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琼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论秀野草堂诗人群的注韩成果
——以《昌黎先生诗集注》为中心考察
莫 琼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清初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一书中采用了多条秀野草堂诗人群的注韩成果,其中俞玚、刘石龄、胡渭等人的注释成果各有特色,分别为顾注本注入了三种不同的质素,丰富了顾注的内容,也增加了顾注的学术含量。以顾嗣立秀野草堂为中心而形成的诗人群体整理古代文献的活动,可视为清初文人雅集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应当给予充分关注。
秀野草堂诗人群;注韩成果;《昌黎先生诗集注》
清初顾嗣立(1665—1722)《昌黎先生诗集注》是现存最早的韩诗单行注本,在韩诗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这当是顾注本的最大价值。顾嗣立注韩诗的主要目的在于揭示韩诗的源流,因此其注释特色之一便是注重征引《文选》诗赋以及李白、杜甫诗以注韩。此外,如仔细检视顾注本的注释条目,便可以发现,顾嗣立采用了很多清初文人学者的注韩成果,这些文人多与顾嗣立来往密切,并以顾嗣立秀野草堂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诗人群体。
所谓诗人群,贾晋华《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一书云:“即指在一定时间段里,曾经聚集于一定地点从事诗歌唱和或其他文学活动,彼此联系密切而又相互影响的一定数量的诗人所形成的群体。虽然此类诗人群体往往表现出相近的文学倾向,但其最突出的特征却是社交人事关联。”[1]以此概念去衡量,秀野草堂诗人群是可以成立的。翻检顾嗣立诗集可以发现,当时确实有所谓的“秀野诗坛”存在。顾嗣立有《五日喜竹垞先生过访秀野草堂同人携酒馔至观剧竟日笑谓余曰此秀野园诗坛中兴也因呈一律》一诗,题中有“秀野园诗坛”一语,据此,则知当日在秀野草堂周围的确活动着一个诗人群体。下面分别从地点、时间、成员等方面分析。
(一)地点
顾嗣立在家乡长洲(今江苏苏州)的秀野草堂,与在其京城所寓居的小秀野草堂等地,为其平生最重要的处所。对于秀野草堂,顾嗣立自云“秀野高梧碧数枝,一生缱绻在于斯”(《南归留别京师故人》《诗集》卷四四),而处于京师的小秀野草堂等地,也是其广泛结纳海内名士的基地,可以看作秀野草堂文化空间的延伸。秀野草堂始建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十月,二十七年(1688)三月草堂落成。二十八年(1689)八月,才以“秀野”颜堂。秀野草堂不仅是顾嗣立读书、刻书、藏书之地,而且是其举办诗酒之会之地。顾嗣立曾请朱彝尊为秀野堂作记,是为《秀野堂记》[2],文中言“插架以储书”“置酒以娱宾”“学人才士著作之地”,大概就是秀野堂最重要的功用了。秀野堂中有诸多富有生活气息与文人气息的佳景,极园林丘壑之美。秀野草堂在当时甚有声誉,沈德潜曾在顾嗣立过世前一年过访草堂,其云“秀野……素以文酒友朋为性命,有名人过吴下者,惟恐不诣其宅”[3]440,并非虚话。总之,秀野草堂是秀野草堂诗人群最主要的活动场所。
顾嗣立在京师的小秀野草堂是这个诗人群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聚集地。顾嗣立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抵京城,寓宣武门外西上斜街,署其居曰小秀野。小秀野草堂因秀野草堂而筑。顾嗣立有诗记之,序云:“家居卜筑秀野草堂,五架三间,傍花映竹,几作忘世之想。今春复理装北上,虽呻吟赢背,而醉欢睡兴,无日不在梦寐中也。入都后,于宣武门西三忠祠内僦屋数椽,推窗北望,雉堞云横,草深院落,颇觉萧疏可爱。因署海宁查二德尹嗣瑮颜之曰小秀野。漫赋四绝,望诸君子属和焉。”(《自题小秀野四绝(并序),卷七》)诗传辇下,一时属和者百余人,加之此年海内名士云集,顾嗣立广为结纳,并有“逢十之集”,可谓盛极一时。有论者认为京城宣武门以南的地区(即“宣南”)“作为一个汉族士大夫最集中的聚居交游的公共空间,‘宣南’与有清一代的各类文学体裁的发展演变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并认为顾嗣立所寓居的小秀野草堂与清代的宗宋诗风有所关系[4]。这一研究深化了顾嗣立小秀野草堂唱和的文学史与文化意义。
(二)时间及成员
虽然康熙二十八年才以“秀野”颜堂,但是秀野草堂的诗酒之会从康熙二十七年便开始了,因此,秀野草堂诗人群的活动时间应该从此年算起。顾嗣立《闾丘先生自订年谱》(以下简称《年谱》)云:“是岁(即二十七年),始与十兄举诗酒之会,延致俞处士犀月玚于家。四方往还唱酬,则有桐城钱饮光澄之、宁都曾青黎灿、黄冈杜于皇濬、成都费此度密、广陵吴薗次绮、四明周屺公、潜江朱悔人载震,及同里韩君望治、杨明远炤、金亦陶侃、潘双南镠、惠元龙周惕、徐大临昂发、张日容大受辈,良辰美景,征集名优,张灯烟灰,有玉山金粟遗风。平时宾客满座,花阴月下,吹竹弹丝,尽一时之妙选。”这则《年谱》提到的十四人中,顾嗣立和其中的徐大临、张大受二人还与汪份、汪钧、吴士玉、家有常、虞佩等人结为昆弟之交,被目为“闾丘八子”(《年谱》“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条)。如果从康熙二十七年算起,那么在二十七年至三十八年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以顾嗣立为主要发起人的文会见于顾嗣立《年谱》的主要有四次。顾嗣立云其与十兄嗣协“每岁春秋有诗酒之会”(《哭俞犀月八首》其四,卷五),则此四例当然只是其中的极少数了。在这些诗酒之会当中,顾嗣立是有主盟的姿态的。
仔细研究可以发现,这些成员的组成有相对的固定性,主要以“闾丘八子”为基本成员,他们主要以地域因缘而结合。在这八人当中,顾嗣立、徐昂发、张大受、吴士玉等四人又被选入宋荦所选的“江左十五子”当中。宋荦于康熙三十一(1692)至四十四年(1705)任江苏巡抚长达14年之久,康熙三十二年(1693)便“观风七郡一州之士,制义外,复录诗古文辞,厘为二卷,名《吴风》”(《年谱》),“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条)顾嗣立也有诗歌得以入选,并始为宋荦招入署中。《江左十五子诗选》选刻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四十四年进呈清圣祖,所选诗“存其大抵与自己(即宋荦)HT好尚的格相近昌黎、眉山的篇什”[5]。“十五子”除上文提到顾嗣立等四人之外,还有王式丹、吴廷桢、宫鸿历、钱名世、杨棆、李必桓、蒋廷锡、缪沅、王图炳、徐永宣、郭元釪等人。在这些人当中,吴廷桢、宫鸿历、钱名世、蒋廷锡、徐永宣等五人参加了康熙三十五年在京师小秀野堂的唱和活动。如果将时间下限往下推,可以发现,顾嗣立从康熙四十四年开始的京师十年书馆生涯所主持的多次文酒之会里, “十五子”当中均有座上宾。
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中属于他人成果者,均以“按”字标明,翻检此书可知,分别有顾炎武、金居敬、俞玚、刘石龄、胡渭、吴兆宜等六人,这六人当中仅有俞玚、刘石龄、胡渭三人属于秀野堂诗人这一群体。而凡例中所提到的其余诸人,他们对顾嗣立的帮助大概反映在“晨夕商榷,互相校勘”之时、彼此之间的相互启发当中了,所以并没有在《昌黎先生诗集注》的文本当中直接呈现出来。因此,本节将重点阐述俞玚、刘石龄、胡渭三人的注韩成果在《昌黎先生诗集注》中的反映。
据《昌黎先生诗集注》文本统计可知,顾注对俞玚、刘石龄、胡渭三人注释数目的采用情况分别为13条、47条、15条。仔细排比分析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由于三人知识结构与学术背景的不同,他们注释的侧重点也不同。
(一)俞玚的注韩成果
俞玚(1644-1694),字犀月,号旅农,江苏长洲人,顾嗣立称其为“处士”。俞玚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始馆于顾嗣立秀野草堂,康熙三十年(1691)顾嗣立开始编纂《元诗选》,俞玚对其帮助很大,其间二人唱和甚多,直至康熙三十三年(1694)春俞玚去世。顾嗣立有《哭俞犀月八首》悼之,序云:“犀月与余交垂十五年,戊辰春就馆余家,服其学问渊博,元元本本,凡经史百家以至天文地理诸书无不淹贯胸中。自是,或春上梅花、风来荷叶、芭蕉滴语、莓苔裹雪、往往把醆联吟笑语于秀野草堂中,忽忽不自知其乐者六年矣。”故知俞玚学问渊博,淹贯古今,顾嗣立以之拟张华。又,沈德潜称俞玚“精心猎古,秀野顾太史选《元诗初集》,两人共商榷者也。评点《文选》、杜诗,流传吴下”[3]263,可知俞玚曾评点《文选》、杜诗。俞玚为清初杜诗学家,有《乐句》四卷、《杜诗律》七卷、《批点杜诗》等杜诗学著作,于诗学甚为精通,顾嗣立《寒厅诗话》收录了多条俞玚对杜诗的评论,不知是否即从俞玚杜诗学著作中所摘录。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一四收俞玚诗《田居》一首,云“诗稿无从寻觅,故所收止此”[3]263。然而,顾嗣立《夜饮汪氏桐溪草堂有怀亡友俞犀月赋赠周士晋贤季青昆仲》(《诗集》卷三一)一诗,嗣立自注有:“晋贤辑俞犀月遗诗刊入《视昔编》。”另外,俞玚与韩治、杨炤三人有“吴中三诗人”之目[6],可知俞玚亦有诗名。
顾嗣立笺注韩诗完成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此时距俞玚去世已经多年,但是,在顾注中仍然采入了13条俞玚的成果。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俞玚擅长评点,精通诗律,因而这13条注韩成果也均为关于韩诗诗风的一些评论,甚为精彩。俞玚另有关于韩诗的批评文字见于顾嗣立《寒厅诗话》,可以与这13条成果相发明。这些评论可以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探讨韩诗用韵,二是评说韩诗诗风。
先看第一个方面。关于韩诗的用韵问题,宋人欧阳修已有相关的分析,其云:“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7]欧阳修以《此日足可惜》诗为例,论韩愈用韵问题,顾嗣立注引之,又引洪兴祖:“此诗杂用韵,又叠用韵。”最后引俞玚语:“此诗用韵非杂也,古庚、阳二韵原自相通,观《鹿鸣》、《采苡》自见,却非俗说通用、转用之例也。其用东韵者,《桑中》之诗亦然。按,少陵《饮中八仙歌》尝叠用韵。此诗中间叙次亦仿佛《彭衙》、《北征》光景。”(《集注》卷二)俞玚认为古庚、阳二韵相通,不存在洪兴祖所说的杂用韵的情况。至于叠用韵(如押二光字、二鸣字等),杜甫《饮中八仙歌》已有(如押二船字、二眠字等)。像这样探讨韩诗用韵的情况在俞玚的注韩里出现多次,而且结论多相似。如《岐山下一首》题下注,顾嗣立引俞玚云:“此诗不必作二首,庚、阳二韵,古原通叶也。”(《集注》卷一)按《岐山下》,顾本作一首,方崧卿《韩集举正》、朱熹《考异》均作二首,朱云:“诸本只作一首。”[8]379俞玚从此诗用韵的情况分析,也认为此诗当作一首,而“不必作二首”。又如《孟东野失子》,俞玚云“用韵本主‘先’字,兼入真、文、元、寒、删诸韵,是古韵也。与《此日足可惜》一首同法”(《集注》卷四);《三星行》,俞玚云“奇超,却从《大东》之诗来,变化自妙,用韵凡五转,似古歌谣”(《集注》卷四);《送文昌师北游》,俞玚云“公诸长篇用险韵都不傍借,正所谓因难见巧,不独《赠张十八》一首也。但江字韵为尤窄耳”(《集注》卷二),观点与欧阳修论韩诗相似。
再看第二个方面。俞玚擅长评点,他对韩诗诗风的评点也多给人启示。韩愈诗中多有论文之作,如《荐士》《调张籍》《送无本师归范阳》等。《送无本师归范阳》一诗是为贾岛而作,诗中有“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吾尝试之难,勇往无不敢。……狂词肆滂葩,低昂见惨舒。姦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等语,是历代论者评价韩诗往往喜欢引用的诗句。俞玚对此也有自己的解读:“凡昌黎先生论文诸作,极有关系。其中次第,均从亲身历过,故能言其甘苦,亲切乃耳。如此诗云‘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作诗入手须要胆力,全在勇往上见其造诣之高。又云‘姦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澹’,平澹得于能变之后,所谓渐进自然也。此境夫岂易到,公指点来学者深矣微矣。”(《集注》卷五)其云“作诗入手须要胆力,全在勇往上见其造诣之高”,说明韩愈作诗有魄力。钱基博先生对此有发挥:“刘勰揭文心,而愈尚诗胆。”[9]116又论《送无本师归范阳》云:“此诗贵有胆,然后有笔之说也。诗之体,至杜甫而备;诗之胆,至韩愈乃大。”[9]117钱先生继俞玚之后拈出一个“胆”字,对研究韩愈诗风的形成很有启发。至于韩愈在与孟郊等人唱和而作的联句诗所表现出来的个性异同导致诗风异同的特点,俞玚认为“韩孟两人意气相合于中,仍有缓和均调之妙,盖东野之思沉郁,故时见危苦之音;昌黎之兴激昂,故时见雄豪之气,此同心之言所以相济而相成者也”(《集注》卷八《远游联句》),韩孟二人虽在联句诗中表现出同样的奇崛风格,但是因为二人个性的不同,诗风也有“雄豪”与“危苦”的区别。
(二)刘石龄的注韩成果
刘石龄(?—1709),字介于,号瓠容,江苏长洲人。清《乾隆江南通志》云:“(介于)孝子龙光子也。七岁即能诵《三都》《两京》诸赋。及长,笃嗜古学,以能诗名,尤工五言,韩菼、陈元龙欲荐之朝,力辞,以布衣终。”[10]刘石龄也曾馆于顾嗣立秀野草堂,顾嗣立《己亥新年感怀得诗四章》诗中有自注:“俞旅农、刘瓠容、吴显余诸君,余先后延至草堂,谈诗论文,今俱徂谢。”(《诗集》卷六一)刘石龄卒后,顾嗣立也有《哭刘布衣介于四首》伤之,诗序云:“介于以高才不试于有司,恒以吟咏自娱,尝馆余秀野园,唱酬无虚日。游京师,公卿皆折节下交,阮亭司寇、慕庐宗伯尤心赏之。游罗浮归,得奇疾卒。兹距其死仅五日,以不得而诀为恨。——其《瓠容草堂诗》,余为删定五卷刻之。”(《诗集》卷三一)可知,刘石龄人品甚高,为王士禛、韩菼等当世名人所欣赏。刘石龄遗诗为顾嗣立删订并刊刻为《瓠容草堂诗》五卷。朱彝尊有《刘介于诗集序》一文,云刘石龄“多师以为师,能反情以和其志,顾世之以闻誉标榜者不及焉。然吴虽多才,莫或先之者也”[11],称赞刘石龄淡泊名利,吴中才人多不及。然而据这篇序的文意,朱彝尊作序的时候刘石龄尚在人世,那么这里所说的诗集应该不是《瓠容草堂诗》了。沈德潜《清诗别裁集》收刘石龄诗两首,评刘诗为“滂濞闳肆,得力昌黎;近体浸淫宋人”[3]411。综上可知,刘石龄在当时能以诗名,作诗得力于韩愈。
刘石龄的注韩成果被顾嗣立采入《昌黎先生诗集注》的数目是最多的,达到47条。这47条注释几乎都贯穿着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刘石龄在韩诗《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中所做的评论:“公诗根柢全在经传。如《易·说卦》‘离为火’,‘其于人也,为大腹’。故于‘炎官热属’,以‘颓胸垤腹’拟诸其形容,非臆说也。又‘彤幢’‘紫纛’‘日毂’‘霞车’‘虹靷’‘豹鞬’‘电光’‘赪目’等字亦从‘为日,为电’‘为甲胄,为戈兵’句化出,造语极奇,必有依据,以理考索,无不可解者。世儒于此篇每以怪异目之,且以不可解置之。吁,此亦未深求其故耳,岂真不可解哉!”(《集注》卷四)按《周易·说卦》云:“离为火,为日,为电,为中女,为甲胄,为戈兵。其于人也,为大腹。”孔颖达《正义》曰:“为日,取其日是火精也。为电,取其有明似火之类也。……为甲胄,取其刚在外也。为戈兵,取其刚在于外,以刚自捍也。其于人也为大腹,取其怀阴气也。”[12]“日”“电”均与火有关,《庄子·徐无鬼篇》有“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13],后以“日车”喻太阳,而韩诗“霞车虹靷日毂轓”“霞车”“虹靷”“日毂”“轓”等,均与车有关,用以形容日车,亦即太阳。至于“彤幢”“紫纛”为旗,也似与车有关。其实宋人樊汝霖《韩集谱注》就已经将这首《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与《周易》相联系了,其云:“从公学文者多矣,惟李习之得公之正,皇甫持正得公之奇,持正尝语人曰:‘《书》之文不奇,《易》可谓奇矣,岂碍理伤圣乎?如“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见豕负涂,载鬼一车”“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何等语也?’公此诗‘黑螭’‘五龙’‘九鲲’等语,其与《易》‘龙战于野’何异?大抵持正文尚奇怪,公之此诗,亦以效其体也。”[14]可见,樊汝霖正是从皇甫湜那里得到了启示,认为皇甫湜诗之奇源自学习《周易》,韩愈此诗是仿效皇甫湜的,因而在写法上也以奇入之,韩诗也有学《周易》之处。综合起来看,刘石龄从这首诗得出的结论就是韩诗“根柢全在经传”。我们不妨对顾嗣立引刘石龄的注释做个统计,刘注共47条,其中属于“经传”范围的有《三礼》9条、《诗经》2条、《左传》8条,共19条,所占比例近42%,应该还是很能说明刘石龄对韩诗所做判断的。
现以刘注引《左传》为例。韩诗《永贞行》:“慎勿浪信常兢兢,吾尝同僚情可胜。”刘石龄注:“《左传·文公七年》:同官为寮,吾尝同寮,敢不尽心乎?”(《集注》卷三)如果结合史实,那么刘石龄的这条注释是极有意味的。
韩愈于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十二月因事谪连州阳山令。对于自己被贬一事,韩愈始终耿耿于怀,其于《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一诗强烈表达了自己这种怀疑的情绪,其中矛头也直指刘、柳二人。诗云:“适会除御史,诚当得言秋。拜疏移阁门,为忠宁自谋?……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洩,传之落冤雠。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顾嗣立注:“叔文用事,引禹锡及宗元入禁中,与之图议。喜怒凌人,道路以目。按:公本集《永贞行》亦云:‘吾尝同僚情可胜。’是时公与刘、柳同为监察御史也。”(《集注》卷一)《永贞行》作于顺宗永贞元年(805)九月,韩愈自阳山遇赦,徙掾至江陵法曹途中。这一年八月四日宪宗即皇帝位,五日改贞元二十一年(805)为永贞元年,九月十三日贬柳宗元为邵州刺史,刘禹锡为连州刺史,连州恰好是韩愈之前所在的贬所,韩、刘二人可能于途中相遇。顾嗣立注云“此诗前半言小人放逐之为快,后半言数君贬谪之可矜,盖为刘、柳诸公也”(《集注》卷三),是大体符合事实的。据周勋初先生分析,本来韩愈有《岳阳楼别窦司直》一诗,“要求刘禹锡属和。这番举动,显然是要求刘禹锡对自己的怀疑作出解释”,而刘禹锡“只能随文敷衍,而在韩愈的猜疑的问题上不着只字”,因而韩愈又作了这首《永贞行》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可见,这首诗赠送对象应该是刘禹锡。
现在再回来看刘石龄所引《左传》“吾尝同寮,敢不尽心乎”的这条注释,应该具有两重意思:一是可以恰到好处地表达出韩愈的一系列疑问,亦即刘禹锡曾与韩愈同官监察御史,即使出于同僚之情谊,刘禹锡敢不尽心相待而至于“洩语言”吗?二是如魏仲举本“补注”引《蔡宽夫诗话》所说的:“子厚、禹锡于退之最厚善,然退之贬阳山,不能无疑。《赴江陵途中寄三学士》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仇雠’云云。及其为《永贞行》,愤疾至云‘数君匪亲岂其朋’,又曰‘吾尝同僚情可胜’,则亦见其坦夷尚义,待朋友始终也。”[15]这是从韩愈的角度来说的,即使对刘禹锡有所怀疑,韩愈还是希望尽心地以朋友相待的,所以才有诗末两句“具书目见非妄征,嗟尔既往宜为惩”。何焯对此句的解释很到位:“具书目见,亦有君来路吾归路之意,非长者言也。末句言将来朝士咸宜以数子既往之事惩躁进也。”[16]但是在此之后,韩、刘二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往来。
(三)胡渭的注韩成果
胡渭(1633—1714),字朏明,号东樵,浙江德清人,被认为是当代儒宗。康熙四十二年(1703),清圣祖南巡,胡渭献诗一篇,圣祖召至南书房,并御赐“耆年笃学”四大字。康熙五十三年卒,年八十二。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云:“渭潜心经义,尤精舆地之学,昆山徐尚书乾学奉诏修《一统志》,开馆洞庭山,延渭与黄仪子鸿、顾祖禹景范、阎若璩百诗分郡纂辑,因得博观天下郡国书。”[17]可知胡渭精舆地之学,曾参与由徐乾学主持编纂的《大清一统志》。著书四种:《禹贡锥指》《易图明辨》《洪范正论》《大学翼真》。梁启超先生认为“东樵所给思想界最大影响,还在他的《易图明辨》”[18]。梁先生论清代思潮,认为“其启蒙运动之代表人物,则顾炎武、胡渭、阎若璩也”,此三人“尤为正统派不祧之大宗”[19]3-4。所谓正统派,即考证派,又名“朴学”,胡渭是正统派学风的不祧之祖之一。
胡渭曾过访顾嗣立秀野草堂。胡渭80岁生日时,顾嗣立有《寿胡东樵八十》诗赠之,诗云:“博物东南一老存,义爻禹迹与谁论。六丁光摄青丘老,四渎条分郦道元。蓬岛尝羹天子贵,竹林听履尚书尊。廿年忆采虫鱼注,坐对苍颜一笑温。”(《诗集》卷三九)对胡渭充满了崇敬之情。另外,丁丑岁即康熙三十六年(1697),诗中说“东樵曾过草堂,以新解数条见示”,则在此之前二人应早有交往,所以这才会有胡渭以“新解数条见示”之事。今检顾嗣立《昌黎先生诗集注》,属于胡渭所注共有15条。这15条注释均为考证性文字,与胡渭考据学家的身份相符。这些注释有对韩诗系年的考证,也有对韩诗文字的考证,尽管条数不多,但是很有分量。下面分别举例,以见一斑。
对韩诗进行系年,亦即对韩诗写作年份的考证。《重云一首李观疾赠之》,宋韩醇云:“观以贞元十年死于京师,当其疾时,以诗赠之。”[20]按,此诗前四句为:“天行失其度,阴气来干阳。重云闭白日,炎燠成寒凉。”说明作诗之时天气异常,加之李观之卒在贞元十年(794),故而胡渭注云:“《新书·五行志》:贞元十年春,雨至闰四月,间止不过一二日。赠诗盖此时,观即于十年卒也。”(《集注》卷一)此条注释被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以下简称《集释》)采用,将此诗系于德宗贞元十年。《将归送孟东野房蜀客》,诗有“君门不可入,势力互相推。借问读书客,胡为在京师?举头未能对,闭眼聊自思。倏忽十六年,终朝苦寒讥”句。按,韩愈于德宗贞元二年(786)十九岁时初至京师应举,至贞元八年(792)登进士第,后入汴州董晋幕,汴州乱,于贞元十五年(799)至徐州张建封幕为节度推官。十六年(800)张建封卒,徐州乱,韩愈到京师。十七年(801),韩愈在京师参加调选无所成,三月东归。此诗有“疏忽十六年”语,故胡渭云:“贞元二年丙寅,公年十九始至京师,此诗云‘倏忽十六年’,则是岁为十七年辛巳,公在京师调选,三月将东还,故赋诗以赠也。”(《集注》卷五)此条被《集释》采用。
对韩诗文字的考证。首先是校勘。《苦寒》“天王哀无辜”之“王”字,朱熹云:“王,或作‘子’,或作‘公’。”[8]398明东雅堂本从之作“王”。胡渭考证:“子,本‘乎’字,传写之误。观篇末‘天乎’句可知。天乎者,疾痛之呼也。《礼记》子夏曰:‘天乎,予之无罪也!’《史记》:‘将闾仰天大呼曰:天乎,吾无罪!’”(《集注》卷四)按,诗末有“天乎苟其能,吾死意亦厌”句。胡渭博引各书用“天乎”之例,加以本校法,以韩诗“天乎苟其能”句对“天乎”的使用,得出“子本‘乎’字,传写之误”,即此句为“天乎哀无辜”的结论,是可信的。故而钱仲联《集释》从之作“乎”。其次是用字。《孟生诗》:“应对多差参。”魏仲举本“补注”引严有翼《艺苑雌黄》云:“古诗押韵或有语颠倒而理无害者,如退之以‘参差’为‘差参’,以‘玲珑’为‘珑玲’是也。”又引《汉皋诗话》云:“韩愈、孟郊辈才豪,故有‘湖江’‘白红’‘慨慷’之句,后人亦难倣效。”[21]胡渭云:“《汉书·扬雄传》:‘《甘泉赋》:和氏珑玲’,与清、倾、巆、婴、成为韵。《文选》左思《杂诗》:‘岁莫常慨慷’,与霜、明、光、翔、堂为韵。是珑玲、慨慷前古已有,颠倒押韵者,非创自韩公也。”(《集注》卷五)按,此条注释又见于顾嗣立《寒厅诗话》。胡渭认为韩诗颠倒用字,并不是因为韩愈“才豪”,而是符合押韵的需要而已,况且这种用法也并非韩愈自创,西汉扬雄、西晋左思已有先例。钱仲联《集释》“补释”:“差参,即参差,颠倒以押韵”[22],是对旧注有所继承的。
梁启超先生论清代朴学有十种特色,其中“凡立一义,必凭证据”“孤证不为定说”“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等特色[19]47,用以证胡渭注韩诗,是十分吻合的。
综上所述,顾嗣立秀野草堂聚集了一批当代名人,他们不仅文酒流连,赋诗唱和,结成了秀野草堂诗人群,而且对于古代文献的整理也倾注心力。无论是顾嗣立《元诗选》的编纂,还是韩诗的笺注,都曾得力于秀野草堂诗人群。《昌黎先生诗集注》可以说是秀野草堂诗人群共同智慧的结晶。集中采入的俞玚、刘石龄、胡渭等人的注释成果各有特色:俞玚重韩诗诗风的阐发,刘石龄重在以经传注韩诗,胡渭则以考据家的科学精神注韩诗,使得顾注本有了朴学的成分。此三人的成果为顾注注入了三种不同的质素,丰富了顾注的内容,也增加了顾注的学术含量。进一步说,如果将这一现象置于清初文人园林雅集所蕴含的文化背景去思考,那么顾嗣立笺注韩诗等其他一些整理古代文献的活动,自可视为清初文人雅集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以顾嗣立秀野草堂为中心而形成的诗人群体的这些活动,足以作为清初文人雅集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被充分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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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1
莫 琼(1989-),女,广西蒙山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文献。
I206
A
1671-9476(2016)06-0006-06
10.13450/j.cnki.jzknu.2016.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