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红霞
山东曲阜城东四公里,有处少吴陵。少吴,黄帝之子也。少吴施政,“民无淫,天下大治,诸福之物毕至”。曲阜又又是大圣人孔子的诞生地,孔子主孝,创立“仁学”。
少吴陵往南500米,有个夕阳红老年公寓。杨友玲是这里的掌柜,从小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
夕阳红老年公寓现居老人近百位,但自创立以来,从这里走完人生最后旅程的少说也有500位。杨友玲说,那都是她的父母,她拉着老人们的手,为他们穿上寿衣,完成人生最后的告别。没有怕,也没有悲伤。在她心中,老人们都是可爱善良的,善良的归宿是天堂。
“夕阳红”就是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旅途吧?如果拍成影片,那绝不仅是几个小时的叙事。我们在这里摘取几个镜头,或可一窥沿途风景。
杨友玲的梦想
母亲留给杨友玲的记忆是一件敞着补丁的背心。说不清是什么料子的,反正背心上的小蓝花早就看不清了,后背的地方破得只剩下稀稀落落几根线丝,母亲找了块玉白色的补丁补上去,零星的丝线缀不住补丁,上面就那么不自然地敞开着,像缺了水的鱼儿张着嘴,随走路翕张着。
那件背心是什么时候买的?杨友玲觉得,是母亲的嫁妆也说不定。自从父亲生病,母亲连双袜子都没买过。如今,父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杨友玲姊妹五个,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们,辛苦可想而知。因为穷,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早早出来做工了,寒冬腊月,跟着建筑队去刷墙,没有棉裤穿,膝盖肿得像馒头。母亲用茄子枝水给他洗,用吊针药瓶灌了热水敷。杨友玲在旁边看着,觉着母亲的心里有泪,可是人前人后,都没有让它流出来。
当日子只剩下一个穷字,所能梦想的必然是金钱、是富裕。而要实现这个梦想,就要走出村庄,走到外面。杨友玲成绩好,一家人咬紧牙关供她读完了大学。她被分配到县城一家国企。
那是1993年,呢子褂子刚开始流行,人人艳羡但买不起。杨友玲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就给母亲买了一件。第二个月,她又给母亲买了件羊毛衫。她要给母亲最好的,把母亲十几年来没穿过、没吃过、没用过的,都补上。
她结了婚,嫁给了一个能干且厚道的男人。夫妻把母亲接到家里伺奉,假期还带着母亲出去旅游,想着从此再无风雨。
母亲的遗言
行李已经准备好,吃过饺子,一家人就赴青岛旅游了。没想到,饺子还没包完,母亲中风了。接下来是紧急抢救,四处求医,可是苦命的母亲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瘫痪的命运。
杨友玲夫妇要上班,想找个保姆家里又住不开,母亲出院后,坚决地回了自己家。家里还有儿子、媳妇、孙子。每个周末,杨友玲买了吃的、用的去看母亲。一大早,先送女儿去上兴趣班,然后再骑车20多里,去母亲家。
夏天,母亲屋里味道难闻进不去人,冬天,床下的便盆结了冰,尿子都有冰碴子。杨友玲每周拆洗、打扫,仍挡不住母亲生褥疮。而对母亲的丁点照顾,擦洗、换衣、倒便盆,母亲都羞愧难当、盈盈欲泪。每从母亲处回来,杨友玲都得从周一哭到周三,然后巴巴盼望周末快点到来。工厂周末不休息,整个车间只有杨友玲可以。领导特批的,同事们知道她的情况也都没意见。
最怕的是忽然下雨,如果哥嫂在田里回不去,杨友玲不知道,坐在院子里的母亲该怎么办?
那段日子,杨友玲忽然觉得穷并不可怕了,即使穿不上、吃不上又怎样,总比母亲现在强。她只希望母亲活得有尊严,不再遭那么多罪。
分身乏术且又走投无路之际,她从报纸上看到了老年公寓四个字。她决定,要办一间老年公寓,为母亲!
母亲在老年公寓里待了5年,那是她生病后度过的最好时光。临终前,她拉着女儿的手,说:“谢谢你!”
夕阳红
杨友玲的老年公寓就是“夕阳红”,开始于2002年。
在此之前,有人曾不止一次地劝她,干养老院,脏、累、苦,责任大、风险高,她有不错的工作,最好不要冒这个险。家人也不支持她。可是,她实在等不了了,母亲正在病床上盼着她呢。
开办老年公寓,首要的是有场地。杨友玲最先租下的是一处旧的学生公寓,有床铺。老板答应她,可以用一间租一间。为了省钱,她买来涂料,自己刷墙,买来砖块,自己砌灶。丈夫看她手上磨出累累血泡仍不放弃,于是接过瓦刀,和她站到了一起。
那时,丈夫的塑料管厂生意正好,家庭收入颇丰。可是一办老年公寓,处处用钱,立马捉襟见肘了。
人也不好招。儒家文化发源地的曲阜至孝而保守,自己的爹娘当然要在家照顾,送到养老院那不是赶出家门吗?谁家要这么干,那是要遭人白眼的。杨友玲夫妇天天下班去发传单,不是被轰出来,就是被狗追着咬,知情的人也不看好,简直孤立无援。头半年,加上母亲,老年公寓里也只住进了3个人。
2005年,夕阳红租用的房子要拆迁,杨友玲不得不另找地方,加上物价暴涨,夫妻俩的收入全投进去,都无法支撑。母亲看着女儿原本好好的日子被老年公寓拖累,劝她别干了。她也想过,可是公寓里的老人们怎么办呢?他们都是儿女们不得已送来的,如果送回去,他们的日子可以想见。
杨友玲决定坚持。她在曲阜城东的旧县(村)找到了房子,40余位老人,夫妻俩愣是用一辆面包车一个一个地搬到了新地方。即使这么“漂”着,也没有哪位老人要求回家去。
高低板凳
穷有穷的过法,这话一点不假。
老年公寓里的床和桌凳,有的是杨友玲丈夫刘成华自己做的,有的来自于捐赠。“夕阳红”里的老人,平均年龄在78岁以上,腰背腿脚多少有些不方便,对床、桌、凳的需求也不同,刘成华根据老人的情况,一一打造、修改,确保用起来最方便。于是,到过公寓的人就会发现,公寓里的硬件设施,高高低低,尤其是桌和凳,更是圆的、方的都有,看上去落伍而丑陋。
曾经有个单位捐赠给公寓一套沙发,杨友玲把它摆在了活动室,可是鲜有人坐。咋回事呢?原来沙发又低又软,老人要么坐不下去要么坐下去起不来。杨友玲只好把它转赠给了别的机构。你看,有时候漂亮的东西未必适合老年人!
公寓的办公室也朴实得很,桌椅几乎都是从家搬来的。办公桌是杨友玲的嫁妆,放常备药品的橱子是结婚时婆家给做的家具,连椅是附近学校换下来的,连脸盆架都是从家拿来的。
为了节省开支,减少人员聘用,杨友玲自学了理发、营养配餐、档案管理,考取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行医世家出身的丈夫进修了中医,学会了水电管理、木工,用当地民政局领导的话说,夫妻俩能当八个人使。
也正是因为他们学会了十八般武艺,才有了老年人在这里的舒适和安逸。
聊天是门技术活儿
杨友玲进修心理学的原因很简单:很多老人都有老年性精神障碍或阿尔茨海默症。公寓里的很多人都是在家“作”得孩子们受不了,才被送到了这里。这样一帮老年人住一起,那真是比幼儿园还让人操心。
有位老大娘,说腿疼(老毛病了),杨友玲说:“大娘,老了,都会有点这儿不舒服那儿不得劲的。”谁知大娘不干了,生气地说:“我哪老了?我才89岁,你就说我老了?我不老!”自此,杨友玲知道,对老年人是不能说老的。
徐老太太晚上少觉,常常半夜起来拉同屋老太的抽屉,有时还跑出去挨个敲人家的房门,吵得大伙儿都睡不成觉。有一回,她趁同屋老太出去的当儿,又开始翻人家的抽屉和橱子,被杨友玲抓个正着,问她:“大娘,您怎么看别人的抽屉啊?”老太太说:“我看看她缺什么,给她买上。”杨友玲顺势夸了她几句,她美滋滋地就去睡了,当晚再没起来闹。
黄大爷从别的养老院转来时90岁,刚来没几天,他就闯了祸——半夜起来把一楼的窗玻璃全砸了。更怪的是,他一天要吃十几顿饭,吃完就插门睡觉,同屋的大爷遛个弯回来,进不去了。
即使犯这样的错,也没人敢说他,工作守则不许。解决办法是:杨友玲天天去找他聊天,家长里短地聊,聊老人年轻的时候,老人年轻的时候当过队长,见闻挺多,边聊杨友玲边向他竖大拇指。聊着聊着,人就开心了,也不作也不闹了。
后来,杨友玲问他为什么要插门,他说:“怕人偷他的东西,害他。”原来,他是缺乏安全感。
现在,老人已在公寓住了好几年,身体硬朗,常常帮着照顾其他人,成了没有加冕的“宿舍长”。虽然这里硬件设施比不上原来那家高档华丽,但老人说,他喜欢这里。
好吃的
自开办老年公寓,杨友玲夫妇没少吃零嘴儿,都是老人们送的。
一开始,老人们给吃的,他们都不肯吃。不拿老人一针一线是原则啊,再说,那都是儿女们孝敬自己父母的东西。可是,不吃不行,老人们是会生气的。曾经,有位老人当场就不干了:“你们就是嫌俺脏,可是这东西又不脏!”吓得杨友玲心里一激灵,赶紧接过去吃了,边吃还得边吧嗒嘴,表示很香。
有一回,有位大娘正吃着儿子给买的烧饼,杨友玲端着饭碗过来了,老人家把自己啃了一半的烧饼热情地递过去,杨友玲毫不迟疑地顺着大娘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大口,高兴地说:“您儿子买的这个烧饼真好吃!”那天,老人家高兴得多喝了大半碗汤。
夕阳红老年公寓周围有不少住户,常有老人出去遛弯,带回个西红柿、无花果之类的零嘴儿,都是村民给的。老人们舍不得吃,揣在衣兜里,带回来和杨院长、刘院长分享。院长要是吃了谁的东西,谁就能高兴大半天。
请假
有天一早起床,就有老人来报告,说她屋的李老太太正哭呢。杨友玲赶紧过去看。你猜老太太哭的啥?
她好几天没看见刘院长了,心里牵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她梦到刘院长出事了,哭了大半夜。直到杨友玲告诉她,刘成华出差学习去了,过两天就回来,老人家才止住了哭泣。等到刘成华一回来,赶紧去“报到”,老人家才彻底放下心来。
有了这个先例,杨友玲和丈夫商定,再出门时就向老人们请个假。
没几天,杨友玲要到济南开会,临行头一天去向老人们告假,谁知上午刚请假,下午呼啦啦病倒一片。请了医生来检查,怪了,说自己头晕的血压也不高,说心慌的心率很正常,说感冒的既不发烧扁桃体也没发炎……开始,杨友玲不明就里,后来想明白了不禁笑出了声:都是装的啊!
晚饭她告诉大家,自己不去开会了,大爷大娘生病了,她得留下来陪着他们。于是第二天,大家的病全好了。杨友玲去看他们起床,抱抱这个,亲亲那个,给这个梳梳头发,给那个整理整理衣服系系鞋带,一个个高高兴兴的,啥事儿没有。
吃过早饭,杨友玲悄悄地坐上了去济南的车。之后,这请假的事也就取消了。不过他们定了一条新规矩,无论什么时候,他们夫妇要有一个人留在公寓里。
心安即福
不超过百人的养老机构不挣钱。这是官方的调查结果。“夕阳红”老年公寓不超过百人。但是现在有了政府的支持,能周转得开,杨友玲已经很开心了。
唯一让杨友玲犯愁的是床位不足。她每天都会接到催问床位的电话——有不少老人在家排队等着呢。但是短时间内他们又没有能力扩大规模,只能先尽力照顾好现在公寓里住着的老人!
公寓里的老人大都做了爷爷奶奶,有的已经做了祖爷祖奶,家里往往儿孙成群。有一年杨友玲去云南,发现当地有的孩子很贫寒,就想尽力帮助他们。这想法得到了老人们的一致支持。老人们让家人把孩子们穿不着、用不上的衣服、玩具和书籍都拿来,不到一周时间,就集了两大包。杨友玲从邮局寄完回来,看老人们个个都很高兴,像干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了天大的功。
——在这里,没有人嫌弃自己,觉得自己有用且有安全感,可不是很高兴么?那是他们最后的尊严啊!
现在,捐赠贫困地区的孩子成了夕阳红老年公寓的常规项目。
杨友玲不再流眼泪,哪怕是母亲的忌日。她的心是安定而平和的,没有遗憾。她说:“我开办了老年公寓,永远都有父母,能当一辈子小孩,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