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明天烦忧

朱天衣/文　肖锦川/评

不为明天烦忧

朱天衣/文肖锦川/评

出外演讲，常被人介绍出自“文学世家”，因此引来许多遐想，满以为我们家必是艺术气息浓厚，满室的书画装点，其实非也。首先父母从没收藏字画的雅兴，再加上猫狗多，更不适宜摆设，所以自小家里在装潢布置上确实是没什么讲究，挂在墙上的，除了一个坚实的十字架外，就是那用相框裱褙的一幅小字“我的恩典够你用的”。

小时候不明白这句话的深义，只知道家里永远有川流不息的人潮，与其说父母好客，不如说他们老怕人饿着。那时大家都穷，拿笔写文章的人更穷，所以当时文艺圈的朋友，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杀到家里来，就算半夜三更到访，母亲也能像变戏法一般地整治出一桌饭菜，绝不让人饿肚子。

当时父亲领的不过是军人的薪饷，比别人多一些的收入就是他们两人的稿费，与此同时，他们还拉拔了我们姊妹仨长大，又养活了一屋子的猫猫狗狗。后来是看大姊升了高中，住在没有私生活的眷村，连换个衣服都不方便，父母才狠下心来在台北市郊购置了栋房子。说狠下心是因为家里一点积蓄也没，而父亲的军饷正够付房贷，不想才付没几个月，便遇上台湾经济起飞，原本吃力得不得了的贷款，因薪资调涨，瞬间便只占了所得一部分而已，至今母亲、仍单身的大姊、已婚的二姊全家都还住在这屋子里，这一住便是四十年。

在我们办《三三集刊》时，家里来来去去的少男少女们，食量更是直逼梁山好汉，记得当时母亲上市场买菜，大家都当她是餐厅老板娘，因为她买起菜来，动辄十斤起买，那时节每值用餐总在十人以上，吃火锅时，大家也只能严阵以待站着吃，前一排捞好了料往后退，后面一排迅即抽空闪向前递补，很有拿破仑方阵战术的排场。

后来自己成家了才知道持家的辛苦，也才惊觉当时没把父母吃垮真是奇迹。也许是家风的缘故，我一直也没理财观念，积蓄、置产付之阙如，赚多少花多少，或者说花多少赚多少，把自己的物质欲望降到最低，便可省下许多赚钱的心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把这观念执行得更彻底的两个姐姐，近日和我谈起钱财之于她们的意义，大概就是随时可伸出援手，帮助需要的人。

到底该不该为明日烦忧？其实人们在为未来奔忙时，多半是想为自己的孩子留下些什么。以世俗的眼光，父亲并未留下什么不得了的财富给我们，但他已离开人世十多年，他的为人处事仍福荫着我，走到哪儿，人们都充满善意的和我谈着父亲的种种，这不是他留给我的资产是什么？而他和母亲这一生照拂了多少人的需求，肚腹的、心灵的，他们的付出，凭借的是什么？我想除了那不为明日烦忧的憨胆，更重要的就是来自 “我的恩典够你用的”这份信仰，而这也深深影响了我的一生。

（摘自《记忆如此奇妙·朱天衣散文集》，麦田出版社出版）

［解读］朱天衣是台湾文坛著名作家朱西宁与刘慕沙的三女儿，也是一位具有浪漫情怀兼质朴可爱的才艺作家。本文是她的散文代表作，用词用语精当流畅，叙事细腻，抒情含蓄，融理深厚。开头看起来冗长，实则不温不火，用衬托、反转等手法铺叙，着意引出父母留给“我们”的财富——“我的恩典够你用的”，也为后文留下悬念。中间用顺叙方式介绍父母一直尽力帮助他人，“不为明天烦忧”，自己成家之后对父母行为的敬佩，自己三姐妹继承了父母的人生信仰等事。尾段抒情议论结合，升华全文主旨：父母一生无所求又能不断付出，凭借的除不为明天烦忧的胆识，更有“我的恩典够你用的”的信仰。表露出对父母的理解、敬佩，对他们高尚精神的逐渐领悟，这点特别让人感动。细读全文，我们可以提炼出其父母形象：节俭乐观，坚忍克服自身各种困境，对他人慷慨无私，用自己的言行给晚辈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样就很容易理解主旨句“我的恩典够你用的”这句话揭示的道理，即时刻不忘对身边需要者施以尽力的帮助。一个人能够给予身边人的帮助是无穷的，所以要时刻发挥生存智慧，哪怕苛刻自己也不忘对需要者施以援手。文中作者父母在过去艰苦时期是这样做的，现在“我们”三姐妹也接受了父母熏陶给我们的这一文化信念，从追忆父母的往事可知“不为明天烦忧”并不是自我麻痹，而是当你尽全力帮助他人时，根本无暇想到明天的“烦扰”，这是一种更无私、更伟大的人生追求。

［作者单位：湖北省孝感市湖北航天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