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波
战争结束至今已经70载,其他人早已获得自由和解放,但对于李玉善们来说,正义还没有到来。
对88岁的韩国“阿妈尼”李玉善来说,被日本人强拉去中国做慰安妇是她内心深处最不愿意触及的痛苦记忆,但中国也是她不得不每天都要提及的地方。在首尔郊区的“分享之家”慰安妇主题博物馆,李玉善告诉《南风窗》特约记者:“我不觉得自己可耻或丢人,因为那些大言不惭否认历史的人都没有丝毫愧疚,我们为什么要折磨自己?”
1927年,李玉善出生在韩国南部的港口城市釜山。当时,整个朝鲜半岛已经处于日本的殖民统治下,但年幼的她搞不懂国土沦丧意味着什么。在1942年改变她命运的那一天,李玉善和平常一样走在大街上,忽然一群男人满大街抓人,他们拽着女孩子的胳膊就把她们拖进汽车,李玉善也在其中。她甚至来不及和父母说一声再见,就被匆匆送进鸭绿江另一侧的中国延边。那恐怖的一天深深蚀刻在李玉善的记忆里。那一年她才15岁,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折磨,更想不到的是她将在中国一住就是60年。
从1942年到1945年,李玉善被辗转送往日军在延边附近的多家慰安所。李玉善向《南风窗》回忆说,她几乎每天都被强迫向50个日军士兵提供性服务。
除了性虐待,她还得遭受毒打、威胁,被刀子割伤,现在她的左手臂上还有一条深长的切割伤痕。“因为那些毒打,我眼睛看不清了,听力受影响,牙齿也有被打掉。”
“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简直就是个屠宰场,我和那些无辜的姐妹们就是待宰的羔羊。”回忆起这些悲惨日子时,佝偻着背的李玉善用布满老茧的手握住我的手,空洞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缓了缓之后她说:“因为实在太痛苦,太难以忍受那里的日子,我身边有很多女孩子都试图自杀,她们选择在水中淹死或者上吊自杀。”
在日军慰安所痛苦煎熬的3年,影响了李玉善的一生。由于感染了梅毒等性病,持续的注射治疗让她再也无法生育,为了保住性命,她的子宫也被割除。1945年,战争结束后重获自由的李玉善却无所适从,“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只能流落街头。”
李玉善当时不认识回家的路,内心深处也根本不想回去,因为她的屈辱遭遇会给家人带来太大的耻辱。她说:“我宁愿留在中国,死在这里。我怎么有脸回家?我的脸上写着‘我是慰安妇。我无颜面对我的母亲。”
幸运的是,延边是中国朝鲜族的聚居区,李玉善认识了一名刚刚丧偶的中国朝鲜族男人,很快同他结了婚,并替他照料前妻留下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决心定居中国的李玉善,很快便以中国朝鲜族的身份获得了中国国籍,但她的家庭生活并没有像获得国籍这样容易。丧失生育能力的李玉善,曾非常希望能带好这两个孩子,将其视如己出,但事与愿违,丈夫前妻留下的这两个孩子逐渐知道她的身世后,都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尤其是女儿,嫌她“脏”而不愿意再叫她“妈妈”。女儿为了离开李玉善,甚至在上世纪80年代,从延吉(隶属于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去了朝鲜打工,从此一去不返,再无音讯。
2000年,中国丈夫因病去世后,李玉善在各方努力下终于“叶落归根”回到自己的祖国韩国,并且接受了心理治疗。
彼时,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家中的兄弟对她冷眼相待—做慰安妇的亲属太“丢人”了,他们不愿跟她有任何关系。
幸运的是,1992年成立的韩国首家慰安妇主题博物馆“分享之家”(House of Sharing)向李玉善老奶奶伸出了援助之手。这家博物馆同时也是一家针对慰安妇幸存者的养老院,当年的战争受害者们可以在这里颐养天年。眼下,这里居住着13位慰安妇幸存者。
“分享之家”坐落在首尔市郊的一处偏僻乡村。尽管这里距离首尔市区有1个多小时的车程,交通不便,但是每天都有参观者慕名来到这里。博物馆的主体是一栋灰色建筑,外墙上却布满了鲜艳的黄色“蝴蝶”,格外醒目。走近一看,原来上面用韩、中、日、英等多种文字写满了参观者的感受。在砖墙不显眼的一角,沉重的铁门给人以压抑的感觉。
据韩国历史学家的统计,像李玉善一样,朝鲜半岛有至少20万妇女和女孩被强迫至日军驻中国、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多个国家的慰安所,从事“慰安妇”工作。不过能像李玉善这样“幸运在世”的还是少数。
韩国慰安妇问题对策协会从1991年开始的调查发现,韩国的慰安妇幸存者共有237名。然而到2015年初,这些人中只有53人依然健在,李玉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到年底,又有4位老奶奶离开了人世。
韩国研究人员通过对这些幸存者的调查发现,当年被“招募”的韩国女性年龄范围从11岁~28岁,大多集中于16岁~17岁。所谓“招募”方式包括绑架、以军令胁迫、欺诈、人身买卖等。
然而,在1991年以前,韩国还没有一位慰安妇幸存者敢于公开承认自己的身份。1991年8月14日,一位名叫金学顺的韩国慰安妇受害者,因对日本政府否认慰安妇存在的言行深恶痛绝,第一个勇敢站在了聚光灯前。在金学顺的鼓励下,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站出来。名为“分享之家”的慰安妇博物馆也拔地而起,博物馆门票背面的图案是一位挥拳抗议的老奶奶,正是金学顺本人。
从2000年起,李玉善每周都会与其他受害者以及她们的支持者们一道,在日本大使馆门口抗议。这么做,她似乎才能为多年所受的屈辱,找到一个痛快的宣泄口。
“能够活下来就像做梦一样,虽然这梦是那么的残酷。”在中国时能讲一口流利东北话的李玉善老奶奶,现在依然可以使用带有浓厚东北味的中文和《南风窗》特约记者作简短的交流。“这十多年里,我在这里几乎没有看到过中国人,根本没有使用中文的机会,所以很多中国话都忘记了。”
在谈及自己最大的愿望时,李玉善说自己非常希望能再见一眼女儿。“虽然我不是她的亲妈,但我一直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看。我已经几十年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朝鲜。”
战后,韩国政府一直要求日本向受害的慰安妇道歉和赔偿,但日本坚称这一问题已经解决。而联合国等国际机构经调查后认定,慰安妇制度是日本有组织成体系的国家行为,是反人道的战争犯罪,要求日本政府作出道歉和赔偿,通过正确的历史教育防止这种犯罪再次发生。
记者拜访李玉善老奶奶期间,恰逢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访问韩国。在日韩首脑会谈结束后安倍表示,日韩两国已经就“早日解决”慰安妇问题达成共识。不过,安倍强调赔偿问题已经在《日韩基本条约》中完全解决,不存在“国家赔偿”一说,日本给予韩国慰安妇的只能算是“人道援助”。
目前,日本政府计划拿出1亿日元(每人约200万日元)救助韩国在世的数十名慰安妇。但韩国政府并不认为双方已经达成共识,韩方认为,日本政府的赔偿金额需要建立在受害人认可的基础之上,同时强调赔偿金并非是政府对政府的行为,而是日本政府对受害人的模式。
记者查阅的资料显示,进入日军慰安所的亚洲女性受尽了非人的虐待,遭到残忍的强奸,不分昼夜,也不管身体状况如何。其中一位受侵害长达14年,42.2%的受害者则是3年~7年不等。日军还采取强迫吸毒、拷打的方式,迫使受害者服从。许多受害者感染了性病,被强制流产和进行节育手术。日本投降后,她们被抛弃在亚洲太平洋战场,许多人无法回到故乡,在当地孤独终老,有的甚至遭到杀害。
李玉善对记者表示,希望日本政府承认她在日军慰安所里的悲惨遭遇,并对她们的创伤给予合理的忏悔和道歉。“我们期望的正义并不仅仅是赔偿,我们需要日本政府的道歉。”
但时间不等人。平均近90高龄的受害者们正在一位一位地离开人世,尽管她们曾说,即使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一定要看到日本谢罪赔偿的那一天。
战争结束至今已经70载,其他人早已获得自由和解放,但对于李玉善们来说,正义还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