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晓静
(太原师范学院 外语系, 山西 晋中 030619)
【语言学】
此中真意解者何人
——《归园田居》(其一)英译研究
郝晓静
(太原师范学院外语系,山西晋中030619)
[摘要]阐释学对于翻译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文本意义的开放性和历史性,同时,意义是受到文本制约的。以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一)的不同译本为例,研究探讨阐释学在翻译实践活动中的具体应用,可以发现历史继承和当代阐释同样重要。
[关键词]归园田居;阐释;文本含义;历史性
在中国古代诗歌作品中,陶渊明的诗歌被翻译的次数很多。以他的代表性作品《归园田居》(其一)为例,仅汪榕培教授搜集到的版本就有16种,加上他本人的译作达17种。译陶的大家中国外早期有英国的阿瑟威利、华生,当代有美国海陶玮、宇文所安等;国内早期有方重这样的前辈学者,当代有许渊冲、谭时霖、汪榕培等。各家译本各领风骚,蔚为大观。本文试图从阐释学的角度,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在分析语料的基础上,描述翻译释义的过程,探究不同译本产生背后的原因。
一、翻译与阐释
“一切翻译就已经是解释,我们甚而可以说,翻译始终是解释的过程,是翻译者对先给予他的语词进行的解释过程。”[1]388伽达默尔的这句话简明扼要地阐明了翻译与阐释学的关系:翻译即阐释。理解、释义、运用是阐释过程的三个重要环节。理解本身就是释义,同时以释义的形式表达,运用则是理解的历史性过程。理解的历史性作为伽达默尔阐释学的基本观点,具体到文本的阐释,就是每一个文本在不同时代的理解不同,因而文本的意义始终是开放的,也是不确定的。翻译作为一种阐释行为,不同时期的译者由于历史语境的不同,自是有着不同的理解,因而产生了不同的译本,这种译本既不是原初的文本,也不是译者自己的文本,而是二者的融合。“本文的实际含义,就像与解释者对话一样,始终是由解释者的历史状况共同决定的。因此解释者所理解的东西,既不完全地是其自身观点的产物,也不完全由本文原初观点所决定,它是两者相互融合的产物,所谓‘视界融合’”[1]280文本的历史性是伽达默尔对于阐释学最大的贡献,但是也由此陷入了相对主义的泥潭,导致文本意义的无限放大和阐释的随意性。意大利著名小说家、符号学家艾柯[2]24在肯定诠释者在解读文学文本时所起的积极作用的同时,指出开放性阅读必须从文本出发(其目的是对文本进行诠释),它应该受到文本制约。但现在诠释者的权利被无限放大了。美国学者赫施[3]280在《解释的有效性》一书中在肯定伽达默尔关于文本的历史性观点的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如果本文的原初含义尚未被理解之时,这样一种融合何以会产生呢?”值得一提的是,赫施这本书出版于1967年,但国内一些学者在引述有关阐释学的理论时,只注意到了伽达默尔的“效果的历史性”观点,忽视了赫施及其他学者随后对其观点的拨正。赫施借助对文本意义和含义的区分,将对文本的理解回归作者原意,使得文本阐释不再完全是主观的、读者的任意发挥,而是基于客观的文本意义。“一件本文具有着特定的含义,这特定的含义就存在于作者用一系列符号系统所表达的事物中,因此这含义也就能被符号所复现;而意义则是指含义与某个人、某个系统、某个情境或与某个完全任意的事物之间的关系。”[3]17含义是确定的也是可复制的,但它是受到限定的。含义是一个类型整体,该整体的潜在含义就是“意味”。“解释无法展开本文的所有意味,就这一点来看,每一个解释都必然是不完满的,尽管如此,这样一种不完满的解释仍然能拥有某个绝对正确的偏重系统和总体含义的正确构想。”[3]261赫施的这一观点同样为多种译本的产生提供了理论解释。含义作为一个类型整体,每个人揭示的都只是其中一部分,但这一部分必须是整体中的一部分。这是翻译中词义确定的基础,也是准确揭示文本含义的基础。离开确定性,解释必定处于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也不可能产生共同的价值判断。而共同价值判断乃是文学审美阐释活动之必须。
赫施在肯定含义的确定性的同时,并未使之凝固化、僵化。他的“类型”概念既揭示了确定性的存在,又没有抹杀确定性中存在的差异性。另外,他也承认解释具有主观性——想象在起作用。他说:“在解释过程中,批判性理解的要素会是由想象而来的,在想象的瞬间是不存在有方法论思考的,想象是凭直觉进行的,是建立在通感基础上的——这种想象就是一种具有幻想色彩的猜测,没有这种猜测,解释就无法进行。”[3]5国内著名翻译家杨武能也认为作为文学翻译的阐释,本身具有复杂、繁难、深入、全面的特点,不能不要求发挥译者的主观能动性,不能不带上其主观色彩,因此“抹杀阐释者的个性和主体性,未必可取”[4]246。在论及古典文学作品英译时,著名典籍英译专家汪榕培也表达过类似观点。在和笔者的一次对谈中,他曾表示,典籍离开当代很远,我们很难只从字里行间确切判断作者当时的意图,阐释过程中必然有当代人的想象。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文本意义既是开放的、历史性的,也是确定的、客观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翻译活动中既肯定译者的主体性又不至于走向随意解读的歧路,为各种误译甚至是胡译提供理论借口。
二、阐释学理论对于翻译的意义
对于阐释学理论的完整理解有助于我们对翻译活动作出解释。通过以上理论梳理,我们会发现译者作为阐释者,尤其是文学作品的阐释者的有限性、主观性和阐释过程中的矛盾性和创造性。按照阐释学的观点,每个阐释者的先见和视域都是不同的,因此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一次穷尽所有的解释,但无论如何,阐释是受到文本制约的。“在神秘的创作过程与难以驾驭的诠释过程之间,作品‘文本’的存在无异于一支舒心剂,它使我们的诠释活动不是漫无目的的到处漂泊,而是有所归依。”[2]95而且每个人作出的阐释都只能是原文含义的一部分。译者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扩大自己的视域,尽可能多的理解原文并解释原文。但译者的解释都不可能是纯客观的,它必然会带有解释者的个人色彩。同时,文本含义的复杂性给译者在翻译选择中增加了难度。按照赫施的观点,含义类型是一个整体,它总是能由一个以上的事物去再现。那么选择何者就成为译者所面临的难题。是选择它的表层义还是选择它的隐含义成为一个二难处境。选择表层义有可能导致译文读者难以理解;选择隐含义又会丧失原文所含有的文化色彩和艺术形式,比如诗歌。译者在矛盾中抉择,译者的最终抉择体现出他的主体性和创造性。通过下文对《归园田居》(其一)多种英译本的比较研究,我们可以观察到阐释活动的这些特点。
三、《归园田居》(其一)译文比较研究
(一)陶潜的《归园田居》(其一)原文释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五首是陶渊明的代表作,反映了他归田后的生活。这首诗写他归田后的愉快心情,朴实动人,自然优美,属典型的田园诗作。开篇写自己本性热爱大自然。其中“韵”指气质、性情。接着就表达自己误入仕途的悔恨心情和回归之乐、田园之趣。“尘网”一般认为指仕途或官场。《陶渊明集笺注》释义为“尘世之俗事俗欲如网之缚人”,并引吕延济注“尘网,喻世事”[5]55。凡尘世间之俗事俗欲,有违本性者,皆可视为网,不必固定释为仕途。“三十年”一说很多人认为是“十三年”之误,因为从陶渊明29岁初仕为江州祭酒,到42岁辞彭泽县令归田,正好十三年。但袁行霈先生考证后认为三十年无误。[5]55根据他的考证,陶渊明从25岁左右离家到55岁归园田居,大致三十年,并举《归园田居》(其四)中的“一世异朝市”互为印证。“一世”按王充《论衡·宣汉》注:“孔子所谓一世,三十年也。”另在《祭文》中,陶渊明描述自己“少而穷苦,东西游走”,“游走”作“游宦”解,从中也可见时间跨度之长。“守拙归园田”中的“拙”一则自嘲,二则使质朴的躬耕陇亩的田园生活与处处心机的仕宦生活作对照。之后是对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的描绘,具体、真实、动人。描写自己居住环境的“方宅十余亩”中的“方”作“环绕”解。“桃李罗堂前”中的“罗”形容桃李之多、之盛。上下两句以鲜明的意象描绘出生机盎然的景色,惹人欣羡。其后描写山岚、炊烟、鸡鸣、狗吠,动静、浓淡、远近相宜,形成生动的田园画卷。诗中“虚室有余闲”在《陶渊明诗文译释》一书中释义为“此诗的虚室既指室内空寂,也指诗人内心纯净而无名利之念”[6]44,实则写自己心有余闲。《陶渊明集校笺》中有一段注:“虚室:《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高诱注:‘虚,心也;室,身也;白,道也。’”[7]77此书乃集前人之注,有重要参考价值。《归园田居》(其二)中有“虚室无尘想”句,《自祭文》中说“勤靡余劳,心有常闲”,《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也说“形迹凭化往,灵府独长闲”(灵府,心灵之府),这些皆可与“虚室有余闲”的含义互为印证。“复得返自然”一般均释为回归大自然,回归山林。但袁行霈先生认为陶渊明的“自然”当指一种自在的状态,这里的“自然”与“樊笼”对举,又有自由之意,全句当释为“复得脱离樊笼,而回归自己本来之天性,亦复得以自由也。”[5]57台湾学者王叔岷认为“自然有二义,一为心境之自然,二为外境之自然。陶公所重者,尤为心境之自然。”[8]106“返自然”是陶渊明哲学思想的核心,来源于老庄哲学——“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本是自然一部分,回归自然,乃回归生命本真和自由状态。
(二)《归园田居》(其一)译文释
以下所举各例全部出自汪榕培教授《陶渊明诗歌英译比较译文》一书。汪教授为译陶大家,所集译本较为典型且全面。限于篇幅,现重点列举各译本对原文理解的不同之处。
(1)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在《陶渊明诗歌英译比较研究》一书提到的17种译文中,“三十年”译为“thirty years”的有七种,译为“thirteen years”的有九种,另一种抽象译作“long”,各举一例:
By mistake I sought mundane careers
And got entrapped in them for thirty years.
——Wang Rongpei
Inadvertently I fell
Into the Dusty Net,
Once having gone
It was more than thirteen years.
——Cyril Birch
And then, alas! I fell into the net
Of public life, and struggled long therein.
——Charles Budd
回顾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阐释者(译者)在译文中具体阐释原文时的不同理由。从历代注疏来看,宋元本皆作“三十年”,后来出现了“十三年”或“逾十年”之说,各家论据如前所述。由此可见阐释的历史性。多种译文中,较早的韦利的版本采用了三十年之说,稍后的华生就是“十三年”。在他们之后两种译法都有。如果联系下文“久在樊笼里”,那么三十年显然更能突出时间的长度,对比性会更强,意义上将更加连贯如一。“尘网”一词直译为“dusty net ”或“dusty web”的有九种,其余为意译。意译的七种里,释为“仕途”、“世事”者皆有。
(2)虚室有余闲
…ease and quiet permeate my private room.
——Wang Rongpei
In the empty rooms
More than sufficient.
——Cyril Birch
Empty space offering ample peace.
——Stephen Owen
以上三种译文包含了17种译文中“余闲”的全部释义:leisure,ease and quiet,peace。而“虚室”一词的翻译大都是“empty room”,未及“心有常闲”的深层义。实际上,因为 “心中无尘杂”,也即“虚室无尘想”,所以才有“户庭无尘杂”的描写,它是人的主观心理的客观物化或投射,由内及外,内外合一 。丁祖馨和Frodsham的译文比较接近这一含义:
My gates and courtyard are free from the dust of the world,
In my empty rooms I have all the leisure I please.
——Frodsham
Nothing worldly crosses my threshold:
It is a house of sweet leisure.
——Ding Zuxing
(3)复得返自然
这是各家译文中理解最不相同的一句。在17种译文中,选择“回归大自然者(return /turn to nature)”者10种,为数最多;其次选择“自然的生活状态”者3种,另有其他四种,试列举如下:
Now I am able
To turn again to Nature.
——Cyril Birch
I Have turned again to Nature and Freedom.
——Arthur Walley
I live a free and natural life again.
——Charles Budd
I live a free and easy life again.
——Wang Rongpei
Back to nature I’ve found my way.
——Tan Shilin
At last I found myself.
——Kenneth Rexroth
Again in nature I find homely pleasure.
——Xu Yuanchong
For one must return
To fulfill one’s nature.
——Amy Lowell
统观以上英译文画线部分,我们发现这些译文的释义涵盖了上文提到的全部含义。每位译者按照自己的理解与表达的需要(上下文连贯的需要、形式的需要等)最终选择了词义的一部分。大体而言,正如王叔岷先生的分类,一部分译的是心中之自然,一部分译的是外境之自然。有学者认为选择第一种阐释的译者“将诗人委顺自然,与自然同化的用心变成了心情直白的表露,从而削减了诗作的创造性与艺术性”[9]56,其实不然。直译(return to nature)就一定能表达原文中“返自然”的全部含义吗?所谓艺术性,当然与审美相关,审美的前提是理解。没有对原文本含义的正确理解,就谈不上对原作艺术性的领悟。在这点上,伽达默尔所说美学即阐释学是有道理的。如前所言,陶渊明诗中的自然乃是其哲学思想的核心,潜藏着老庄哲学的影响。如果英语文化中的读者(尤其是普通读者)对中国的老庄哲学没有足够的了解,不了解陶渊明的思想,不大可能体会到返自然的深意以及他回归田园之乐。这时候译者们将深层语意用符合原文语境的表达确定下来,对于异域文化的读者进入原文情境是有帮助的。兼顾原文意象以及原文全部联想意义的理想译文不仅在实践中不可能,在理论上也不存在。译者选择表层义还是深层义,只是策略的一部分,取决于很多因素,比如为读者考虑或为传达源语文化,需另文论述,这里不再展开。这里强调的重点是在文本含义确定的合理性范围内,各家不同阐释所产生的不同译文的合理性,无所谓高下,它体现的只是译者的主体性罢了。
四、结论
1.诗歌语言的凝练使语义高度浓缩,实即多义。多义必然多解,但是阐释者的前见的不同和诗歌形式的限制使译者只能阐释其中一面,多种译本的存在有助于译文读者最大可能地接近文本意义。但这种阐释必须是文本整体意义的一部分,和文本中其他部分的意义相连贯。译者的主体性发挥应受到原作制约。
2.古诗文翻译应重视前人注疏,重视语词在历史语境中的意义,否则我们会离文本原义越来越远。文本的历史意义并不意味着今天的我们可以没有依据地妄加揣测,那样必然导致翻译阐释(包括翻译本身及翻译评论)的自由化,走向混乱无序的状态。文本的当代阐释应该建立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而形成新的意义,这也是阐释学的核心意义所在。
[参考文献]
[1]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安尼托·艾柯,等.诠释与过度诠释[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3]赫施.解释的有效性[M].王才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4]杨武能.翻译解释阐释——文学翻译断想之二[G]//许钧.翻译思考录.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
[5]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
[6]刘继才,闵振贵(编著).陶渊明诗文译释[G].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
[7]陶潜(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8]王叔岷(撰).陶渊明诗笺证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7.
[9]张保红.意象与汉诗英译——以陶渊明诗《归园田居》(其一)英译为例[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4).
【责任编辑张琴】
[文章编号]1672-2035(2016)01-0093-04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作者简介]郝晓静(1966-),女,山西偏关人,太原师范学院外语系副教授,硕士。
[收稿日期]2015-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