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松》诗看杜甫的存在意识

2016-02-19 22:57张仲裁
关键词:杜甫

张仲裁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四川成都 610041)



·文学研究·

从《四松》诗看杜甫的存在意识

张仲裁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摘要:杜甫在自己的创作中为松树建立了一个小传统。他初植四松时所存的“千年意”,在《四松》一诗里得到了明确的表达。杜甫在一个近乎被世界遗忘的时段里,仍苦苦追求和寻觅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四松》诗旨,非关家国黎庶之思,实存老盖千年之意。杜甫具有伟大的自觉意识,他相信,年寿有时而尽,漂泊之苦亦止乎其身,而他的诗歌伟业必将传承千载而不灭。“勿矜千载后,惨淡蟠穹苍”二句,实际上在面向未来的时代说话,面向未来呼唤知音。

关键词:杜甫;《四松》;存在意识

陈贻焮《杜甫评传》云:“杜甫携家入蜀,是大逃难,避徐知道之乱,是小逃难。”[1]711逃难之后,飞乌暂止,诗情喷薄。广德二年(764)严武镇蜀,杜甫自东川复归成都。其《春归》《归来》《草堂》《题桃树》《四松》《水槛》《破船》诸作,一气呵成,一如其上元元年(762)春草堂初成之际。这其中,《四松》一诗尤可深加注意。杜甫营建草堂之时,即向韦班求取四棵松树幼苗栽植庭中。此后漂泊东川,念念不忘,其《寄题江外草堂》诗云:“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自阆州归成都途中,又对幼松深致期待:“新松恨不高千尺。”既归草堂,三径就荒而四松犹存,不免洋洋喜气盈腮,一片浪漫天真的情怀(《草堂》)。其于所植松树,再三致意、一往情深,这篇《四松》就应运而生了。各本文字略有差异,本文所引据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一。

“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岁,离立如人长。会看根不拔,莫计枝凋伤。幽色幸秀发,疏柯亦昂藏。”首二句回忆初至成都时亲手栽植四松幼苗的情形。继后避乱东川,一别三载,如今再见,四棵松树两两相对,已同人高。“会看”四句,须留意“会看”“莫计”“幸”“亦”等字眼,写将归草堂之际,不知四松如何,未免忐忑,心想只要本根牢固就好,即使枝叶有所损伤也无大的妨碍;及至相见,满目秀色,枝干挺拔,玉树临风,真是欣喜过望!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以下简称萧选本)云前二为“未归时心事”,后二为“既归后所见”[2]214,妥帖。

“所插小藩篱,本亦有隄防。终然枨拨损,得吝千叶黄?”“所插”二句,忆初植时为其不被伤害,特意编成篱栅加以保护。“终然枨拨损,得吝千叶黄”,“吝”或作“愧”。《杜诗详注》卷十三:“篱间植树,自篱经触损,故树亦怯于黄落。”[3]1117《杜诗镜铨》卷十一:“谓人触损藩篱,有伤松枝,致其叶萎黄。得愧,言得不愧也。”[4]517《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一:“谓藩篱遭碰撞,松枝干尚且损伤,千叶枯黄岂能爱惜。”[5]3153此三说小异而大同,皆谓篱栅受损,松树受到伤害。可商榷。前“幽色”二句既已云针叶翠绿,枝干挺拔,这里又说篱损伤松,明显前后枘凿,诗意扞格。“千叶黄”者,非谓松树受到损伤而其叶枯黄,而是指自然枯萎的针叶,复归尘土,满地枯黄,与一树生机勃勃的碧绿苍翠适成对照,色彩分明,足惊老眼。联系前文,可作如是理解:诗人先写松姿,再写篱栅,再及落叶;原本心怀担忧,而松树自然长成,枝叶昂藏秀发,一地黄色枯叶,倒是人为所插藩篱已经损坏,无甚用处;松之为松,自有其顽强的生命力,无须刻意保护,人之于松,得无愧乎?

“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避贼今始归,春草满空堂。览物叹衰谢,及兹慰凄凉。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敢为”以下四句,《读杜心解》谓“借松入己”,“叙身之去来”,并自此将诗分前后两截。[6]113前二句承上,意谓众生未安,即对藩篱有所损坏,我又岂敢以草堂主人自居而加以苛责?后二句连下,陋室空堂,春草丰茂,但觉满目荒芜耳!故起“览物”之叹。“览物”之“物”,李长祥《杜诗编年》认为即是指四松而言,[5]3153未允。所览者,应即空堂、春草等草堂风物,兼及杜甫同时所咏之水槛、破船之属;所叹之衰谢,不独众物之衰谢,兼有己身之衰谢,此不胜物是人非之慨;及兹者,欣见自己深有寄托的四松茁壮成长,与周遭衰谢之风物形成反照,又足可慰藉衰年的孤寂。正因松与“我”心意相通,故愿起林间清风,拂面生寒,使“我”泠然心神两清。

“足以送老姿,聊待偃盖张。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自此以下至篇末,既是咏松,亦是咏己,松与己相看两不厌,浑然而不可分。“足以送老姿”,本自现存最早版本《宋本杜工部集》。老姿,诗人自谓,意谓与松相伴,偕松共老。他本或作“足为送老资”,何谓送老资,向来解说多歧,或有谓“送老资”为藉松作棺者,[3]1118终觉勉强,不如“老姿”醒豁有诗意。“聊待偃盖张”,所谓“偃盖”者,《抱朴子》:“千岁松树,四边披越,上杪不长,望而视之,有如偃盖。”[7]80着“聊待”二字,正见诗人寄情闲雅从容,与“送老姿”正相应和。下文“我生无根蒂”二句,则不复从容之致,而生出无限感慨。诗人自感乱世漂泊,人生无有定根,不如此松植根大地,牢不可拔,故云“配尔亦茫茫”,“尔”即指松树,“茫茫”,渺茫而不可知,情绪变得十分压抑。关于此句的解说,或曰“但恐行踪无定,不能常对此松耳”[3]1118,萧选本则曰:“松有根而己无定,故不足相配。”[2]215“配”字何义?相配,配得上;释为“陪伴”之义,无据不足取。联系末四句的理解,更以萧选本为优。

“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勿矜千载后,惨澹蟠穹苍。”“有情且赋诗”,“有情”二字,见得此诗为钟情之作,试问诗人落笔之际对四松之情究竟为何?值得细察。“事迹可两忘”,关于“事迹”具体所指,张溍曰:“即指上己无根蒂,松有根蒂言。”[8]717着一“且”字,又云“可两忘”,可以感知诗人有所郁结。陆游《东屯高斋记》言杜甫“落魄巴蜀……如九尺丈夫,俯首居小屋下,思一吐气而不可得。”[9]2134借用以形容诗人此际心境,最是妥帖。正因情郁于中,必得发之于外,于是就顺理成章的逼出最后两句:“勿矜千载后,惨淡蟠穹苍!”陶渊明《饮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10]245杜诗从此化出,寄意则全然不同。“矜”者,夸耀,矜夸之意。《详注》:“至于千载摩苍,亦何容预为矜羡乎?寓意于物而弗留意于物,可见公之旷怀矣。”[3]1118萧选本则云:“不要去矜羡千载之后四松高盖蟠空的雄姿,如今暂时相赏,便足为送老之资了。”[2]215释“矜”为“矜羡”,不知何据?似为强说。今读此二句,细揣“勿矜”二字,明是对松树说话的口吻,而非杜甫自言自语。以笔者理解,这两句甚至可以说是诗人颇不客气地对他亲植的四松发了点狂气:任你千载后偃盖蟠空,负霜笼云,也不必自负自夸,目中无人;剩下半句没说出来:别忘了还有一个一样可以名垂千载的我呢!萧选本的句末标点是一个重重的感叹号,提示在这里诗人的情感并不克制,甚至可以说有些激烈了,此一感叹号,实是深契诗心。

关于全诗的意旨的把握,萧选本云:“(四松)是他自己亲手栽培的,花过一番心血,所以对之特别有情。……现在四松别来无恙,他的欣喜是可想见的。但杜甫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飘飘然,一想到苦难的人民,他的喜悦便变为慨叹了。”[2]214这一解说,前半甚有情感和艺术的想像力;而所谓“想到苦难的人民”云云,明显是从“敢为故林主,黎庶犹未康”两句演绎而来。如果仅是对于这两句的解说,当然并无不当,以括全诗就未免偏颇。如前所论,“敢为”二句,意在承上过渡,自作宽解,解释自己不忍追究篱栅被损之责,话语虽涉黎庶,但此仁心发露有如蜻蜓点水,飘然而过即已,诗意关键别有所在。从字面可以明白看出,涉及到民间疾苦内容的,仅“黎庶犹未康”一句而已;若是径以为杜甫真的一饭未尝忘家国,每诗必欲念黎元,未免失之疏阔。《杜臆》:“(敢为二句)非以自己得安而念人之不安也;谓黎庶未康,我犹恐未得安居于此,唤起下文‘无根蒂’之语。”[11]191如果以忧国忧民的情感置于《四松》诗旨的中心位置,便入了忠君爱国每饭不忘的窠臼,这种道德化的解说,实则降低了本诗的境界。

《读杜心解》谓全诗前段“叙松始末,移松、别松、见松……所插四句是护松,乃追叙而来”[6]113,甚为明了。“敢为故林主”二句,聂石樵注较为顺畅:“言人民还未安生之时,那敢以草堂主人自居?言外之意为不能追究他人对松树之伤害。”[12]243如此一来,诗人之心仍是归结在松,而不在黎庶。自此往下,从字面即可明白看出,诗人落笔反反复复只是在“松”、在“我”而已,与黎庶、家国、天下等宏大主题已毫无关涉。

杜甫一生爱松敬松,咏松之作不少。他的咏松固然不能自外于前代文学的大传统,但他也为自己亲手所植的“四松”建立了一个“小传统”:上元元年(760)初到成都时作《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栽》、广德元年(763)秋于梓州作《寄题江外草堂》、次年春自阆州归成都途中作《将赴成都五首》(其四)、以及重返草堂之后作《草堂》和《四松》二诗。将此诸作联系排比来看,可知诗人所建立之传统为何。于杜甫而言,此四松者,是儿女,是故旧,是友朋,是益友,甚或就是他自己的人格化身。请看《觅松树子栽》一诗:“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5]1921初营草堂之际,杜甫以诗代札,四处求告,语多戏笔,轻松随意,唯此觅松一诗,不可与觅桃、觅竹、觅桤木、觅绿李、觅黄梅诸作一例相看,《详注》谓其“较之他章,独有蕴藉”[3]733,“欲存老盖千年意”一句,实不可轻轻放过,所谓“蕴藉”全在其中。此处所存“千年”之意,除在《四松》诗中郑重表出,在另几首诗中也以微意一再呈现。《寄题江外草堂》在寄怀故居时,于桃、桤、李皆无所涉,而对四松尤致怀想,诗末云:“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堪长,永为邻里怜。”[5]2856担心其“不堪长”,实是深切期望其长成偃盖长松,此非千年之意而何?《将赴成都》诗云:“新松恨不高千尺。”也应作如是观。唐代以前关于松树的题咏,其立意大多不出“岁寒后凋”之范围,杜甫在此基础上加以发展提炼,铸成更高的精神境界——老盖长存千年意。此意虽在《觅松树子栽》一诗中首先提出,而在《四松》诗中才算有淋漓的表达。然则此“千年意”的内涵究竟是什么?

这首诗前半咏物,后半咏怀,诗人的真实意图,在“勿矜”二字上被完全泄露。既然此诗主要在于咏松、咏我,则我与松究竟有何联系?《心解》:“松与身胶粘融化而出,而以‘我生无根’与前‘会看不拔’作照应。”[6]114此二注实具慧眼。细看全诗,我与松之联系,实在只在一个“根”字;而这种联系,实际上又是根本的差别:“会看根不拔”,在松而言,是为有根;“我生无根蒂”,在人而言,是为无根。松之有根,故能“幽色幸秀发,疏柯亦昂藏”,玉立亭亭,寄形大地而拟心云端。相较之下,我虽为松之知己,然而飘若浮云,浪迹萍踪,实不知此生将归何处!按陶渊明《杂诗》八首其一云:“人生无根蒂,飘若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10]338人寄蜉蝣于天地间,一似随风飘絮,转眼间面目已非,世上实无永恒不变的生命。“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两句,从陶诗化出,而不同于陶诗之平淡。盖因杜甫一生,天涯旅食,拣尽寒枝,自骑驴京华始,便不曾有得闲消时日,国破之后更是碌碌风尘,实实为一东西南北之人:自奉先往白水,又自白水至鄜州,继后陷贼,赴凤翔行在,扈从还西京。此后真是王安石《杜甫画像》所说的“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出华州司功,弃官度陇客秦州,往同谷,为生计所迫被逼入蜀,卜居浣花溪,作了一回暂止飞乌,岂知寓蜀期间也不得安宁。“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将赴成都五首》其四)如今故地重回,怎不感慨良深,故有茫茫无根之叹!此二句用情至深,语意悲痛,撼动人心,极具兴发感动的艺术力量。钱钟书《谈艺录序》:“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迷方著处,赁屋以居。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少陵所谓:‘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每为感怆。……化鹤空归,瞻乌爰止,兰真无土,桂不留人。立锥之地,盖头之茅,皆非吾有。知者识言外有哀江南在。”[13]215此数语,可谓深知少陵诗心者矣。

因此,与四松深情相见的喜悦,因这种漂泊无根倍觉凄惶的感慨,一变而为悲怆。“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二句,从意脉而言,看似稍缓,正是诗人在深思,在沉吟,从对松的咏叹转到对生命存在的哲学思考。无根漂泊的杜甫,从京城一步步播迁入蜀。“剑外官人冷,关中驿骑疏”(《逢唐兴刘主簿弟》)、“乡关胡骑满,宇宙蜀城偏”(《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春日梓州登楼》),无论是政治前途,还是存身空间,都处在一个不断边缘化的过程中,但是杜甫甘心这种边缘化的寂寞与空虚吗?换言之,当其“驻马望千门”(《从左拾遗移华州掾》)的时候,自不免感仕途之落寞,进而产生深刻的身份焦虑。流寓两川又过数载,更觉存身无地,漂泊无依,倍觉人间行路难。值此漂泊西南的生存困境之中,杜甫在深刻地思考自身的存在价值。杜甫羡慕四松深根不拔,感叹自己生无根蒂,实际他是在为自己的人生存在“寻根”。这种寻根意识的结果,即是诗末两句:“勿矜千载后,惨淡蟠穹苍!”此即杜甫为自己所存千年之意是也。

末二句,历来注家多作皮相之解,唯《杜臆》独具慧眼,可堪细玩:“公于草堂,往来不异传舍,而钟情四松,盖以后凋之节自厉,而托物以见志也。……余初谓末四句可汰,不知更有微意在:言人顾用情何如耳,情之所钟,不在事迹,吾之所以配此四松者,别自有在,请松勿‘自矜千载后’,惨淡无配,而自蟠穹苍也。何等自负,令人自思。”[11]190原来杜甫先云“配尔亦茫茫”,不过是故作低调,虚晃一枪,试想以其少负登临绝顶之志,常怀葵藿倾阳之思,一贯自视极高,又岂甘落松之后?王嗣奭读出“所以配此四松者,别自有在”,且誉其“何等自负,令人自思”,实是真知卓见。尝自陈“诗是吾家事”的杜甫,其“别自有在”或者说“自负”究竟是什么?毋庸辞费,就是他的诗歌伟业。对于杜甫来说,年寿有时而尽,漂泊之苦亦止乎其身,二者皆未若诗歌流传之无穷。在后世看来,杜甫综源流,集大成,壁立千仞,君临天下,仅凭松的形象,已不足以喻其诗坛位望之尊。以此观之,杜甫正告四松“勿矜千载后”,实为一种伟大的自知之明,因为他先于时代知晓了自己的未来。

或云:“杜甫当年在写诗的时候,不过是在想着写诗而已,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位伟大的‘中国诗人’,更不觉得自己在写作的是伟大的中国诗。”[14]83如果就“伟大”二字而论,此语移之陶渊明似尚可,以评杜甫则深为不可。“文学家对于自己的才华总有一种自觉,而不愿意随便埋没。天才总是自知的,也没有不爱表现的。”[15]308杜甫在写诗方面具有伟大的自觉意识,从早年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到这里的“勿矜千载后,惨淡蟠穹苍”,再到晚年的“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可以见出强烈的存在意识是一以贯之的,他始终在有意识地标示出高大的自我和顶天立地的孤独形象。他告诉自己也告诉历史:我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或曰:“杜甫的诗是典型的儒家诗,因此,总有致君尧舜上的儒味。……折射到诗中,便是脱不了家国境界。”[16]155何谓“儒家诗”?这个概念并不同于“儒家诗教”,本身就很费斟酌,如果由此进一步断言杜诗“总有致君尧舜上的儒味”“脱不了家国境界”,更是把“儒家”的内涵过于简单化了。“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孟子·公孙丑下》),儒家经典中这种强烈的存在意识,既可以具体表现为“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也可以是志存老盖千年意,荒江野老一长松。在这首诗中,许身稷契、饥溺同怀的情感非常淡薄,杜甫是在有意识地关注自身存在,自我的价值。通观杜甫入蜀以后的诗,他开始从较为单一的家国天下的境界大幅度地转向自我存在与心灵世界。这一转向,应与他在政治上和地理空间上的双重边缘化状态有关。

杜甫在一个近乎被世界遗忘的时段里,仍然苦苦追求和寻觅存在的意义,他用诗篇不断地唤起内心对于立言的渴望和追求。告诫四松“勿矜”者,即对于自己诗歌伟业传承千载的深信不疑。杜甫自信亦会树高千尺,自有异代知音相赏。但是这还是稍微悲观了些,因为完全用不着遥待千年。如果说杜甫身后数十年元稹所作的墓志铭尚不能算作时人的共识,那么,三百余年后他超凡入圣,其诗的伟大价值得以彰显,正如古松苍翠凌云,亭亭如盖,枝叶扶疏为诗国伟观。

通观全诗,自喜悦而浩叹,由浩叹而沉思,而悲怜,而慷慨,别有一种悲欣交集的深意在。诗旨非关家国黎庶之思,实存老盖千年之意。作为个体的杜甫,本来只与他所生活的当时生活相关,由于有了传世的诗篇,便与遥远的未来世界发生了联系。仇兆鳌《杜诗详注》凡例:“秦少游则推为孔子大成,郑尚明则推为周公制作,黄鲁直则推为诗中之史,罗景纶则推为诗中之经,杨诚斋则推为诗中之圣,王元美则推为诗中之神。”大历四年二月,杜甫由岳阳至潭州,有《南征》诗云:“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既然你是如此的与众不同,那么你也得付出这种与众不同的代价,暂时忍受由此带来的孤独。但是读《四松》诗可知,人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持续不断地有梦想,有憧憬,并努力实现梦想和憧憬的一部分:诗圣杜甫,经受百年孤独,赢得千载盛名,到今天依然精神抖擞地活在他的诗里,展阅诗卷,欣如晤面。由此我们可以懂得,伟大的诗人惯于面向未来的时代说话,面向未来的时代呼唤知音。这一则是因为身处当下的暂时寂寞,再则也是相信自身的存在可以穿越历史,故而由自己预发先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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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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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刘再复.红楼梦悟[M].北京:三联书店,2009.

[责任编辑李秀燕]

On Du Fu’s Existential Consciousness inFourPineTrees

ZHANG Zhong-cai

(School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SouthwestUniversityforNationalities,Chengdu,Sichuan, 610041,China)

Abstract:The special images of pine trees are fixed in Du Fu’s poems. He makes the associative meanings of the pine trees clear. Du Fu is struggling to find out the meaning of life during the miserable times. The theme of Four Pine Trees lies not in the people’s livelihood or the country’s prospects but in his existence. Du Fu strongly believed that all mortals must die and miseries would disappear while his poems would stay forever. That being said, what he expresses in the poem is to communicate with the future generation and search for the bosom friends.

Key words:Du Fu; Four Pine Trees; existential consciousness

收稿日期:2016-01-04

作者简介:张仲裁(1971—),男,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唐代文学与巴蜀文化的相关研究。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8505(2016)03-00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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