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钧法崇是
法律人看《老炮儿》:我们如何应对坏人变老
文/钧法崇是
年前看了电影《老炮儿》,觉得有话要说,写着写着,却又如电影里六爷趴在话匣子屁股上似的,找不着感觉了。可是,老炮儿这个文化现象是如此迷人,又让人欲罢不能。特别是看到一些影评,连老炮儿究竟是什么属性都没弄清楚,就连篇累牍大说特说,简直是叔婶都不可忍。于是,我斗胆写了《成为一名老炮儿,总共分几步》,算作科普,继而废物利用,从字纸篓里把旧稿挑出来,敷衍成文。老炮儿曾经“犯事儿”,身上有的是负能量,却没有彻底踏破善恶的底线;老炮儿自外于时代潮流,生活在城市底层,却依然保有一分清高自视:老炮儿年事渐高,表面上与新事物格格不入,其实毋宁说是面对新世界无法融入。因此,老炮儿六爷不是普通的痞子顽主,也不是所谓平民英雄,更与所谓的“反抗”毫不搭界,电影制作者不过是借军刀、将校呢、皮手套,给他贴上了一丝富有时代感的传奇色彩。主导六爷心灵与精神的,其实是青春不再的无可奈何,血性丧失的今不如昔,固守生活方式的得过且过。
老炮儿的魅力就在于他浑身劣迹,你却对他恨不起来;他相貌平平,你却觉得他身上另有光辉。他既不像梁山上拉杆子的各位,也不像独霸九龙的古惑仔之流。六爷是一个电影符号,从法社会学的角度看,他是标本个体,可定性为一个坏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坏人。那么按照电影提供的逻辑,我们如何看待和应对坏人变老呢?似可从情理法三个关口着手。
人情
人最怕孤独,离群绝不是老炮儿的优等选项。老炮儿有很多朋友,或发小,或同学,或酒肉,或狱友。共事的时候,充斥心间的是所谓义气,其实更有可能是一种意气。所以,当遇到麻烦需要平事儿的时候,老炮儿不乏猪一样的队友,如给法拉利糊了上好自行车漆的灯罩儿;当安生日子开始持续的时候,捞人的危机信号又会把老炮儿拉离短暂宁静,如闷三儿自驾毁车被拘。六爷因为恐惧感而深知朋友的可贵,年龄的增长,生活的不如意,又不断增加着抱团儿的向心力,无知无觉之中,却成了防范老坏人行为离轨的重要一环,如六爷打车制止闷三儿砸修车厂。兄弟之情如硬币两面。岁月磨砺之下,没有惺惺相惜,也不存在心有灵犀,抱团儿取暖,换来的也可能是集体沉没。电影最终的野湖大战,性质上就是一次集体打架斗殴,把血性与英雄主义去掉,属于完全的违法犯罪行为。影片最后六爷倒在冰面上,老炮儿们从他身边冲过去接敌,其实恰恰构成了一个兄弟之情的最大反讽:兄弟眼里只有与敌争胜,连兄弟是否真死透都不管不顾了。
关键词:亲情
六爷生活在老北京四九城,生活方式中式而传统,却能容忍儿子直呼其名;六爷万事不怕,一副“爱谁谁”、“混不吝”的气概,却唯独对儿子的油盐不进束手无策;六爷多次手挥军刀陷阵,算是“虽千万人吾往矣”,面对儿子的切齿指责,也只能无声落泪。虎毒不食子,可以说,儿子是六爷最大的软肋,亲情是他最重的牵绊。快意江湖的时候,他对妻儿不管不问;进“炮儿局”的时候,他对妻儿无法顾及;妻子故去后,他对儿子的教育也成了又打又骂,甚至带出点儿家庭暴力的色彩,动辄手铐锁腕。但亲情总像一根红线,能在最后关头让六爷那血性的冲劲儿松缓松缓。可惜的是,人的青春只有一次,作为父亲,老炮儿无法给儿子正常的爱与完整的教育,致使儿子成了问题少年。即使他拼命尽到保护儿子安全的职责,即使他与儿子冰释前嫌,父子关系升华如满月,可那些暗中的伤痕却如月球表面的环形山般无法抹去,徒留人生遗憾了。
关键词:爱情
标准的老炮儿青春期正常,荷尔蒙充沛,因此热衷于“拍婆子”,精于“嗅蜜”。电影没有交代他跟话匣子是如何勾搭上的,从理发店的那一分多钟激情戏,也看不出六爷是否精于此道,但死了老婆的他显然也照样离不开女人。总体来说,爱情在六爷心中,属于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因为女人会让男人的血性丧失,江湖上即有红颜祸水的古老传说。对六爷而言,话匣子的爱不过是点缀,爱情只是以特殊的方式缓释着六爷体内残存的荷尔蒙,缓冲着他与生活的硬着陆。六爷讨厌打女人,这绝不是出于对妇女半边天的尊重,而是传统的规矩感使然;六爷有意无意回避着与话匣子的爱情,这绝不是他羞于启齿,原因实际来自他内心深处的自卑。他深知情义无价,除了暗中把房产证等有形财产扔进人家家里,他无法有效表达自己的心情,更不能明说自己的打算,在决死出击的时候,女人成了他心中第一个必须抹去的牵挂。
关键词:规矩
六爷平时最常挂嘴边的,就是规矩二字。现实就是,规矩和规矩意识,与纯正京味儿一样,正在成为稀缺资源。规矩不是规则,规矩更加传统,规则偏于现代;规矩不是规定,规矩富有江湖气,规定多是庙堂音。规矩在江湖上天长地久流传而来,因此在六爷心中天经地义。六爷服从规矩,因规矩而自信,而自满,甚至妄自尊大,故步自封。时代变化了,六爷的规矩律己则可行,律人则无效。放到社会范围内考察,脱胎于自耕农时代的这些意识,在社会分工与协作的时代便已支离破碎,到了后工业与信息化时代,它在有些场合简直成了渣。但是,规矩意识是老炮儿们最重要的道德规范与稳压器,固守规矩,不仅仅出于固执,更是对某种传统价值观与生活方式的坚信与坚守。在社会与文化多元化发展的今天,规矩意识不会落后,规矩的精神内核也不可能过时,只不过需要赋予新的内容与动能。
关键词:讲究
老炮儿口中的讲究,含义多多,更多是用在程序与仪式方面。见真章之前,先弄清事情的是非曲直,给自己儿子一脚,再上前讲理,是讲究;茬架之前,洗脸刮胡子剃头,是讲究;到了战场,拖刀而行,向对手亮兵刃兼致敬,也是讲究。传统与现代的分野之一,就是仪式感的有无。老炮儿坚守仪式,不是出于宋襄公“蠢猪式的友谊”,也不是欧洲中世纪骑士决斗的繁文缛节,而是雄性人类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荣誉意识,防止胜之不武。讲究的背后,是自重与对对手的尊重,说到底,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神圣感在起作用。讲究的人,心中必有所惧,行为必知所止。与此相反,作为对手的龚叔,见到湖对岸盛装前来的老炮儿,蹲在地上用戴着皮手套的小手向老炮儿轻摆,是对讲究的挖苦与嘲弄,也是现代人毫无仪式感的轻佻写照。时代进步有没有带来人自身的进步?还是一个疑问。
关键词:盘道
盘道源于京城江湖,老炮儿相逢,自报家门大哥,厘清派系脉络,有利于分清敌我,区别是非。盘道之道,其实就是敌我双方共认的价值观,以及共同遵守的游戏规则。因此,盘道是江湖规矩意识与仪式讲究的综合体。有道可盘,就意味着矛盾不至于骤然激化,意味着双方留有余地,甚至化敌为友,和合万邦。老炮儿注重盘道,说明他们不是只知砍杀的愣头青,盘道使得老炮儿们的江湖行为带上了一丝文化色彩,尽管这色彩很弱。时代进步了,以六爷为代表的老炮儿不是淡出了江湖,而是江湖变化太快,根本来不及为他们留出座号。以龚叔为代表的江湖新玩家,价值观上认钱不认人,游戏规则是非友即敌,讲究的是单刀直入,玩儿的是零和游戏,毫无盘道的必要与可能。这既是因为有社会力量与经济实力支撑,也是人性贪婪恶性膨胀的结果,这与老炮儿们的模式格格不入。相比之下,不屑于盘道的一方更无底线,老炮儿们与之为敌,溃败只是时间问题。
关键词:习惯法
老炮儿隐身于江湖,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其坚守的规矩上升到一定高度,就成为习惯法。六爷进过“炮儿局”,蹲过监狱,这种来源于成文法与实证法的惩罚,完全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他的价值观与行为方式,否则,他也就不能称之为“老炮儿”了。对他的行为起支配作用的,还是那些看不见的习惯法,以及更形缥缈的自然法。老炮儿起源于20世纪的火红年代,打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传统江湖、大院文化、红卫兵现象、法律失语等时代因素,使得他们遵奉的习惯法,在相当程度上与成文法渐行渐远,成为法治社会的反作用力。影片为了塑造人物,突出人性的正能量,有意无意之间淡化了这一点。东西方法制史表明,习惯法与成文法的融洽程度,实际上反映着一个社会成熟与进步的程度。因此,让老炮儿们的习惯法与全社会共同遵守的成文法一致起来,消灭价值观的盲区,是一项重大的法律课题。前段时间有人争论过的民法式微与刑法的勃兴,其实也是这一问题的折射。
关键词:公民意识
老炮儿坐地为王,在胡同里管事儿平事儿,既有范儿,也拔份儿。但是在半封闭的状态下,坐地为王也就意味着画地为牢,出了胡同往往也就成了人一名。面对收灯罩儿煎饼摊的城管,六爷表现出了强烈的百姓意识。他平了灯罩儿的事儿,利用百姓与官的矛盾,既撑了场子,也获得了围观者的掌声。更有面儿的是,六爷还老虎头上拔毛,用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轻拍了城管张队长一巴掌,算是给灯罩儿找回了尊严。这些行为背后的百姓意识,与现代社会需要的公民意识,中间相差不知多少个孙猴子筋斗云的距离。六爷的生存环境,显然是影响他公民意识形成的主要原因。谭小飞法拉利上的一道划痕值十万块钱,一张对账单上有七百万欧元,巨大的贫富差距,严重影响着公民意识的普及,严重的社会分野,阻断了非典型社会里百姓意识向公民意识的生长过渡。在老炮儿的生存环境下,百姓意识很容易蜕变为草民意识,进而发展成草寇意识。影片最后,老炮儿们英雄一般走出看守所,影院里的年轻人都露出了欣慰和羡慕的神色,不少人还拍起了巴掌。其实,那一幕与八百年前发生在水泊梁山的一幕何其相似?这是法治社会的幸还是不幸?相信大家心知肚明。
关键词:法治
老炮儿既然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必然随着时代变迁而归入过去式。对于老炮儿身上的违法倾向和草莽习气,法治是根治的最好药方。有人说影片有法治色彩,并举出六爷向中纪委举报的桥段。还有人说这一举报过于牵强,甚至提出这是为了过审而加上的。其实,对出身于特定年代的老炮儿来说,举报行为与其说是法治行为,不如说是政治行为。当年的“左”倾特色与根红苗正的时代烙印,不可能不对老炮儿们产生影响,因此,导演作这样一个安排,并不牵强。影响法治意识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片中表现的社会分野。谭副省长出事,算是刑上了大夫,但其手下人如龚叔的下落,却没有做出交代。这仅仅是树倒猢狲散的隐喻,还是出于法不责众的悲哀?与高居官位的谭副省长相比,那个首尾不见的“本主儿”才是真正的大神。该人有钱,张口闭口就是某省投标;该人有势,连六爷这类独霸胡同的街坊都不敢跟他照面;该人会玩儿,把热带的鸵鸟圈在家里调戏。这个过分集中了财力与权力的人,才是老炮儿等平民最大的对立面。他与平民的分野之大,以至于在鸵鸟偷跑后,六爷也只能跟着起起哄,满足一下自由飞翔的意淫。对于建设法治社会而言,这个分野不去,即使再有千万个老炮儿倒下去,恐怕也无济于事。
(本文作者单位:山东省泰安市中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