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新才,彭福荣 ,吴小琴
(1.重庆三峡学院 公共管理学院,重庆 万州 404100;2.长江师范学院 乌江流域社会经济文化
研究中心,重庆 涪陵 408100;3.长江师范学院 政治与历史学院,重庆 涪陵 408100)
试论国家认同视野下的土司关系
——播州例证
滕新才1 ,2,彭福荣2,吴小琴3
(1.重庆三峡学院 公共管理学院,重庆 万州 404100;2.长江师范学院 乌江流域社会经济文化
研究中心,重庆 涪陵 408100;3.长江师范学院 政治与历史学院,重庆 涪陵 408100)
[摘要]因特殊的自然人文条件、民族发展过程,中国西南、中南和西北等民族地区经历元明清等朝数百年的土司政治。从播州土司案例看,历代土司认同元明清等朝代表的王朝国家治统,因统治利益而结成复杂的关系:土司内部扶持又冲突,土司之间联合且攻伐,为国家权力向民族地区和各族土民渗延提供了契机。
[关键词]国家认同;土司关系;播州
中国西南、中南和西北等民族地区具有地理位置偏远、人文底蕴深厚和民族构成复杂等特征,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历史进程中逐渐实现了“内地化”,与封建王朝及中原文化形成同心圆递进差序格局。由于封建王朝“天下一国”的政治理想与“大一统”政治目标的追求,民族地区毗邻汉区愈近者多为经制州县,中原文化的影响渐同汉区;稍远者多为苗僚等族聚族杂居之地,被羁縻统治而逐渐内属,中原文化的影响日趋深化;其他更远之地或被视为王朝国家的藩属,中原文化的影响薄弱,民族文化底蕴更为深厚。针对民族地区国家集权统治能力、中原文化吸附力、少数民族政治向心力的有限性,元明清等朝续接王朝国家的治统,延续羁縻统治传统,创设推行土司制度,将我国西南等地纳入漫长的“内地化”进程,处于“生野”“荒服”文化状况的少数民族逐渐被“内化”为国家编户,成为中华民族的重要成员。在此过程中,各族历代土司成为王朝国家与各族土民、中央政府与地方民族政权之间权力交流、文化联结的纽带和中间圈层,各族历代土司帮助王朝国家“长期构建国家文明体系,营造具有国家象征的寺庙,举行或表演官方仪式,实现对各族土民的间接统治”[1]。乌江流域横跨滇黔渝鄂省市,经历数百年土司统治,以今重庆酉阳、石砫、贵州思南、播州和水西等地土司的影响最大。播州位处偏远地区且山重水复,民族众多又底蕴深厚,国家权力渗延及社会发展相对迟缓,政治形态自唐末至明有土官、土司和流官的改变,以杨氏为主的播州历代土官土司为获取、保守统治利益,而认同唐宋至元明清等朝续递的国家治统,对内为协调扶持与冲突消解的关系并存,对外与周邻的水西及水东、酉阳及石砫等土司联合又斗争,这种状况极大影响了播州土司地区的社会稳定和各族土民的国家认同,土司内外的复杂关系与国家权力的下渗延伸密切相关。因此,笔者拟从国家认同的角度,以播州土司来把握中国土司的内外关系。
一、土司内部的扶持与冲突
根据“五服”之制,播州位于王朝国家的要荒之地,其民被“蛮夷”视之,被中央政府长期羁縻治之,“夷、播二州皆土人世袭”统治数百年。自唐末杨端入播,世守其地至明万历,播州历代土官土司认同顺附王朝国家,以唐宋至元明王臣身份治理其地其民数百年,其原因是地方民族政权内部的扶持拱卫,但利益分歧使杨氏土司等悖逆国家,以至明朝将播州改归流官治理。因此,播州土官土司因认同王朝国家而获取、保守统治利益,但由于权势和利益引发内部纷争,客观上推动了国家权力向民族地区渗延,促进了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一体化进程。
(一)协调扶持
杨氏入播后,与诸大姓认同唐宋至元明等朝代表的国家治统,以土官土司的“王臣”身份,对民族地区和各族土民实行间接的国家统治,通过总管、统治、治中、判官、推官、经历等官职及大小役吏,兼管领地之军事、行政、治安、教化、贸易及赋税诸事,内部关系较为紧密和谐。
1. 唐末宋初,杨氏与本土势力结成军政联盟。因南诏寇难,杨端及其舅谢氏于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应募至播州白锦,“军高遥山,据险立寨,结土豪臾、蒋、黄三氏”,大败“蛮寇”并结盟慰抚之。学者又云唐末播州“僚人和罗闽彝人逐走”土酋罗氏;“川南土酋杨端偕八姓族人兴兵”,打败罗闽和僚人而驻播[2]。对此,《遵义县志·史实考录》“播州土司”条指出,唐代播州“境内以‘夷僚’为主要民族成份”,杨部射讨伐罗闽战死,其子杨三公被俘执半年,得阿永蛮酋长黑长帮助而逃回播州。归途渡江,大姓谢巡检所率彝獠哗变,也被杨三公降服[3]。“(杨)实字真卿,闻宋太祖受命,即欲遣使者入贡。会小火杨反,新添族作乱,实同谢巡检讨之,夜薄贼营,尽歼其众。”[4]
杨氏成为播州军政核心,与本土大姓势力、少数民族首领结成关系紧密的军政联盟,依靠土官政权统治一方。《贵州通志·建置志》“遵义府”条记载:“乾符初,太原人杨端应募领兵复之,世为州刺史……嘉熙三年,设播州安抚司,领乐源县……至元十四年,播州安抚使杨邦宪归附,仍授安抚司……二十八年,播南杨汉英上言:所管地与四川行省为近,乞改为军民宣抚司,直隶四川行省。从之,以汉英为绍庆、珍州、南平等处沿边宣慰使,行播州军民宣抚使、播州等处管军万户,凡珍州、思宁等处长官司俱隶焉……洪武五年,播州宣慰杨铿归附,仍授宣慰使司,十七年改真州为长官司。万历二十九年,宣慰司杨应龙叛,讨平之,设遵义军民府及真安、遵义、桐梓、绥阳、仁怀五州县,隶四川布政司。”[5]
2.宋元而明万历前,播州土官土司内部关系更趋紧密。播州土官土司认同宋元至明等朝续递的国家治统,内部以杨氏家族为主,职级不等又统隶合作的土官土司政权得到巩固。
因泸南夷罗乞弟反叛并与闽党宋大朗联合,播州土官杨光震督兵进讨并约请大姓谢都统济师助战,使“二夷惧而退,因不能为泸患”。杨文广年少而孤,其叔父杨光荣“潜谋篡立”且“复欲阴酖文广”。对此,播州土官等先反对杨光荣违制并逼其避走水西,再为稳固政局计而与部将谢石近、谢成忠等将其迎归事之。土官杨文广等亦借机征讨结盟,扩张领隶之地。“当文广之时,杨氏先世所不能縻结者,至是叛讨服怀,无复携贰,封疆辟而户口增矣。”[6]嗣职土官杨轼与播州下州杨焕修好,使子弟读书攻文以变风革俗。南宋嘉定中期,土官杨粲因整合杨焕“下州”而实力大增,兼并“南平夷僚穆永忠”与“南平闽酋伟桂”等,“辟地七百里”,进占今贵州桐梓和重庆綦江、南川等地,使领地东至今贵州沿河,南至都匀、贵定、黄平,西取水西乌江地七百里,西北领有儒溪、沙溪、天旺、缉麻山、李博垭、仁怀、石宝、翁平等处,基本将今贵州金沙东部、仁怀、赤水、习水及四川古蔺等地据为“播州世业”。宝佑二年,蒙军再伐蜀嘉定。土官杨文奉调,命总管田万部领五千马步军队,间道赶赴凌云以抵敌并解围。
宋元鼎革,播州土司领辖甚广,内部关系明晰稳定,杨邦宪被元世祖敕授播州宣慰司,子杨汉英得赐赛因不花并封为播国公,仍为播州土司的核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杨汉英乞改为军民宣抚司,直隶四川行省。元朝中央政府以播州等处管军万户杨汉英为绍庆、珍州、南平等处沿边宣慰使,行播州军民宣抚使、播州等处管军万户,仍配虎符。时黄平府及平溪、上塘、罗骆家等处,水车等处,石粉、罗家、永安等处,六洞、柔远等处,锡、乐平等处,南平、綦江等处,珍州、思宁等处,水烟等处,溱溪、涪洞等处,洞天观等处,葛娘洞等处,寨坝垭、黎焦溪等处,小孤、单张、倒柞等处,旧州草塘等处,乌江等处,恭溪、杳洞、水囤等处,平伐、月石等处,下坝、赛章、横坡、平地寨、寨劳、寨勇、上塘寨、坦埁奔、平莫、林种、密秀、沿河、祐溪等处长官并属焉”[7]。明代播州土司势大力雄,领辖二宣抚司、六长官司,杨氏土司仍是地方军政的核心。“明兴,西南土吏以十数,而宣慰使杨铿最大。”[8]
洪武五年(1372年),播州宣慰使杨铿、同知罗琛、总管何婴、蛮夷总管郑瑚等纳土归附,故元末播州土司由宣慰使、宣慰使同知、军民总管府和蛮夷总管府等构成。明沿元制而略变,播州土司由播州宣慰使及同知,草塘、黄平二安抚司及真州、播州、余庆、白泥、容山、重安等六长官司构成,总管府改为长官司,另有无印信之瓮水长官司;杨、罗等大姓仍为首领,何、郑等土著大姓被隶其下,共同统治各族土民。成化十二年(1476年),设安宁宣抚司并隶播州宣慰司,又领辖怀远、宜化二长官司等。明朝中央政府于永乐四年(1406年)设重安长官司,并隶于播州宣慰司,张佛堡以招辑重安蛮民而得职长官。播州杨氏土司与境内大姓结为姻亲以相互庇护,宣慰使杨应龙母、妻等皆出张姓,遇军征以大姓子弟为土兵首领或头目。《万历三大征考·播州》记载,播州宣慰使司“领黄平、草塘二安抚,真、播、白泥、余庆、重安、容山六长官司,统七姓,为田、张、袁、卢、谭、罗、吴,世为目把,大事谘决焉。田系思州宣慰裔,永乐改土为流,族多入播。张亦龙虎山舍,亦与杨世姻娅”。
3.万历末年,播州土司内部阵营分明。宣慰使杨应龙雄猜嗜杀,因祖宗功绩荫而万历袭职,恃皇帝恩宠骄纵,播州土司内部分成牵制、对立的阵营。双方纠力争斗,冲突渐至激烈,直至播州土司被改流革职,为国家权力向民族地区和各族土民渗延提供了契机。
播州土司杨应龙集聚悖逆国家的力量,“益结生苗,夺五司七姓地,并湖贵四十八屯,以畀之岁出侵掠”;“招引红脚、黑脚生苗居之,设为四牌、七牌,统制诸所名为硬手,皆以自封,立碑定界,以为永业”[9]。杨氏土司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派谢朝俸、赵仕登等杀掠江界河水渡十二寨,自称千岁,用“虎牌”胁谕“各司归顺,否则必然削草除根”,迫使播州“五司”胁息从命,雍水司犹鹤以“不助”而遭攻击。为强化土兵指挥,杨氏土司还有黄七、孙时泰等军师策划行伍征战,由千户、百户、校尉、裨将、总旗、小旗等头目统兵作战。
播州宣慰使领隶的部分土司因不堪杨氏暴虐而纠成“倒杨”集团,成为播州杨氏土司被革职改流的导火线。《遵义府志·宦绩志一》“李化龙”条记载:杨应龙猜狠嗜杀,恃功骄蹇,本阴有据蜀之志,“嬖小妻田雌凤,残杀妻张氏,屠其家。用诛罚立威。所属五司七姓,不堪其害,走贵州告变”[10]。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总督邢玠假意宽赦土司杨应龙,播州境内五司七姓集团却害怕杨氏被国家赦免,为因乱取利而阻断驿传文移,加剧王朝国家与杨氏土司沟通的困难。播州宣慰使同知罗氏与“江外五司具疏改流,挑怨速祸”,引发杨氏土司反抗中央政府,除长官司王积仁“以附播被擒献俘,与杨氏俱灭”外,其他土司多顺服国家权威,推动土司改流。
(二)冲突斗争
中国西南、中南及西北等地的各族历代土司因历史地位、职衔高低、实力大小、领地宽狭和土民多寡等因素而存在不同程度的利益矛盾,冲突斗争不可避免,播州土司内部亦然。
1.杨氏家族内讧。唐宋至元明,播州杨氏仿中原帝制,实行职衔“嫡长子继承制”,其家族子嗣争袭导致内耗实力,影响了民族地区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开发。
唐宋之世,播州土官杨实子嗣纷争,杨先据白锦东遵义军而号下州,杨蚁据白锦南而号杨州。杨蚁与杨先内讧,网结水西罗闽为帮手,后败逃水西,“杨氏中衰”七世。宋大观年间,播州杨氏土官纳土归附,被分建为遵义军和播州,土官杨文广及其子杨惟聪和族人杨光荣反复内斗。*杨文广子惟聪年少失怙,育于母舅谢时近家,播州土官职位旁落至杨光荣。杨光荣忌杨惟聪长大,先以毒鱼加害不得,欲途杀其妇又不得,遂籍县地献于朝廷,得诏建白锦堡。杨光荣预置毒茶以害杨惟聪,因奴隶失误进献而害己。杨惟聪得以亲政后,杨光荣弟杨光明以兵劫之,事败奔蜀而诬后者不轨。部使者李献矫发南平诸寨兵马入播,杨惟聪打败之并进职修武郎、左殿班直,得赐金带锦袍而被慰谕之,杨光明入闽而亡。后胞弟杨惟吉作乱,杀惟聪二子,又被诛之。杨粲袭职,其弟杨煇以父宠夺位,后亦“内并下杨,外逐罗闽”。宋元交替,杨氏土司于元二十四年(1287年)有“族党构乱,杀贞顺夫人”[11]。明朝强化民族地区危机管控,土司承袭制度日渐完备,播州杨氏土司子嗣争夺职衔,杨爱、杨友手足争权,杨烈及母杨张氏与庶子杨煦颇有冲突。杨辉欲私废嫡子杨爱,立庶子杨友为宣慰使,以安抚使宋韬不具结承保而罢。杨友伙同长官张渊谋刺、诬告嗣职的杨爱,后张氏被论斩、杨友遭撤办。*杨辉私爱庶子杨友,使其充任安宁宣抚司,引发杨爱与杨友的兄弟内讧。杨友与长官张渊及土舍张深等谋夺杨爱权位不果,诬奏杨爱“居处器用僭拟朝廷,又通唐府,秘书往来,私习兵法、天文,谋不轨”。明帝命斩除张氏兄弟,杨友迁保宁羁管,杨爱复职。《明史·何乔新传》记载,“安宁宣抚使杨友欲夺嫡弟播州宣慰使爱爵,诬爱有异谋”[12],宣慰使杨爱“征取友向所居凯里地者独苛”。宣慰使同知杨才在安宁横加侵夺,致诸苗攻戮播州,“焚爱居第及公私廨宇略尽”。杨友子杨宏袭职土舍后,协同播州经历司“抚辑诸蛮”。杨宏既死,弟杨张袭职不得而盗劫白泥司印信,与宣慰使杨相兵斗。*兵部认为:杨张“敢肆然执印信以要挟”,应当惩处。若悔罪还印,尚可量授一官而听调自效。若一意孤行,怙终必诛,以为玩法之戒。后改安宁为凯里宣抚司,杨张得为宣抚使。杨相以私宠而欲让庶子杨煦袭职,遭嫡子杨烈与其母张氏兴兵反对,其自身被逐走水西并客死他乡。
2.播州其他土司。根据谱牒记载,随唐末杨端入播的令狐、成、赵、犹、娄、梁、韦、谢等姓氏均源出山西太原,以杨氏祖籍为籍贯,而杨氏自称其系广平清河籍。*与杨氏祖籍颇疑一样,上述诸姓氏据考证均属播州杨保族裔,各以武力征服土著而称雄乡里,追随杨氏而成为世袭封建领主。此外,播州土著大姓充任土目,自古就有品级有差、各有所管的地方民族政权。《遵义府志·土官志》记载:“遵义在汉,以夜郎旁小邑为县,其时必有如漏卧、钩町侯、且兰君长比者,特史未之及耳。自唐末归杨氏,统诸姓八百年,宋中叶间设州、军,未闻有流官及播、珍、溱者,其皆土人为之可知。元之宣抚、招讨、万户,明之宣慰、安抚、长官,亦不出数姓。”[13]
由于统治利益的分歧,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播州杨氏土司组成悖逆国家、对抗中央的军政集团。谋划智囊,军师为黄七、孙时泰,另有何汉良、李旭、戴贵、张玉、彭道、张汉、何廷瑞、陈泰等。军务督管,总管有杨兆麟、郭通绪、杨珠、杨明等;内务协调,总管有何邦宁、田一鹏、田飞鹏、田良玉等;提调巡警有尚守忠、赵仕登、谢朝俸、张汉武、罗纲、朱敬、袁守刚、陈大恩、石胜俸等;苗头总管有吴金钱、吴金富、石朝贵、曹万、曹岩等;各里头目有娄国、张让、穆炤、袁年、袁鏊、王继先等。衙门大总管是何廷王,主管八司五十四里粮差,以马忠掌文书。杨氏土司高度重视家族子弟对播州土兵的掌控,以亲弟杨兆龙、杨从龙、杨世龙等掌管各路兵马钱粮,麾下土兵来自桃溪庄丁、五十四里八十八局人户、八路十二庄亲管家丁及招纳的九股苗、红脚苗、黑脚苗等,将堪用者充为目把,以逃亡人户的田地网罗之,土地不足甚至侵夺湖贵四十八屯以弥补之。
播州土司内部因统治利益而多有冲突,双方甚至势同水火。《遵义府志·宦绩志一》“石邦宪”条记载,播州宣慰杨烈杀害长官王黼,石氏会同总督冯岳等终止“黼党李保等治兵相攻且十年”。播州容山副长官土舍韩甸与正长官土舍张问相互攻击,纠集生苗剽掠湖贵等地近二十年。张问“纠党自助”,亦为石氏讨定。宣慰使同知罗氏与“江外五司具疏改流,挑怨速祸”,引发播州杨氏土司悖逆国家。白泥土官杨镇边引苗众攻杀同僚杨以诚,嫁祸犹烈,致“奏民日聚数百,哀哭于军门”。宋世孝、毛守爵等每日奏禀杨氏土兵恶行,欲置土司杨应龙死地。
正是因为播州土司内部关系的恶化,才使得王朝国家的权力和影响得以渗延。在国家权威的影响下,长官王积仁“以附播被擒献俘,与杨氏俱灭”;长官何氏率宋世臣等奏请国家讨伐杨氏,兄弟俱有功于平播改流;长官宋氏被杨氏抢夺田庄并谋害人命,宋宗富赴京奏告杨氏悖逆。真州长官郑氏归附平播大军,改流后为州同知;真州副长官骆氏顺服平播大军,改流后为土判官;黄平安抚罗氏、重安长官张氏、余庆长官毛氏、白泥司长官杨氏、容山长官韩氏、草塘安抚宋氏、瓮水长官犹氏等仍改职土县丞、土县主簿、土吏目等[14]。
二、土司之间的联盟与征伐
我国西南等民族地区和少数民族长期处于王朝国家的边缘,元明清等朝通过土司制度,加强国家整合,向少数民族首领授予宣慰、宣抚、安抚、土知府、土知州、土知县等职衔,借以实现国家对民族地区的治理;各族土司认同元明清等朝代表的国家治统,以“王臣”身份担负保境、安民和守土的责任,强化国家统一和领土完整,逐步实现与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一体化。杨氏为首的播州土官土司随国家权力的渗延,围绕获取、保守统治利益,与周邻土官土司结成、保持复杂的关系,对民族地区的秩序稳定和民族发展甚具影响。
(一)联合结盟
播州地界蜀黔,对王朝国家经略滇黔等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深得秦汉至元明等朝的重视,杨氏等土官土司自唐宋就与国家或周邻民族势力结成利益共同体。
1.因国家利益而结成军事联盟。为对抗蒙古军队南下,播州土官及军队接受宋廷抚犒及粢物给银,与思州土官和罗施鬼国等地方民族势力结成联盟,整治海龙囤等堡垒以拒强敌。播州土官杨文于南宋理宗时“率兵抗击蒙古”。学者认为“土官领地,是祖国版图的一部分,凡在边境的土官,有保境抚民,抗击异族和外国侵略之责”[15]。
宋元鼎革,以杨邦宪、杨汉英父子为首的播州土司顺附元明等朝,在“大一统”历史框架和地方行省体系内,通过土司制度实现对民族地区和各族土民的国家整合与间接统治;播州土司与周邻土司或被派征外国,或内护社稷,结成维护王朝国家统治利益的联盟。播州土司与今贵州的水西、思南、思州等土司顺附元明等朝,参与追求封建王朝“天下一国”的政治理想。至元十九年(1282年),元世祖诏令亦西不薛及播、思、叙等州土兵征伐“缅国”;二十一年(1284年),元世祖“敕令思播田、杨二家二千同征缅”;至元三十年(1293年),“遣使督思、播二州及镇远、黄平发宋旧军八千人从征安南”[16]。万历倭寇侵犯朝鲜,播州土司杨应龙为逃脱罪责,主动请缨与汉土军队同征敌国。
以杨氏为首的播州土司是元明等朝扫除动荡、维持社稷、镇压反抗的力量,成为维系王朝国家政治统治的工具,多次与官军和各地土兵结成联盟。元大德五年(1301年),“宋隆济及蛇节等叛”,朝廷“诏令国杰将诸翼兵,合四川、云南、思播兵以讨之”,播州土官土兵是王朝国家荡平民族地区动乱的协同者和参与者。播州土司军队奉调参与元朝“讨部蛮桑柘乱”,镇“黄平南蛮芦奔”“新部黎鲁乱”等战事;明朝“先后征调播州军‘当科、葛雍十二寨蛮人’‘谷撒等四十一寨蛮’‘渡江诸苗黄龙、韦保’‘凯口烂土苗’‘真州苗卢阿项’‘讨米鲁’。万历十四年,朝廷征调播兵镇压四川‘松潘诸番’。次年,征调播兵‘入讨邛部属夷’。十八年,‘复调应龙领兵征叠茂’”[17],与其他土官土司一起,成为国家“以蛮治蛮”的工具。*《越巂厅全志·武功志》记载:“万历十六年,撒假纠众由大木瓜两路突击官兵。播州兵大呼,李应祥截取其械杖始退。”对此,《播州营碑记记》云:“皇明万历十六年戊子岁春三月,播州宣慰使司骠骑将军杨督统兵万,奉行天罚,屯营于此,俘歼贼倮,扫穴梨庭,刻石为记。”这些记载成为封建王朝利用播州土司等地方民族势力镇压反抗、维护统治的重要史料。参见凉山彝族自治州博物馆《凉山历史贝克注评》,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64页;亦可见贵州省遵义县志编纂委员会《遵义县志》,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99-1200页。
2.为相互庇佑而缔结姻亲。除自身壮大外,播州土官土司还与周邻地方民族势力缔结婚姻以相互庇佑。《明史·四川土司传》记载,石砫土司护印夫人覃氏“性淫”,与土司杨应龙有私爱。覃氏偏爱次子马千驷,夺长子马千乘嗣职而不成,故聘杨氏女为马千驷妻。马千驷入播与杨氏完婚,后以参与杨氏土司悖逆国家事败而被诛杀。据载,杨氏小妻田雌凤女婿源出田氏。其母覃氏寡,被石砫宣抚马徽娶纳为妾,婚后两月即产子。田氏欲以其子侵夺石砫土司马徽子马千乘的权位,不遂而止。兵部侍郎邢玠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至蜀总督贵州军马,发现播州杨氏与周邻的石砫、酉阳、思南等土司存在姻亲关系,“察永宁、酉阳皆应龙姻媾”。另外,播州田氏本思州宣慰使族裔,明永乐改流后入播,亦与杨氏婚媾。
尽管如此,播州杨氏土司与水西彝族土司的姻亲关系却更为复杂。杨氏土司自诩源出山西太原,虽世守蛮远之地,也耻与毗邻的彝族土司缔结姻亲。明李化龙《与杨监军书》云:“安、杨二氏,原世为敌国。安曾求亲,杨氏不从。求以女嫁之,亦不从。盖自负为太原诗礼旧家,而安为猡鬼,耻与同盟也。”[18]对此,史料又称水西彝族安氏土司与杨应龙等世为姻亲,甚至影响到万历“平播”之役。“水西酋安疆臣与应龙世姻戚,亦繇罗蒙壁海龙囤后,数与贼通,贼因专力备囤前。”[19]在万历“平播”之役,杨氏土司指挥土兵乘隙突犯乌江关,“诈称水西陇澄会哨,诱永顺兵”,致桥断而淹死官军将卒,参将杨显、守备陈云龙等也战死[20]。
(二)冲突征伐
随集权统治能力的强化与国家权力的延伸,中国西南等民族地区和少数民族经历了漫长的“内地化”和“内化”过程,元明清等朝推行的土司制度发挥了重要的国家整合作用。各族历代土司认同元明清等朝续递的王朝国家治统,在参与追求封建王朝“天下一国”的政治理想中,在大一统历史框架和地方行省体系内,利益成为彼此联合或冲突的根本原因。对此,播州土司在认同元明等朝的同时,与周邻各族土司亦有冲突,甚至兵戎相见。
在地理位置上,元代播州土司周邻水西等地有罗施鬼国、罗甸国等。至元十七年(1280年),播州土司发兵千人,参与讨定罗施鬼国;至元十九年(1282年)播州土司杨邦宪馈饷,命令麾下将卒从征叛乱的罗闽。“会罗甸宣慰使干罗斯诱播下邑、黄平诸寨酋”,诡称新辟境土并献纳,被播州土司杨汉英识破;又“诬言旧有雄威、忠胜二军”事,被思州、播州等土司隐匿不奏[21],水西、播州和思州等土司的关系复杂。
明代播州苗卢阿项为乱,被受命而来的石邦宪大败,遂求援于播州大姓吴鲲。石氏利用“水西宣慰安万铨,播州所畏”的情状,一面声称土司杨烈放纵吴鲲帮助逆苗,一面檄调水西宣慰安万铨攻打播州乌江关,让播州土司自顾不暇而平息动乱。《大定府志·旧事志四》“水西安氏本末”条记载:“(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播州苗阿项为乱……贼求救于播州,诸将惧。邦宪曰:‘水西宣慰安万铨,播州所畏也。吾调水西兵攻乌江,声播州之罪。播州自救不暇,奚暇救人乎?’……播州贼遂平。”[22]
由于唇亡齿寒的关系,水西土司对平播之役自有兔死狐悲之感,成为明军和播州杨氏土司争夺、利用的对象。为断绝水西土司与播州土司的结盟,平播总督李化龙檄调三万水西土兵防守贵州一线,阻断土司杨应龙招纳生苗的孔径;次年,水西土兵又受总兵童元镇节制,由沙溪进讨杨氏土司。“用安氏以剪其羽翼,乃檄安疆臣率所部兵从沙溪如,战于大水田,败之。”[23]闻知水西、播州土司暗有往来,李化龙诘逼宣慰使安疆臣“斩贼使”,“二氏交遂绝”[24]。《遵义府志·宦绩志一》“陈璘”条记载,明军进逼海龙囤,安疆臣非惟部属“收贼重贿,多与通,且潜以火药遗贼”,传言其自身亦“数与贼通,贼因专力备囤前”[25]。《明史纪事本末》亦载,“时有飞语水西佐贼”,又“会贼杀其头目澄大眼”,水西安氏不得不屠戮杨氏土司遣来修好行贿的使者及将领杨维栋,“执贼二十余人”以示不背。不过,杨氏土司利用水西与播州的复杂关系来攻杀明军。在播州河渡关,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三月,播州土兵击败水西土司军队,杨氏麾下数万土兵“咸为水西装”,掩杀300永顺土兵[26]。此外,滇东彝族土司卷入平播之役,成为播州杨氏土司的对头。镇雄土官陇澄本是贵州宣慰使安疆臣弟,奉调率兵讨播,但因明军乌江关之败,“当事颇疑其通贼”。陇澄遣别将刘岳、王嘉猷攻拔苦竹岭及半坝岭后,与安疆臣等军会合,再克播州河渡关。“四月丙戌,水西、镇雄兵克桃溪,焚杨氏廨舍及其家庙,遂入播州。”在总兵李应祥的统领下,镇雄土兵与水西等联军兵围海龙囤。
早在袭职后,杨应龙就曾劫掠周邻土司,与周邻土官土司交恶。《万历野获编·永顺彭宣慰》记载,永顺土司彭元锦“淫恶”,被溧阳监生冯泰运诳骗,遭周邻世仇土司击败。逃奔中,冯氏仅有的孕者随从自云姓申,“本贵州思南府婺川县人,世为仕族……其女初为杨应龙入婺川掳入播,继彭元锦奉制府调遣征杨,又从播得之”[27]。万历二十八年,杨应龙勒兵五道进攻龙泉司,“思南鹦鹉溪土官安民志率步卒三百据守,死之。吏目刘玉銮偕妻子并死于贼”[28]。万历“平播”大军中,石砫、酉阳、水西等各族土司军队占绝大部分,土兵上下效命疆场,最终荡平悖逆国家的杨氏土司。因杨氏土司的革除与周邻土司复杂的关系密切相关,故该事件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王朝国家对民族地区和少数民族的经略。
三、结语
因特殊的自然人文、民族历史条件,中国的西南、中南和西北等民族地区经历数百年的土司政治,各族历代土司认同元明清等朝代表的国家治统,其内外关系因统治利益的获取保守而十分复杂。播州土司的个案表明,中国各族历代土司在国家权力的延伸和国家权威的影响下,认同元明清等朝的统治,因统治利益的保守握持而结盟、分化,内部或扶持中有冲突,外部或联合中有攻伐,这些因素客观促进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和中国“多元同创”的历史进程,中国土司制度与土司政治对国家整合的意义和作用应予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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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士宏责任校对张瑞珊)
[中图分类号]K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40(2016)02-0053-07
[作者简介]滕新才(1965—),男,重庆荣昌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文化史及三峡区域文化研究;彭福荣(1974—),男,重庆涪陵人,教授,硕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和西南土司文化研究;吴小琴(1989—),女,重庆云阳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区域文化。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乌江流域历代土司的国家认同研究”(项目编号:10XMZ013);长江师范学院“中国土司制度与土司文化研究创新团队”建设计划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14XJTD04)
[收稿日期]2016-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