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涛
(四川外国语大学 美国研究所,重庆 400031)
《中国丛报》的孔子观及其向美国的传播
张涛
(四川外国语大学美国研究所,重庆400031)
摘要:作为美国传教士主办的在华英文刊物,《中国丛报》解读了被传教士视作巨大障碍的孔子及其思想,认为孔子讲究僵化礼仪,言辞晦涩,排斥上帝,其思想笼罩之下的中国了无生气,缺乏创新激情,与世界脱节。通过捐赠、订阅、图书馆收藏和报刊转载等途径,《中国丛报》大量传入美国,其孔子观也随之进入美国的社会文化意识,成为早期美国了解孔子的重要渠道,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美国传教士在华宣教策略的转变。
关键词:《中国丛报》;孔子形象;传播媒介;在美影响
《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以下简称《丛报》)由美国来华传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1832年5月创办,1851年12月停刊,总共20卷,洋洋洒洒一万余页。《丛报》以英文出版,有着丰富的中国信息,集中反映了19世纪前半期在华欧美传教士的中国观,是学界研究中外关系史极为宝贵的原始文献,被称为“世界上第一份汉学杂志”*Michael C.Lazich,“American Missionaries and the Opium Trade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JournalofWorldHistory,Vol.17 (Jun.2006),p.199.。因其重要的学术价值,国内外学者引用非常频繁。针对《丛报》本身的研究,也呈方兴未艾之势。现有成果深入展示了该刊的总体出版状况、其刊登的中国历史、语言文字和信仰风俗信息、建构的中国法律形象、中国文学作品的译介等*参见仇华飞:《裨治文与〈中国丛报〉》,《历史档案》2006年第3期;吴义雄:《〈中国丛报〉与中国历史研究》,《中山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中国丛报〉与中国语言文字研究》,《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4期、《〈中国丛报〉关于中国社会信仰与风习的研究》,《学术研究》2009年第9期;李秀清:《〈中国丛报〉中的清代诉讼及其引起的思考》,《南京大学法律评论》2011年春季卷;张振明:《跨文化解读中的知识与权力——〈中国丛报〉与鸦片战争前的中国法律形象》,《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张大英:《美国学者裨治文对〈说文系传〉的译介》,《山东外语教学》2013年第4期;刘丽霞、刘同赛:《近代来华传教士对〈三国演义〉的译介——以〈中国丛报〉为例》,《济南大学学报》2014年第3期;张施娟:《裨治文与早期中美文化交流》,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4—115页,等等。。
但迄今为止,《丛报》上以孔子为核心的中国信仰体系却没有引起多少学者的关注。吴义雄解释曰,因为传教士未将儒学看作宗教,所以自己在讨论《丛报》刊载的中国信仰时,没有把它纳入视野*吴义雄:《〈中国丛报〉关于中国社会信仰与风习的研究》,《学术研究》2009年第9期,第104页。。李海军、彭劲松虽然研究了《丛报》上四书五经的译介,却局限于普鲁士传教士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一人,未免过于简略*参见李海军、彭劲松:《〈四书五经〉在英语世界的首次译介》,《社会科学家》2014年第7期。。同时,几乎每一学者都提到,《丛报》乃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渠道,却都语焉不详。
所以,不论何种原因,《丛报》的孔子观及其向美国的传播都有待专门探讨。本文拟在此方面做一尝试,呈现该刊建构的孔子、孔子思想和中国形象。这种形象从基督教的视角,突出孔子及其思想的所谓缺陷,强调儒家思想在中国产生的消极影响,鼓励传教士介入中国社会的发展。《丛报》通过多种方式传到美国,其孔子观随之融入美国的中国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坚定了美国人的文化优越意识,影响了美国传教士的宣教策略。
一、远非完美的《丛报》孔子
孔子作为中国信仰的核心,受到了《丛报》较为密集的批评。《丛报》此举的目的,在于证明基督教的优越性,并向潜在的美国读者证明,传教士用基督教取代孔教的举动蕴含着正义和文明,值得国内社会大力支持。
在初通中文、秉持基督教优越感而又急于向西方诠释中国信仰的《丛报》作者看来,孔子首先是一个语言含混、用词枯燥夸张之人。四书五经作为孔子及儒家学说的经典载体,首当其冲遭到批判。例如,《书经》据称用词“精炼晦涩”,《诗经》“前后矛盾,琐碎通俗”,《礼记》和《易经》“令人反感”,《中庸》和《大学》则“冗长啰嗦”,或者只是孔子语录的堆积。《春秋》的“枯燥乏味,超过了任何文字作品”。甚至还有人认为,《诗经》充斥着“放荡词汇”,没有任何优点。所有这些特征,让人怀疑四书五经的文字是随意拼在一起的,孔子显得“异常草率”*“Revision of the Chinese Version of the Bible,”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Jan.1836),p.396;“Chinese Vision of Intoxicating Liquor,as Described in an Address by one of the Ancient Kings,Extracted from the Shu King or Book of Record,”TheChineseRepository,Vol.15 (Sept.1846),p.435;“Annals of Confuciu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8 (Aug.1849),p.393;“Essai sur l’Histoire de l’Instruction Publique en Chine et de la corporation des lettres depuis les anciens temps jusqu’a nos hours:ouvrage redige d’apres les documents Chinoi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7 (Feb.1849),p.61;“Remarks on the History and Chronology of China,from the Earliest Ages Down to the Present Time,”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Jun.1833),pp.74,80-83;“The Chinese Classics,”TheChineseRepository,Vol.3 (Jul.1834),pp.98—105.。在指责儒家经典的各种缺陷时,素来不和的新教与天主教传教士罕见地达成了一致。例如,湖广地区的天主教名誉主教李文秀(Joseph Rizzolati)在见于《丛报》的信件中声称,儒家著作“杂乱堆砌着没有证据支撑的武断主张和相互割裂、无法统一的道德准则,完备的历史分期和浮华的行文风格之下,实则空洞无物”*“Notices of the Catholic Religion in China,in a Letter from the Rt.Rev.Joseph Rizzolati,Vicar Apostolic of Hukwang,”TheChineseRepository,Vol.15 (Jan.1846),p.44.。
孔子的逻辑与思维是《丛报》批评的另一重点。中国人历来认为,孔子思想深邃,逻辑缜密。但挑剔的美欧传教士却不以为然。首先,他们站在19世纪文献引用已开始规范的角度,坚持言出必有据,指责孔子没有说明文献来源,随意编撰,流弊长远。孔子编撰《书经》就是如此,没有“坦承相告”文献来源,“充斥着太多的个人想法”。中国人从孔子身上,学会了好古而又囫囵吞枣的创作风格,浑然不顾常识与逻辑*“The Shoo King,or Book of Records;Its Character,Antiquity,and Summary of Its Contents,”TheChineseRepository,Vol.8 (Dec.1839),pp.386—87;“Poo Nang Che Tsang Sin;A Supplementary Sack of Wisdom,New and Improved Edition,in 10 Vols.Small Octavo,”TheChineseRepository,Vol.10 (Oct.1841),pp.551—552.。其次,孔子被视为呆板之人。《丛报》声称,孔子“绝对缺乏创造力”。即便与孟子相比,他也显得严肃有余,生动不足*“Character of Chinese Historical Works,”TheChineseRepository,Vol.3 (Jun.1834),p.58;“Biographical Notice of Mang Tsze,or Mencius,the Chinese Philosopher,”TheChineseRepository,Vol.10 (Jun.1841),p.323.。孔子的“僵化”在有关的逸闻趣事中有所体现。例如,中国有孔子拜7岁幼童项槖为师的传说,旨在佐证圣人谦虚好学的品格。然而,《丛报》却只选择孔子无法回答少年问题的场景,并附加一句:孔子“转身即走”*“Extracts from Histories and Fables to Which Allusions Are Commonly Made in Chinese Literary Works,”TheChineseRepository,Vol.20 (Mar.1851),p.123.。如此而来,一个缺乏情趣、思维僵化但又不愿承认缺陷的孔子出现在了西方读者面前。
最让《丛报》如鲠在喉的是,孔子居然忽略上帝的存在。《丛报》相信,孔子是故意为之,因为经由孔子编撰的古书显示,不论是孔子本人还是远古时期的中国人,他们都有着模糊的上帝意识。但孔子“不希望在自己的思想中保留任何上帝概念”*“Ten Thousand Things Relating to China and the Chinese,”TheChineseRepository,Vol.12 (Nov.1843),p.564.。究其原因,是孔子的“世俗策略和卑下心灵”扼杀了上帝情感。阴阳万物因此取代上帝,成为中国人的崇拜对象,将中国带入偶像崇拜之中*“The Chinese Classics,” p.107.。另外一种说法是,孔子沉溺于各种礼仪形式,“忘记了上帝”,有限的几处与上帝有关的句子也含糊其辞*“Remarks on the History and Chronology of China,” pp.81,83;“Shoo King,” p.389.。有一作者更为具体,认为孔子把“仁”塑造为人生的最高追求,用以替代上帝的美德,从而让人们在追寻和实践“仁”的过程中,把上帝抛在九霄云外*“On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haracterJin仁,”TheChineseRepository,Vol.15 (Jul.1846),pp.329—342.。不论是何种情形,对于传教士而言,孔子思想深处是存在上帝信念的,只是被其强大的世俗观念所左右和掩盖。
在圣经中文版修订过程中,《中国丛报》就“上帝”汉译展开的争论进一步强化了读者心中孔子不信上帝的印象。早在1836年,郭实猎就已撰文,呼吁传教士修订圣经中文版。1843年8月末至9月初,美、英传教士聚集香港,正式商讨重译圣经之事,并将God汉译列为最为困难之事。裨治文在1846年的文章中,也把God作为需要重点对待的30个圣经词汇之一*“Revision of the Chinese Version of the Bible,” pp.393—398;“Religious Intelligence,”TheChineseRepository,Vol.12 (Oct.1843),p.553;“Chinese Versions of the Holy Scripture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5 (Feb.1846),p.109.。
围绕这一问题,美国人坚持使用“神”,而英国人则偏爱“上帝”。他们宣称,正是因为孔子掩盖了上帝意识,中国人熟悉的儒家著作中没有与God对等的词汇,传教士只能自作主张,分歧便产生了。例如,1846年,美国传教士娄礼华(Walter M.Lowrie)撰文指出,“上帝”和“天”尽管指代中国的最高神灵,但都需要凡人的辅助,并且只是神灵的外在称号,而“神”就是神灵本身,与圣经上帝高度吻合,应为最佳译名*“Terms for Deity to Be Used in the Chinese Version of the Bible,”TheChineseRepository,Vol.15 (Jun.1846),pp.311—317.。美国牧师文惠廉(William J.Boone)认同此说,而且指出,孔子笔下的“上帝”有时指天,有时指玉皇大帝,但绝不指西方的造物主,唯有“神”才较为接近*William J.Boone,“An Essay on the Proper Rendering of the Words Elohim and…into the Chinese Language,”TheChineseRepository,Vol.17 (Jan.1848),pp.17—53 and Vol.17 (Feb.1848),pp.57—89;W.J.Boone,“Defense of an Essay on the Proper Rendering of the Words Elohim and…into the Chinese Language,”TheChineseRepository,Vol.19 (Jul.1850),pp.362—394;TheChineseRepository,Vol.19 (Sept.1850),pp.471—478;TheChineseRepository,Vol.19 (Nov.1850),pp.572—615.。争论的另一方是以麦都思(W.H.Medhurst)为代表的英国传教士。他们的基本立场是,“帝”或“上帝”掌控阴阳五行、世间万物,当为最接近God之词。这有孔子言论为据:“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其神谓之五帝。”(《孔子家语·五帝》)至于鬼神,他们只是人和动物死后的灵魂。孔子要求人们“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但对于“帝”却未有类似限制,说明“帝”跟西方的造物主一样,受人爱戴*W.H.Medhurst,“An Inquiry into the Proper Mode of Rendering the Word God in Translating the Sacred Scriptures into the Chinese Language,”TheChineseRepository,Vol.17 (Mar.1848),pp.109—110,112,129;TheChineseRepository,Vol.17 (Apr.1848),pp.179,186—187;TheChineseRepository,Vol.17 (May 1848),pp.213—214;TheChineseRepository,Vol.17 (Jun.1848),pp.273—274;TheChineseRepository,Vol.17 (Jul.1848),pp.321—322.。双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最终也未能达成一致。“神”与“上帝”依旧出现在不同的圣经译文和宗教文献中。争论反映出来的核心问题,则是孔子思想没有上帝意识,缺乏对应的“上帝”术语*W.H.Medhurst,“Reply to the Essay of Dr.Boone,”TheChineseRepository,Vol.17 (Nov.1848),pp.557—558.。
在少数情形下,《中国丛报》注意到了孔子思想的某些优点,如它在要求人们尊重先辈方面,就与基督教颇为相似*“The Chinese Classics,” p.106.。但在总体上,《丛报》所塑造的孔子是一个缺陷颇多之人。不论是语言表达、性格特征,还是逻辑思维,孔子似乎都让《丛报》不敢恭维。其故意忽略上帝存在之举,更令《丛报》难以释怀。中国思想不仅因此“沦为”异教,传教士的圣经翻译都阻力倍增。《丛报》如此贬低孔子,目的在于突出基督教的优越性,增强传教士在华工作的使命感,促使美欧民众更加积极地支持他们的“神圣”事业。
二、孔子受到的崇拜及其影响
《中国丛报》上的孔子本人远非中国人心中的完美圣人,但中国上下,却对孔子尊崇有加。这让传播基督教的西方人四处碰壁,自然引起《丛报》作者的不满。他们不仅详细刻画了中国社会的孔子崇拜,还指出了这种崇拜的“消极”后果,认为它导致了中国固步自封,落后于世界发展。通过这样的方式,《丛报》的传教士作者群体在西方读者面前,营造出严峻的中国传教氛围,塑造出文明进步的自身形象,以增强传教事业的神圣感和使命感。
中国皇帝的尊孔占据了《丛报》较多篇幅,显示孔子在中国政治与思想体系中的主宰地位。《丛报》注意到,孔子离世不久,即被鲁哀公(前494—前468年在位)追封为“尼父”。汉灵帝(168—189年在位)改其封号为“尼公”,并在学校张贴孔子肖像。孔子后来还被其他帝王称作“先圣”和“万世师表”等,其直系后代在历朝都是贵族*“Sketch of the Life of Confucius,the Chinese Moralist,”TheChineseRepository,Vol.11 (Aug.1842),pp.421—422.。皇帝的职责就是严格遵循孔孟之道,文武百官亦应如此。各类诏书就是明证。如道光帝即位时,即颁诏要求官员拜谒孔墓。1836年的另一诏书和1850年咸丰帝的继位诏书,都训示官员前往孔子家乡祭祀,感激圣人的盖世功劳。即便是太后生日,皇帝也会下诏,遣人前去山东孔庙祭祀。同被视为儒教情感载体的还有康熙颁布、雍正注释的《圣谕广训》*“The Chinese Government and Constitution,”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May 1835),p.13;“Notices of Moder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Jan.1836),p.416;“The Emperor Taoukwang,”TheChineseRepository,Vol.10 (Feb.1841),p.91;“Notices of Moder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5 (Dec.1836),p.359;“Journal of Occurrence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9 (May 1850),p.287;“An Imperial Ordinance,Issued on the Occasion of Her Majesty the Empress-Mother Attaining Her Sixtieth Year,”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Apr.1836),p.578;“Peking Gazette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5 (Sept.1846),p.475;Rev.William Milne,“The Sacred Edict,”TheChineseRepository,Vol.1 (Dec.1832),p.300.。此外,皇帝每年春天为显示亲农,都有下田耕地的传统,《丛报》称之为孔子亲自定下的规矩*“Annual Ploughing,”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Apr.1834),p.576.。皇帝以下官员的尊孔行为在《丛报》上却不多见。1834年,广州知府上任第二天,便一早前往当地孔庙祭拜,这似乎是《丛报》上普通官员祭孔的仅有事例*“Journal of Occurrences,”TheChineseRepository,Vol.3 (May 1834),p.47.。
就中国社会而言,建立于孔子思想基础之上的律法体系是极为重要的特征。在《丛报》上,孔子既是大清法典的理论源泉,也是法典捍卫的对象。《丛报》指出,虽然清朝法典已对孔子的罪罚原则有些许改变,他记载的五刑(墨、劓、剕、宫、大辟)却保留了下来*“Seaou Heo,or Primary Lessons,”TheChineseRepository,Vol.5 (Nov.1836),p.316.。《丛报》还完整罗列了《大清会典》和《大清律例》制定的中国“国教”祭祀程序。其中,“先师孔子”排在天、地、太庙、社稷、日、月和前代帝王之后,属于中祀对象*“The State of Religion of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3 (Jun.1834),pp.49—50;Boone,“Defense of an Essay,” pp.380—381.《大清会典》,也称《大清五朝会典》,是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光绪五朝的法律汇编,但《丛报》此处所指,应为1818年辑印成卷的嘉庆朝会典;《大清律例》,清顺治三年(1646)颁布,后经康熙、雍正、乾隆等朝增删修订,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部成文法,分别于宣统二年(1910)和1972年在中国大陆和香港废止。。
教育是《丛报》上中国社会尊孔的另一保证。《丛报》从不同方面充实了孔子乃中国教育灵魂的形象。考试方面,自从汉代开始,孔子著作就一直是考察核心。科举试题和国子监的学习内容即是印证。《丛报》还引用宋代文豪苏东坡的观点,称呼孔子思想为“每一个追求政治功名者都必须效仿的模式”,确立了学习和考试的基本范围*“Notices of Moder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Jul.1835),p.121;“The Structure of the Chinese Government,”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Aug.1835),p.183;“Essai,” pp.63—86;“Notices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Su Tungpo,Comprised in Twenty-Six Volume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1 (Mar.1842),p.134.。学校的实际情形就是如此。例如,在广州的一间普通教室,传教士发现,学生每天早上“被迫”向孔子的“万世师表”牌位鞠躬,四书五经是他们耗费所有时间拼命背诵的文字*“Description of the City of Canton,”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Oct.1833),pp.250—251.。尚未入学的孩童也会在父母的引导下,习读孔子经典。幼年司马光便是《丛报》引用的例子*“Biographical Notice of Szema Kwang,a Chinese Historian,and Minister of State,”TheChineseRepository,Vol.9 (Sept.1840),p.275.。就算是追随其他信仰的中国人,他们也需接受孔子和“孔子门徒”的教诲。麦都思在上海附近普陀岛上的佛教寺庙、美魏茶(W.C.Milne)在宁波的观音庵看到,和尚与尼姑都在儒教先生的引领下,阅读《三字经》和四书五经*“Extract from the Manuscript Journal of the Reverend W.H.Medhurst in the Huron,during Her Voyage along the Eastern Coast of China,in the Summer and Autumn of 1835,”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Jan.1836),p.411;W.C.Milne,“Notice of a Seven Months’ Residence in the City of Ningpo,from December 7th,1842,to July 7th,1843,”TheChineseRepository,Vol.8 (Feb.1844),p.96.。
在与教育紧密相连的中国知识体系中,孔子的地位坚若磐石。1837年,欧美传教士和商人在广州联合创办的在华实用知识传播会(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 in China)举行第三次年会。当年11月《丛报》刊登的年会报告,着重介绍了中国官方的图书分级体系:位列最高等级的经典著作完全被儒家的四书五经所占据,而在所谓的专业著作中,儒家文人或哲学家写作的文献占据至高无上的位置*“The Third Annual Report of 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 i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6 (Nov.1837),pp.335—337.。不但官方的认定是如此,社会上以儒家思想为宗旨的写作热情也极为高涨。王阳明的《谏迎佛疏》、吴乘权的《纲鉴易知录》、顾沅的《圣庙祀典图考》等只是散布在《丛报》各处的数个例子而已。孔昭焕《至圣编年世纪》展示的孔氏后人著作更是蔚为壮观*“The Systems of Budha and Confucius Compared,”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Oct.1833),pp.265—270;“Shing Meaou Sze-teen Too Kaou,”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Sept.1833),pp.236—237;“Chinese History,”TheChineseRepository,Vol.10 (Jan.1841),p.3;“Notice of the Chi-shing Pien Nien-shi Ki,”TheChineseRepository,Vol.18 (May 1849),pp.254—259.。
《中国丛报》上,孔子崇拜渗透到了中国社会的每一个毛孔。就孔庙数量而言,全国至少1,560座,每年春秋两季的祭祀活动共要宰杀6头牛、27,000头猪、5,800只羊、2,800只鹿和27,000只兔子,供奉27,600匹丝绸。《丛报》多次引用这些数据,显示中国孔子崇拜的程度*“The Worship of Confuciu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 (Apr.1833),p.502;E.C.Wines,“A Peep at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8 (Mar.1840),p.586;“Ten Thousand Things,” p.578.。除了祭祀活动,中国人还把与孔子有关的一切视为神圣之物。例如,琴因为曾为孔子和古代其他圣人所用,而在乐器里变得最为神圣;麒麟位列中国四足动物之首,笼罩着一层神秘光环,原因之一就是它曾在孔子降生时出现过*“Education among the Chinese,”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May 1835),p.5;G.T.Lay,“Remarks on the Musical Instruments of the Chinese,with an Outline of Their Harmonic System,”TheChineseRepository,Vol.8 (May 1839),p.39;“Notices of Natural History:The Kelin,or Unicorn of Chinese,”TheChineseRepository,Vol.7 (Aug.1838),pp.212—213.。即便孔子的某些认识存在错误,中国人也会千方百计为其开脱。孔子选编的《诗经·小雅·小宛》说,“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螟蛉产子以后,由蜾蠃代为喂养)。但后人发现,蜾蠃实际上是捕捉螟蛉幼子为食。心知肚明的中国人或者将失误推给《诗经》的原作者,或者视而不见*“Notices in Natural History,”TheChineseRepository,Vol.7 (Jan.1839),p.490.。孔子的影响力巨大,进入中国的异族都无法摆脱对其心悦诚服的命运。犹太人就是如此。他们身处儒家环境之中,很快忽略上帝福音,成为“孔子的门徒,而非摩西的追随者”。鞑靼人则是另外一例。他们采用汉人的文明礼仪,崇拜孔子。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满族士兵也要“花费部分时间,细心阅读受到推崇的中国经书”*James Finn,“The Jews in China:Their Synagogue,Their Scriptures,Their History,&c.,&c.,&c.,”TheChineseRepository,Vol.14 (Jul.1845),p.308;“Remarks on the History of China during the Middle Ages,”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Jul.1833),p.116;G.Tradescant Lay,“A Brief Account of the Mantchou Tartars at Chapu,”TheChineseRepository,Vol.11 (Aug.1842),p.429.摩西(Moses),圣经中希伯来人的先知和立法者。。
《中国丛报》连篇累牍地描述中国人膜拜孔子的盛大场景,客观上向传教士和西方介绍了中国圣人,但同时也在渲染传教士所处环境的“险恶”。传教士与儒教信奉者之间频繁发生的言语对峙乃至冲突,加深了《丛报》及其读者对于孔教的忧虑和偏见。1835年9月,麦都思在山东海岸的经历便是一例。针对他的宣教企图,登州(今山东蓬莱)知府驳斥说,“我们有孔子和他的教诲……为何需要其他圣人?”麦都思固执己见,被知府严令尽早离开*“Voyage of the Huron,”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Nov.1835),pp.320—321.。美魏茶在宁波的遭遇颇为类似。据称,他在1843年3月4日与地方官员共进晚餐。但官员只听了几句耶稣的历史,便认定耶稣实际上就是英国的孔子、盘古或者观音。美魏茶愤然离席,称呼此人“肮脏、令人反胃”*William C.Milne,“Notices of a Seven Months’ Residence in the City of Ningpo,”TheChineseRepository,Vol.16 (Jan.1847),p.15.。即便在琉球,儒教的强大影响也让传教士极为头痛。英国教士B·J·贝特尔海姆(B.J.Bettelheim)声称,自己差点被当地“愤怒的儒教老笨蛋”棍棒伺候。他把儒教与佛教、日本人的诡计列为琉球人拒绝基督教的主要原因*“Letter from B.J.Bettelheim,”TheChineseRepository,Vol.19 (Jan.1850),pp.39,60.。
《丛报》表示,孔子崇拜不仅给传教形成巨大阻力,对于中国自身也有负面影响。一方面,中国人把孔子等同于神灵,导致他们在遭遇基督教时特别自负。《丛报》指出,中国人的“狭隘、自傲和自私”,就植根于“这位古代圣人的道德哲学”。他们相信灵魂转世,但却碍于“儒教信奉者和中国人的高傲”,拒绝上帝的福音,错失向救世主寻求庇护的机会*“The Influence of Religion,”TheChineseRepository,Vol.1 (Aug.1832),p.147;“Metempsychosi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 (Jul.1832),pp.102—103;“The Profession of Letters i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3 (Jul.1834),p.120.。也因为如此,中国人不受基督教罪恶感的约束,追求声色犬马或功名利禄,“孔子信徒……就会品格低下、俗不可耐、污浊肮脏或者野心勃勃。”*“A Confucian Tract,Exhorting Mankind Always to Preserve Their Celestial Principles and Their Good Heart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5 (Aug.1846),p.377;“Miscellanies,”TheChineseRepository,Vol.1 (Jan.1833),p.374.在拒不接受基督教“文明”准则的中国社会,女性地位极其卑微。《丛报》写道,中国女性的三从四德、清规戒律主要源自孔子,而且孔子本人毫无缘由地休妻,导致追随者竞相效仿*“Remarks,Concerning the Condition of Females i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Nov.1833),p.314;“Neu Heo,or The Female Instructor,”TheChineseRepository,Vol.9 (Dec.1840),p.545;E.C.Bridgman,“A 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TheChineseRepository,Vol.11 (Apr.1842),p.227.据考证,孔子休妻之说实为误解,并无历史依据。参见杨朝明:《孔子“出妻”说及相关问题》,《齐鲁学刊》2009年第2期。。
另一方面,《丛报》指责孔子思想抑制了中国人的智慧潜力。中国的教育训练儿童“崇拜神化的凡人”孔子,无法培养令人陶醉的想象力、艺术性和诗歌意境,只能教会他们“冰冷僵化的繁文缛节、死气沉沉的循规蹈矩和枯燥乏味的幼稚胡言”*“Notice of the Chi-shing Pien Nien-shi Ki,” p.259.。中国人必须从孩提时代开始,“背诵举世无双的经典,聆听孔子的谆谆教诲,在已经给他画好的思想圆圈中移动”。《丛报》感叹曰,也许圣人无意将人塑造为自动装置,但中国教育让人只能如此*“Observations on Traits of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TheChineseRepository,Vol.11 (Sept.1842),p.482.。除了作为教材的四书五经,充斥着孔子崇拜的儿童读物同样无法“逗乐或教导孩子”。《丛报》点评说,“‘天朝帝国’从来没有为孩子编辑更好的读物,这必然令我们感到惊讶和遗憾。”*“Santsze King,or Trimetrical Classic,”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Jul.1835),p.118;“Illustrations of Men and Things i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10 (Nov.1841),pp.613—618.另一文章则认为,中国不乏绝顶聪明之人,但他们把时间浪费在了解析圣人之言,无法接受新的知识,而西方的年幼学童,“如果不知道牛顿从未梦想过的一百件事情,会羞愧难当。”*“Sketch of the Life of Confucius,” pp.423—425.
中国学生面对西方人和西式教育时的反应,似乎为上述见解作了注释。马礼逊教育会(Morrison Education Society)开办的马礼逊学校影响很大。1842年6月,《丛报》刊登了该校中国学生写给裨治文的信。信件指责中国教科书“从不教授科学与艺术,只讲孔子及其生平轶事和追随者的溢美之词”,将中国的落后和英美的先进归咎于宗教的有无:“中国人没有圣经,不知创造宇宙的耶稣基督”,因而充满迷信和无知*“Notices of the Medical Missionary Society in China,and of the Morrison Education Society i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11 (Jun.1842),p.340.。同年的马礼逊学校年度报告宣称,四书五经不符合学生的学习要求和思维习惯,中国教育的“失误不在学习方法,而在学习内容本身,我们必须加以改革”*“The Fourth Annual Report of the Morrison Education Society,Read September 28th,1842,”TheChineseRepository,Vol.11 (Oct.1842),pp.548—549.。一个饱读孔子经书的中国成人居然不知道地球是圆的,更让《丛报》作者感叹,中国人实在“无知和自大”*“Profession of Letters in China,” p.120.。
既如此,传教士变革中国才有了“正当”的理由。《中国丛报》在不同时期,都发出了要用基督教征服中国、取代孔子学说的铿锵誓言。早在1832年5月的第1期,《丛报》就在疾呼,“为汉族儿童和孔子门徒开办一所幼儿学校!”*“Cape of Good Hope,”TheChineseRepository,Vol.1 (May 1832),p.27.1838年,中英两国之间的矛盾骤然加剧,《丛报》不但赞同英国人以武力消除中国人的孔子和皇帝崇拜,而且勉励“各位作者继续努力,直至现有的邪恶势力被清除干净”*“Foreign Relations with the Government of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6 (Mar.1838),pp.528,536.。1843年6月,《丛报》见中国因鸦片战争已国门洞开,便提请读者关注“涉及最高利益的主题——中华帝国的宗教革命”,相信“在极短的时间内,儒教、佛教和其他所有形式的偶像崇拜都将一败涂地;代之而起的将是一套新的体系,一个真正源自上天的帝国”*“State and Prospects of China,Viewed in Connection with the Extension of the Christian Religion,”TheChineseRepository,Vol.12 (Jun.1843),pp.294—295.。
三、《丛报》孔子观的美国之旅
《中国丛报》解读孔子和以孔子为核心的中国信仰体系,其目的既要让身在中国的西方传教士熟悉中国,也希望西方——特别是美国——社会了解中国的严峻传教形势,从而获取更多的道义和实际上的支持。得益于这一考虑,《丛报》便充当了孔子美国之旅的一座独特桥梁。
《丛报》积极主动的赠送乃该刊孔子观进入美国社会的一大途径。《丛报》第4卷末尾明确表示,自从创刊以来,编辑就定期向印度、欧洲和美国的大量公共机构、大众媒体和部分个人寄送刊物,不收任何费用*“Note,”TheChineseRepository,Vol.4 (Apr.1836),p.584.。作为裨治文等传教士的派出机构,美部会(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获赠该刊顺理成章。1834年,该会给伯驾(Peter Parker)下达来华指示,就引用《丛报》观点,指出中国信仰体系每况愈下,伯驾大有可为*“Religions of China,”New-HampshireObserver,Jun.20,1834,p.1.。同年,美部会第25次年度报告介绍《中国丛报》,称其“经营有方”*“Foreign Missions,”New-HampshireObserver,Oct.17,1834,p.1.。
美国的众多报刊也定期收到《中国丛报》。1832年12月,两家报纸在头版醒目位置,转载《纽约商报》(NewYorkJournalofCommerce)消息称,刚刚收到第1期《中国丛报》。报道颇为兴奋地写道,《丛报》在广州的美国洋行内出版,编辑是马萨诸塞人裨治文,印刷设备则是美国人慷慨捐赠的,这将让美国社会更感兴趣*“The Chinese,”MassachusettsSpy,Dec.19,1832,p.1;“From China,”HampshireGazette,Dec.19,1832,p.1.。此为美国国内关于《丛报》的最早报道,说明美国社会在第一时间就接触和阅读到了该刊所载的孔子观和其他有关中国的信息。自此以后,各种媒体总会不时宣布,已从来自广州的商船获得最新《中国丛报》。即便是远在太平洋深处的夏威夷《桑威奇岛报》(SandwichIslandGazette,&JournalofCommerce),也通过刊物交换方式,收到了《丛报》。美国各报刊在宣布此类消息之后,通常也会摘登《丛报》的部分内容*“From theNationalGazetteof Friday Evening,”New-YorkSpectator,Jan.31,1833,p.2;“From China,”BostonDailyAdvertiser&Patriot,Mar.29,1833,p.1;“China,”NewarkDailyAdvertiser,Mar.30,1833,p.2;“Latest from Canton,”EveningPost,Aug.13,1833,p.2;“Gutzlaff’s Third Voyage,”New-HampshireObserver,Jan.3,1834,p.1;“By the Ship Julia from Canton,”NationalGazetteandLiteraryRegister,May 8,1834,p.2;“From Canton,”EveningPost,Oct.20,1834,p.2;“From Canton,”New-YorkSpectator,Nov.24,1834,p.3;“We Have,”NationalGazetteandLiteraryRegister,Jan.20,1835,p.2;“From Canton,”BostonRecorder,Mar.13,1835,p.2;“Later from China,”NewportMercury,Sept.10,1842,p.2;“Items of Chinese Intelligence,”DailyEveningTranscript,Mar.4,1844,p.2;“Decapitation in China,”VermontPhoenix,Aug.19,1847,p.2;“By the Griffon,”SandwichIslandGazetteandJournalofCommerce,Jul.15,1837,p.2;“Confound the Editors in China,”SandwichIslandGazette,andJournalofCommerce,Jul.28,1838,p.2.。
同时进行的,是私人之间的赠送行为。美国传教士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来华之后,积极协助裨治文编辑《中国丛报》。对于扩大《丛报》在美国的读者范围和影响力,卫三畏自然非常热心。在1834年2月23日的家信中,他告诉父亲,编印《丛报》非常辛苦,能否盈利暂不明朗,但该刊在基督教世界有望产生重要影响。所以,他给父亲寄去三份《丛报》,希望父亲在家乡广为传阅,让三分刊物收到三十份之效*Frederick Wells Williams,TheLifeandLettersofSamuelWellsWilliams,Ll.D.:Missionary,Diplomatist,Sinologue,New York:G.P.Putnam’s Sons,1889,pp.67—68.。虽然我们不清楚卫氏父亲是否照办,但从卫三畏在随后的信件中屡次提及《丛报》来看,他无疑在坚持寄送。裨治文同样在利用私人途径,拓展《丛报》在美国的受众面。他甚至把《丛报》寄给了美国众议院议长。1840年3月19日,议长为说明中国局势,向国会提交了“鸦片贸易的危机”和“广州城市概况”两本小册子以及6期《中国丛报》。众议院记录表明,资料都是“由它们各自的作者从中国寄给他的”。查《丛报》总目录得知,“鸦片贸易的危机”和“广州城市概况”都出自裨治文之手*JournaloftheHouseofRepresentativesoftheUnitedStates:BeingtheFirstSessionoftheTwenty-SixthCongress,BegunandHeldattheCityofWashington,December2,1839,intheSixty-FourthYearoftheIndependenceoftheSaidStates,Washington:Blair and Rives,1840,p.639;GeneralIndexofSubjectsContainedintheTwentyVolumesoftheChineseRepository;WithanArrangedListoftheArticles,pp.xxix,xxx.。显然,裨治文是把《丛报》连同单独成册的两篇文章一起,寄给了众议院议长。感兴趣的国会议员能够接触到《丛报》传递的孔子信息。
订阅或购买是美国人获取《中国丛报》及其孔子信息的第二大途径。在华美国人订阅或购买之后寄回国内的情形时而有之。娄礼华不仅自己是《中国丛报》的热忱读者,还积极向美国国内推荐。1843年11月20日,娄礼华致信普林斯顿神学院(Princeton Theological Seminary),询问该院是否拥有一整套《中国丛报》,而不是一两卷。娄礼华赞叹道,“古今世界,尚没有任何著作包含如此丰富的中国信息。”他进一步鼓动说,已经出版的12卷仅需42美元,今后每期3美元。只要神学院告知目前已有哪几卷,他将帮助购买剩余卷册*“Macao,November 20th,1843,” in Walter Lowrie,ed.,MemoirsoftheRev.WalterM.Lowrie,MissionarytoChina,New York:Board of Foreign Missions of the Presbyterian Church,1850,p.261.。神学院是否采纳娄礼华的建议,笔者并不清楚。但这至少说明,娄礼华在热心推动《丛报》传回美国,而且神学院也已通过其他渠道(如赠送)获得部分刊物。1846年12月31日,在从宁波寄出的家信中,娄礼华告诉父亲,他把所有积蓄都用于购买书籍和《中国丛报》。其中部分甚至全部《丛报》应该定期寄回了美国。在1847年4月10日同样寄自宁波的信件中,娄礼华提及上帝译名之争时,就建议父亲,查看1846和1847年的《中国丛报》*“Ningpo,Dec.31st,1836” and “Ningpo,April 10th,1847,” inMemoirsoftheRev.WalterM.Lowrie,pp.375,421.。
罗伯特·贝内特·福布斯(Robert Bennet Forbes)是波士顿商人,1838—1840年间居住在广州。他与妻子的通信数次提及《中国丛报》,并请妻子向他人传阅。1839年1月8日,福布斯告诉妻子,他已通过“约克”号(York)商船,寄回“最近几期的《中国丛报》”。福布斯表示,妻子可以把杂志借给其他感兴趣的人,并承诺,将在另一时间寄回1837和1838年的合订本。3月7日,福布斯告诉妻子,已经寄来最近一期的《中国丛报》。7月8日的信件提醒说,5月份的《丛报》已经寄出。1840年2月16日,福布斯再次提及寄送《中国丛报》之事。3月7日的信件告诉妻子,当年1月的《丛报》已经寄给名叫约翰的朋友,并请约翰阅读之后转交给她,而最近一期的杂志有望直接寄给妻子*Phyllis Forbes Kerr,comp.and ed.,LettersfromChina:TheCanton-BostonCorrespondenceofRobertBennetForbes,1838-1840,Mystic,Conn.:Mystic Seaport Museum,1996,pp.84—85,101,142,213,217.。福布斯积极鼓励妻子阅读《丛报》,并在家乡传阅,与娄礼华给父亲的嘱咐一样,能为该刊扩大在美影响力发挥一定作用。
娄礼华和福布斯均为普通在华美国人,他们购买和寄送《中国丛报》的行为因此具有某种程度的代表性。美国国内的热心人士也在积极引导人们订阅《丛报》。1835年,纽约商人传道会(New York Merchants’ Missionary Association)发起一场范围广泛的订阅活动,力争让《丛报》“拥有更大的美国读者群”。为此,该会授权蒂莫西·爱德华兹船长(Capt.Timothy Edwards),接触“美国不同城市、小镇和文化机构”的潜在订阅者,“促进宗教和科学事业”。为吸引读者,传道会承诺,订户将在收到一半期刊时交纳订费*“Chinese Repository,”NationalGazetteandLiteraryRegister,Mar.12,1835,p.1.。《波士顿纪事报》(BostonRecorder)同样在为增加《丛报》的订阅数量而努力。其广告保证,鉴于该刊“有用而有趣的信息”,订户绝对会发现物有所值,并能因此帮助美国的在华传教事业。所以,“我们郑重而热切地建议”,有经济能力之人联系《丛报》在波士顿的代理商,订阅这份“在中国广州出版的英文月刊”*“Chinese Repository,”BostonRecorder,Apr.10,1835,p.2.。《基督教守卫者报》(ChristianWatchman)刊登的一封在华传教士来信虽然不以推销《丛报》为重点,却也包含鼓励之意。圣公会牧师H·洛克伍德(H.Lockwood)声称,对于所有中国之外的人,《丛报》都是“极有价值的刊物”,适合那些“希望获取既饶有趣味,又公正客观的中国信息之人”阅读*“Canton,”ChristianWatchman,Apr.1,1836,p.2.。
免费赠送和正常订购,这是《中国丛报》及其中国和孔子观进入美国社会的主要渠道。根据裨治文的统计,截止到1836年第5卷,《丛报》每期寄出515册,其中寄往美国154册,五分之一的刊物为免费寄送*“European Periodicals beyond the Ganges,”TheChineseRepository,Vol.5 (Aug.1836),p.160.。所以,每月通过赠送和交换的方式传到美国的《丛报》大概为30册,其余120册均为个人和机构订购。当然,这154册应该不包括美国人在中国购买和订阅、然后寄回美国的卷册。由此看来,每月真正进入美国的《中国丛报》必然多于154册。
《中国丛报》进入美国以后,成为民众了解中国和孔子的重要媒介。公共知识体系的介入,实现了《丛报》信息更为广泛的传播。一方面,由于各类图书馆纷纷收藏,更多没有订阅《丛报》的美国人有机会接触该刊建构的孔子形象。费城的美国哲学会(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图书馆乃本杰明·富兰克林创办,是美国早期最负盛名的公共图书馆之一。1841年,长期担任该馆馆长的约翰·沃恩(John Vaughan),将私人收藏的1832—1834年2卷《丛报》捐给图书馆*“To the Library,”ProceedingsoftheAmericanPhilosophicalSociety,Vol.2 (Mar.& Apr.1841),p.30.。1852年6月1日,费城自然科学院(Academy of Natural Sciences of Philadelphia)图书馆收到《中国丛报》的第5—6和13—16卷,捐赠者为J·L·伯特(J.L.Burtt)*“Donations to Library,in May and June,1852,”ProceedingsoftheAcademyofNaturalSciencesofPhiladelphia,Vol.6 (1852—1853),p.xxii.。1855年,后来充任美国驻汕头领事的巴力烈(Chas.W.Bradley)向美国东方学会(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图书馆赠送《丛报》第11—13、15—18卷和卫三畏编撰的20卷总索引*“Additions,etc.,”AdditionstotheLibraryandCabinetoftheAmericanOrientalSociety,September,1855-October,1856,p.xxvi.。捐赠的刊物都是美国人私自订购或免费收到的,是《中国丛报》传播入美过程的延伸。
另一方面,传入美国的《中国丛报》被各类出版物引用。这既扩大了刊物的知名度,又加深了编者和读者的中国和孔子认识。1836年,波士顿出版有关在华葡萄牙人和天主教的书籍,内容就是转自《中国丛报》*“Miscellaneous,”NorthAmericanReview,Vol.42 (Apr.1836),p.554.。1833年,H·S·坦纳(H.S.Tanner)的第7号全球地图集面世,对中国本土地图作了“重要增补和修订”,新增了五个省份,更正了其他省份的边界和拼写,明确了中国兼并的领土和部落。这些改进全赖“出色的地理学家(即坦纳)利用了广州出版的《中国丛报》所刊载的某些最新和权威信息”*“Mr.H.S.Tanner,”NationalGazetteandLiteraryRegister,Aug.20,1833,p.1.。尽管地图集看似无关孔子,坦纳接触到《丛报》丰富的孔子信息则是肯定的。
转载和利用《丛报》更为频繁的出版物当属报刊杂志。除了传递其他方面的中国信息,美国报刊经常摘登《丛报》的孔子观。例如,1835年11月的《传教先驱》(MissionaryHerald)转载了《丛报》当年1月刊登的“在中国传播福音”,指出中国儿童必须学习历代歌颂孔子的语句,把孔子当做世界上唯一的完人。摘登者称赞说,原作者“可能拥有获取信息并在这一问题上形成正确看法的最佳手段”*“Promulgation of the Gospel i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3 (Jan.1835),pp.428—438;“Promulgation of the Gospel in China,”MissionaryHerald,Nov.1835,pp.426—429.。马礼逊教育会第一次年度报告刻画了中国学生坐在竹凳上,面朝老师,而老师旁边则是孔子牌位的情形。这幅画面出现在了1838年7月的《传教先驱》上*“First Annual Report of the Morrison Education Society,”TheChineseRepository,Vol.6 (Sept.1837),p.236;“Primary Education in China,”MissionaryHerald,Jul.1838,p.270.。《丛报》1833年10月刊登“广州城市概况”,描述学童“被迫”向孔子牌位鞠躬、科举考试考察四书五经之事,《国民报》(NationalGazetteandLiteraryRegister)完整转载*“Description of the City of Canton,”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Oct.1833),pp.241—64;“Description of the City of Canton,”NationalGazetteandLiteraryRegister,Apr.4,1834,p.4.。《丛报》在1833年4月、1840年3月和1843年11月三次提及的孔庙数量和相关祭祀数据,也出现在众多报刊上*“Worship of Confucius,” p.502;“A Peep at China,” p.586;“Ten Thousand Things,” p.578;“The Chinese Church,”New-YorkMirror,Jan.16,1836,p.232;“The Chinese Church,”AlexandriaGazette,Feb.11,1836,p.3;“Religious Summary,”ReligiousIntelligencer,May 21,1836,p.816;“Chinese Idolatry,”SouthernPatriot,Sept.12,1845,p.2;“Chinese Idolatry,”Friends’WeeklyIntelligencer,Sept.20,1845,p.200;“Chinese Idolatry,”DailyPicayune,Sept.21,1845,p.4;“Chinese Superstition,”EpiscopalRecorder,Sept.16,1848,p.106;“Chinese Superstition,”EvangelicalMagazineandGospelAdvocate,Sept.29,1848,p.312;“Chinese Superstition,”EmancipatorandFreeSoilPress,Oct.4,1848,p.4.。
《丛报》耗费大量笔墨,描绘孔子压制中国的上帝信仰,这在美国出版物上虽然转载不多,依然有所体现。1833年9月,《丛报》发表“论佛教”,斥责孔子把中国社会的偶像崇拜抬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窒息了中国人原有的上帝情结。《传教先驱》在1834年6月转载,赞赏文章“写的很好……道出了中国人的很多风俗和法律”*“Remarks on Budhism,”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Sept.1833),p.215;“Budhism in China,”MissionaryHerald,Jun.1834,pp.234,235.。1832年6月的《丛报》文章指出,孔子和其他儒家思想家为中国人制定的交友准则,因为没有上帝信仰,“不但不配称为美德,反而落入道德败坏之列。”美国报刊亦有全文转载*“Friendship,”TheChineseRepository,Vol.1 (Jun.1832),pp.66—67;“Friendship,”NationalGazetteandLiteraryRegister,Feb.12,1833,p.4;“Friendship,”LiteraryInquirer,May 21,1833,p.85.。
在孔子留给中国人的负面影响方面,《中国丛报》的刻画也见于美国的多种媒体。如在1842年9月,《丛报》评论中国人的国民性时说,中国人从小倾听孔子的教导,只能成为没有任何创造思维的自动机器,在已经画好的圆圈内行动。1843年5月,美国杂志登载此文*“Observations on Traits of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TheChineseRepository,Vol.11 (Sept.1842),p.482;“Observations on Traits of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Campbell’sForeignMonthlyMagazine,May-Aug.1843,p.56.。孔子无故休妻,其追随者争相效仿,这则轶事在美国国内媒体上广为流传。其来源就是1833年11月的《中国丛报》*“Remarks,Concerning the Condition of Females in China,”TheChineseRepository,Vol.2 (Nov.1833),p.314;“Condition of Females in China,”ReligiousIntelligencer,Apr.19,1834,p.736;“Chinese Females,”FamilyMagazine,Apr.1835,p.111.。
诚然,美国出版物没有转载《中国丛报》涉及孔子的所有内容,而是选择能够吸引大众阅读兴趣、较为通俗的话题,回避了更为深奥的神学争论等文章。但是在总体上,转载文献反映了《中国丛报》孔子观的全貌,即他深受中国人崇拜,没有上帝信仰,留给后世众多负面影响等。通过这种最为直接的方式,《中国丛报》建构的孔子形象便进入到了美国的公共话语体系。还有更多的美国人接触和阅读《中国丛报》,认识了该刊所刻画的孔子。这一传播过程虽然未在媒体上表现出来,但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在更为隐性的层面上影响着美国社会的孔子观和中国观。
结束语
笔者曾经撰文,从宏观角度论述了孔子及其思想传入美国的四大原始途径,即耶稣会、新教传教士、美欧商人以及西方外交官的译介、著述、刊物、演讲和信函等。作为新教传教士在华出版并传回美国的重要杂志,《中国丛报》位列四大原始途径的范畴之内*参见张涛:《孔子入美的初始途径》,《孔子研究》2014年第1期。。具体而言,该刊对于我们认识美国孔子观的早期发展,具有以下特殊意义。
首先,《中国丛报》由美国在华传教士创办,吸引了大量西方传教士和部分商人撰稿,激发美国社会特别的信任感。多家报纸转载的《纽约商报》报道就毫不隐晦地表示,《丛报》由美国人利用美国设备编辑和印刷,“对于我们具有额外的价值”*“The Chinese,”MassachusettsSpy,Dec.19,1832,p.1.。当报纸把一位英国人误认为裨治文时,《纽瓦克每日商报》(NewarkDailyAdvertiser)颇显气愤。它更正说,裨治文是《中国丛报》的编辑,是美国人,“一位著名的学者”*“The Chinese Mission,”NewarkDailyAdvertiser,Jul.18,1848,p.3.。媒体的表现说明,美国社会特别看重美国人在诠释中国过程中的作用,《丛报》恰恰就是美国人所办,因而影响较广。
其次,在19世纪中期以前西人在华出版的报刊中,《中国丛报》应该在美流传最久、传入量最大。其对美国孔子观和中国观的影响自然胜于其他期刊。根据上文所引的数据,《丛报》每期有154册寄往美国。照此计算,20年间,至少有36,000册流入美国,拥有和阅读《丛报》的机构和个人当不在少数。报刊的转载和图书馆的收藏进一步扩大了《丛报》的读者面。每一册刊物都载有大量的孔子信息,美国人认识传教士建构的孔子实乃容易之举。
第三,《中国丛报》是美国孔子观持续恶化的重要推手。18世纪末期以后,随着越来越多的美国人亲自前往中国,中国的落后和孔子思想的保守逐渐暴露。美国人发回国内的各类文字材料,随同欧洲人对于中国的负面刻画,让源于耶稣会和启蒙思想家的正面孔子形象消失殆尽,孔子的负面色彩更加浓厚。19世纪前半期出现的《丛报》,通过披露孔子及其思想的众多“缺陷”,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第四,《中国丛报》建构的孔子观与美国在华传教策略的变化存在关联性。一方面,在鸦片战争前后,西方在华势力急剧膨胀和强硬的背景下,《丛报》花费大量篇幅,刻画孔子在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
综上所述,研究《中国丛报》的孔子观,并不仅仅是针对一本传教杂志的分析,而是涉及到中美文化关系史的一个重要媒介和重要阶段。我们从中既能看到传教士从基督教角度描绘的孔子,又能发现美国孔子观的重要起源,还能瞥见美国传教士变换宣教策略的最初灵感。因此《中国丛报》孔子信息的存在意义远远超过了该杂志本身。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孔子思想传入美国的渊源研究”(14BZS083)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方英
Image of Confucius in The Chinese Repository and Its Transmission to America
ZHANG Tao
(American Studies Center,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31,China)
Abstract:A China-based English-language monthly edited by American missionaries,TheChineseRepositoryassumed the task of decod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ristian superiority Confucius and his thought,both deemed the biggest obstacles for Americans’ proselytizing endeavors in China.Under the pens of theRepositoryauthors,Confucius turned into a rigid promoter of rituals,using ambiguous diction and refusing to acknowledge the existence of God.China,devoted to the cult of Confucius,was lifeless,with its people being ignorant of world developments and lacking any motive for creation.Such depictions of Confucius crossed the Pacific and reached ordinary American readership through donations,subscriptions,library collections,and press excerpts of the magazine,composing an important origin of America’s negative image of Confucius and foretelling to a certain extent the more practical turn of Americans’ preaching strategies in China at the turn of the 20thcentury.
Key words:The Chinese Repository;image of Confucius;transmission channel;impact on America
作者简介:张涛(1971-),男,四川岳池人,四川外国语大学美国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
中图分类号:K207.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05X(2016)01-0134-10
·中西文化交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