚被解放就被自己人押送回国进劳改营。
“我逐渐开启了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我从前并不知道有它们存在。”经受了规模空前巨大、无比残酷的东线战场的磨炼,索尔仁尼琴开始给同在军中服役的老友写信议论时政尤其是批评斯大林,灾祸因此而来。1945年2月9日,他奉命去旅部报到,被两名反间谍机关的军官带走,皮带、肩章、文件包甚至帽上的红星都被夺走。他被判十年徒刑,军队生涯就这么结束。
祸也福也,进入监狱让索尔仁尼琴看到了更宽广、更真实的苏联社会。索尔仁尼琴称从军和下狱是他人生的两次决定性时刻,他多年后亲口告诉美国万福玛利亚大学文学教授、作家约瑟夫·皮尔斯,“(被捕)使我全面地理解了苏联现实,而不仅仅是理解了在我被捕前我所了解的单方面的情况。否则将有什么样的空虚生活在等待着我,而监狱将一切都给了我。”
“这个悲剧的结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它是复活之前的苦难,是出生之前的阵痛。”皮尔斯在《索尔仁尼琴传》中感慨,“被捕是索尔仁尼琴生命受难记的真正开始,在这里,他此前的自我骄傲和自私,就像是一件多余的外套,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