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索马里海盗劫持:枪口为奴1671天
2013年3月,悬挂着阿曼国旗的渔船“N AH AM 3”号航行在塞舌尔南部海域时,29名来自亚洲各国的船员们恐怕不会想到,自己下一次和家人团聚会是在1673天之后。而他们中的3个人,将永远沉睡在索马里霍比奥港海底。
2006年,17岁的冷文兵远离家乡,选择去做海员,不想这一走竟走了十年。2012年3月,阿曼籍台湾渔船“NAHAM3”号被索马里海盗劫持,台湾籍船长当场死亡,包括冷文兵在内的29名船员成为人质。1671个日子里,冷文兵和其他船员在索马里海盗枪口下遭受着饥饿、疾病和暴力的威胁。直到今年10月22日,经过多方努力,幸存的26名船员全部安全获救。
冷文兵两岁时候,妈妈离开了这个家。村里人都知道,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冷衍长太穷。
贫穷的家需要劳动力,冷文兵在15岁时出门打工,去山东修铁路。
17岁时,他有了出海的打算。“当时我们这里电视台打很多广告,所以中江这个地方出去跑船的人很多。”
冷文兵从没有见过大海,并不知道海员这份职业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家里穷,他需要挣钱,而海员包吃包住,挣多少就能存多少。按照广告,他找到了当地一家劳务公司,经过近一个月的体能训练后,冷文兵在2006年4月离开中江。他们一行7名四川人,先到广州,再经深圳,过境中国香港,日本,最后来到斐济岛。
在这里,冷文兵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海,“船飘在海里面就像是一片叶子一样。”
“NAHAM3”号渔船正停在这里,在斐济清澈的海水旁,椰林树影的背景下,这艘400吨的渔船,一度留给冷文兵很好的印象。新刷的白漆,显得渔船崭新。渔船上面有冷冻室,能储存一年以上的食物,造水机能制造淡水,这些都是保证深海捕捞的必要条件。但亮丽的外表欺骗了冷文兵,“跑船差不多一年后,我看到船上的资料,才知道那是一条日本报废的船。”
与冷文兵同行的6名老乡和他一起上了这艘船,船员来自天南海北,包括菲律宾、印度尼西亚、越南、柬埔寨、中国台湾。
“NAHAM3”号驶出海港,向茫茫大海的深处缓缓移动。20天左右,渔船到达作业区,捕捞大目鱼。冷文兵一开始做的是收玻璃丝钓鱼线的工作,这是在他训练体能时学的技能。
他们先是在太平洋捕捞,后来到了印度洋。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能捕捞半吨到几吨不等的鱼。他们最短一两个月进港一次,最长一次隔了28个月。
三年海上生活,冷文兵成了经验丰富的老船员。他技术全能,会下钩,会收网,会杀鱼,还会开船。2009年,他签下的三年合同到期。此时的冷文兵本可以回老家,但他和船长谈判之后,船长同意给他涨工资,从每月200美元逐渐涨到800美元,冷文兵决定再干三年。
老的船员离开,新的船员补充,“NAHAM3”号从毛里求斯出发,继续它的捕捞使命。
2012年3月27日,冷文兵清楚记得这个日子。当时他驾驶渔船航行在印度洋的公海上,凌晨时分,没有大风浪。那天的渔船捕捞了大约5吨鱼,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收获。他将账本交给船长后,就去房间休息。他的房间在驾驶室后不远,是两人间。室友宋江星下钩捕鱼,弄得一身腥味,正在洗澡。冷文兵躺在船上,准备看一会儿电视就睡觉。就在这时,宋江星匆忙进了房间,他告诉冷文兵,外面有海盗。
飘泊在海上,冷文兵早就听过海盗的故事,他并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何况“他们当时并不在索马里海域,距离索马里有七八百海里。”不过,宋江星不像是在骗人,隐约间听到“啪啪啪”的声音从室外传来。是打枪的声音,子弹打到船的铁板上面,清脆而急促。海面上,两艘快艇正在逼近“NAHAM3”号。离得近时,冷文兵看到,每艘快艇上大约有五六人。
渔船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快艇追上渔船后,海盗扔出特制的铁梯,前段带钩,可以钩住渔船。四名海盗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轻松上了渔船。船员们没有像样的武器,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海盗上船,自己匆忙四散躲藏。
冷文兵跑回房间,紧锁房门,在屋里找到一把30多厘米长的杀鱼刀,紧握在手里。房门被砸开,索马里海盗站在门口,他们瘦高个,穿着脏兮兮的短袖,手里举着AK47,说着听不懂的话,比划着要房间里的人出来,“他们用枪对着我们,我没有办法,就把刀扔了。”
台湾船长钟徽德60岁左右,在冷文兵看来平时是个酒鬼,整天喝威士忌,船员们总想他醉了比清醒时好。那天,钟徽德在海盗的枪口下,本能地试图反抗,但是在举起凳子的一瞬间,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喉咙。
海盗大约用了2个小时的时间控制了整条船,他们中的几个人用枪看管船员,其余的人搜遍了船舱,把所有值钱物品都洗劫一空。在海盗枪口之下,渔船开向索马里,四五十个小时后到岸。
被绑架之后,冷文兵有很多天都在失眠。恐惧与绝望侵蚀着他的精神。在第一次获准和家里人通话后,冷文兵打通了表哥的电话,他告诉对方自己被海盗绑架了,表哥一开始并不相信。冷文兵在电话里哭出来。表哥告诉他,千万不要做傻事,要冷静。
回忆支撑着冷文兵度过艰难的日子,不和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回想自己的故乡,满脑子都是故乡的人和事。
大约被绑架一年后,冷文兵有了逃跑的计划。在最初来到索马里的一年里,渔船停靠在沙滩上,船员们依然住在船上,白天集中在甲板上,晚上被看管着进房间睡觉。
一天夜里,冷文兵发现渔船后面停靠着快艇,快艇与渔船间用绳子相连,他找到一个视觉死角,趁守卫不备,跳进海中。他把绳子弄断,想坐快艇逃走,不料快艇太轻,绳子一解开就被海浪带走。冷文兵不想失去逃跑的机会,他顾不上危险,拼命游泳,直到筋疲力尽才上了岸。走在沙漠上,十多个小时没有吃喝的冷文兵体能逐渐消耗殆尽,在遇到一家牧羊人的时候,上前讨水。
“男主人面目看起来很好,但没想到他拿出了AK,并且打电话叫来了海盗。”冷文兵被抓回去后,海盗把他狠打了一顿。枪托使他的额头皮开肉绽,至今可以看见一道疤痕,从发际线到眉毛。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人质被陆续从渔船转移到岸上树林。树林里比渔船条件差许多,一块塑料布绑在几棵树上,就算休息的地方。海盗警惕性高,人质居无定所,在树林间被频繁转移,待在一个地方长的半年,短的只有几天。
渔船上储备的粮食被吃光后,人质们的伙食变得很差。他们一天两顿,早上是面糊饼,晚上是红豆饭,量少无法吃饱,就抓一些野生动物充饥。“松鼠、鸟、蛇、猫,但到后来海盗也不准我们吃了。他们和我们说,松鼠病毒太多。”在人质们看来,海盗将人质视为可以兑现的财富,这种财富保值的底线是让人质活着,于是这也成了人质制衡海盗的唯一方式。
“海盗就是大爷,把我们这些人当成了他们的保姆,我们要给他们做饭。”冷文兵说,通常情况下,人质出于恐惧,会顺从地答应,但是有一次,一位柬埔寨籍船员拒绝了海盗的要求。争吵过后,柬埔寨籍船员腿上挨了一枪,这激起了船员们的愤怒,他们绝食抗议这样的暴力,并要求伤者尽快得到治疗。最后,绝食换来了海盗的妥协。
不知名的疾病也在威胁人质的生命。在被扣押第二年的圣诞节,一个叫王钊(音)的河南籍船员突然暴毙。短短25小时内,他先是脖子肿大,后来肿大蔓延到手脚,再后来就不断昏厥。直到死亡。同样的症状出现在另一个印尼籍船员身上,也是一天时间,他再也没有醒来。
在饥饿、疾病与暴力之下,反抗的力量渐渐变得离散。更多时候,那片红色塑料布上承载的是麻木。因为无事可做,船员们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偶尔会几个人凑一起打几局烟盒撕成的扑克牌。中国船员大多不懂英语,跟海盗的交流一般通过一个菲律宾船员翻译。不过时间久了,冷文兵也学了几句当地的语言,便于跟海盗们提出自己的各种需求。“卡迪”是“小便“,“哎许”是“吃饭”。被一次次威胁和打压之后,他们只剩下这些最基本的需求。
在年复一年的消耗中,冷文兵已经习惯了对“希望”这个词保持距离。私下里,海盗被船员们称为“骗子”。几年间,海盗曾经无数次放出消息,表示他们即将被释放,但没有一次真正兑现。直到国际红十字会的救援车开到自己眼前,冷文兵都还以为这只是海盗们的又一次“恶作剧”。
10月23日,在冷文兵被送往索马里当地警察局的路上,原本核载8人的小型面包车上硬生生塞进了26个人。他被挤在最后一排的中间整整6个小时。但是在这1671天以来,他从没像这一刻这么开心。因为,他要回家了。
此时的父亲冷衍长依然一无所知。几年才接到一次电话,他甚至不确定儿子是否还活着。
儿子是他唯一的骄傲和依靠。贫困让冷文兵过早承担了家庭的经济重担,但自从他出事,家里的生活就更加困顿。冷衍长做饭的柴火只能捡拾路边别人砍剩的,要卖鸡蛋也只能等到有人路过来收。去年成为低保户之前,一年的收入只有几百元。领低保后,每月能领到105元。1元钱1杯的茶也舍不得喝。烟是戒不掉的,但也只抽最便宜的自制卷烟,一根1毛钱。
很多时候,他就叼着烟斗坐在家门口。这几年,他看着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少,只剩下老人和小孩。有时,其他有子女在外打工的老人看见他,也会过来默默地陪他坐一会儿,只是绝口不提“兵兵娃”的事。
村干部到家里告诉他儿子回来了的消息时,他正在自己黑漆漆的房间,捧着一台收音机听戏打发时间。但是下一秒,眼泪就唰地流了下来。此后的两天里,他又流了两次眼泪。一次是见到儿子的瞬间,另一次是听到儿子讲述自己吃不饱饭的日子。冷文兵也只能笨拙地安慰:“老爸不要哭了,不要哭了。”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现在,冷衍长对儿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尽快养好身体,然后在家附近找份工作,娶个媳妇,再也不要走远。
10月27日下午,冷文兵带上户口本,到村里的派出所补办早已丢失的身份证。他没有任何存款,船员工资还被拖欠着,但他必须拿到身份证,重建自己的生活。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出海了。(水云间荐自《新京报》2016.10.28、《中国青年报》2016.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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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索马里海盗都去哪儿了
自2013年起,多国海军在亚丁湾展开联合巡航。武装护卫者让海盗们陷入“失业”的困局,这片海域恢复了平静。但在索马里北部的邦特兰共和国反海盗部长萨利赫看来,“不过是海盗的休眠期罢了,他们肯定会卷土重来。”他警告,“一旦军舰离开,这些人就会重操旧业。”
成了非法捕捞船的保护伞金盆洗手后,埃勒港的前海盗头子法拉不时回味“数赎金数到手抽筋”的快乐。2008年,他带着23名手下劫持了来自土耳其和韩国的两艘渔船,由此一夜暴富。“我们知道那不对,但我们还是做了。”他告诉美国“商业内参”网站,“他们从一架小飞机上把赎金扔进海里,两次绑架分别给了100万美元和2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677万元和1355万元)。我们花了个精光。自从宗教领袖劝我收手,我就不当海盗了,现在只是个普通渔夫。”虽然如此,但他身上昂贵的衣服显然不是“普通渔夫”消费得起的。
曾在博萨索地区当海盗的艾哈迈德告诉卡塔尔半岛电视台,要是有更好的生计,没有人想当海盗,但索马里连年战乱,想找到安身立命的工作难于登天。28岁的失业教师穆罕默德也有这种烦恼。外面风声很紧,但他不打算坐以待毙。“要是近期再找不到工作,我就要重操旧业了。”在“从良”前,他也是个海盗。
对海盗中的顽固分子来说,外国海军的持续巡航并不能迫使他们“弃暗投明”,相反,他们开辟了新的生财之道,为前来非法捕捞的外国渔船“护航”就是其中之一。
而这,也侵犯了部分曾经是海盗的利益。“因为那些非法渔船,我当了海盗,现在洗手不干了,但我仍然不能在家门口捕鱼。”阿巴斯愤怒地质问,“现在我们是渔民,但鱼在哪里?没人帮助我们,我没有工作,甚至不能在自己的水域里捕鱼。外国渔船捞光了所有的鱼,这是逼海盗回来,而这一次情况只会更糟。”
国际慈善机构报告显示,2014年,86%的索马里渔民认为当地来了更多外国渔船。10年前,正是这种情况让索马里青年成为海盗。讽刺的是,决定以绑架报复外国捕捞者的索马里渔民,如今成了非法捕捞船的保护伞。
“上岸”海盗就地转业成“肉弹”国际海事局局长穆卡丹警告,“非洲之角”正在发生令人不安的转变。据报道,尼日利亚海域内的抢掠现象正在减少,但绑架索要赎金的问题日渐严峻。
在参与救援“N AH AM 3”号“人质支持伙伴”组织协调员斯蒂德看来,曾经的海盗所谓的愤怒不过是重操旧业的借口。“非法捕鱼是借口,这些罪犯无论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都会实施绑架。在这片政府服务缺席、工作机会稀少的土地上,人们的选择很有限。”
我们必须正视的现实是,各国海军的行动迫使索马里海盗“上岸”,但“岸上”也非“理想国”:索马里临时政府虽在首都摩加迪沙勉强站稳,但号令不出首都四门,境内不仅“青年党”、“伊斯兰党”等原教旨武装肆虐,各地大小军阀也割据自雄。即以海盗活动区域论,当地的“邦特兰共和国”自1998年7月即宣告“自治”,而域内、周边大大小小的势力也各树一帜,恐怖袭击、暴力和混战方兴未艾,国际援助、投资和经济、社会秩序恢复道阻且长。
在这种情况下,若“上岸”海盗生计无着,许多人又会“就地转业”,成为原教旨武装的“肉弹”或军阀的廉价打手。鉴于当前“恐怖国际化”的特点、趋势,这些“肉弹”在异国他乡被引爆,并伤及我们或我们的亲友,也绝非不可能。也就是说,一些海盗只是不在海上劫掠渔船了,却很可能成了隐蔽杀手。
(水云间荐自《西宁晚报》2016.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