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同
因为要写一本小书,近来大读吴宓日记和竺可桢日记。两位先生的日记记得多、记得细,因而都篇幅宏大,吴先生的日记印出来有厚厚二十卷,竺可桢全集中,十四卷是日记。这么大的篇幅,不用说,会令人望而却步。可是,如果我们读书的目的,不是仅仅为了写几篇论文,得一个学位,更不是仅仅为了要靠读书来换 “黄金”,在比较轻松的状态下,每天读一点读一点,也许用不了多久,照样会把一些看起来吓死人的“大部头”读完。这样的阅读,其收获往往是多方面的,从大处说,可以立体全面地了解一个人乃至一个时代; 从小处说,可以随手捡到一些闻所未闻,或者在某处看到却语焉不详的珍贵史料。以我个人的阅读趣味,则最欣喜于读到那些可以展示人性、显露品格和情感的细节,原因无他,真实生动、因小见大而已。两位先生的日记,以及作为日记补充的《吴宓自编年谱》,最令我感动处,在于他们的仁人君子之风,仁者爱人的高尚情怀。
吴宓先生的日记,起自一九一零年,此前及一九一零年后一些尤令其难忘的人和事,又在《自编年谱》中作了追述。一九零五年阴历九月二十七日,祖母杨太淑人六十寿辰,七大姑八大姨的,均从杨太淑人的娘家三原县赶来西安贺寿。午饭席间,五岁的吴宓忽然叫道:“渴甚,要喝开水。”且连催之急。当时厨房极忙,许久,婢女翠屏才端一碗开水至。吴宓接碗,又嚷道:“开水太热,不能一气喝下。”上述举动,本来都是小孩子的撒娇、耍赖行为,可不知何故,杨太淑人竟大怒,从宓手中夺过开水碗,向翠屏头上掷去,并命令翠屏铺一张芦席于院中,坐其上待命。杨太淑人草草吃过饭后,即往芦席上坐,喝令翠屏将衣服脱光,用尽气力打击翠屏,并狠命拧其肌肉。虽有众人劝阻,可杨太淑人就是不听。翠屏被打得披头散发,血流不止,拼命呼救,直到杨太淑人自己疲惫,翠屏也声嘶力竭,太淑人方才歇手。一个五岁小男孩,看到如此人间惨相,心灵不住地为之颤抖,直到数十年后,仍不能忘却,在编写年谱时,特意作详细描述,以警世人。
一九二零年一二月间,美国东北地区感冒大流行,哈佛大学所在的波士顿地区自不例外,在哈佛就读的吴宓和多位中国同学皆染病。在哈佛医院病室中,与宓病床相连者,左曹丽明,右竺可桢。想不到,在吴宓等出院后十多天,也即当年的除夕夜三更,曹丽明竟死于医院中。曹丽明家境贫寒,平时学习甚用功,国学有根底,为同学所敬服,一向同情贫弱的吴宓,对其尤为关心。在一九二零年二月十八日(除夕)日记记道:“晚十一时半,既寝已久,李君达来,言曹康侯君(丽明)在医院Stillman Infirmary病势危笃。李君去后,宓即起,驰赴医院,而李君及陈君宏振已先在。曹君已不省人事,不能入见。至十二时三十五分,竟尔逝世。伤哉!”此后数日,吴宓与同学多方奔走,料理曹君身后事,为其在哈佛校外附近,购地一小方,为墓穴而葬之。同时,又因曹君亲老家贫,两弟学费无有着落,而发动募捐筹款。一九二一年八月学成归国,在上海见曹君两弟,又予以力所能及的帮助。
大爱大慈之人,不仅爱人,亦且怜物。吴宓少年时代,常乘骡出行。一九一零年正月初十前后,他和一班姑表兄弟由三原县回老家安吴堡,是日阴间小雨,弟兄们分乘两辆骡车。车子行过城隍庙街时,石板路,车轮易陷入夹缝中,而小雨薄泥,石板极滑,铁掌蹄不易立着,骡须左右照顾,行进极其艰难。“第一车之美骡,因右轮陷入石缝中,猛拖骡左肩向右,骡几倾倒。然骡急分开两后腿,强立站定,故幸未踣倒地上。同时,骡用力直前急曳,使右轮得出石缝。唯在此‘几乎倾倒’之一瞬间,惊慌失志,肛门括约肌脱离管束,肠胃又受压迫,于是骡尾乍向左上举,‘噗嗤一声’,大量之黄粪水由骡之肛门冲射出来。”
关于骡子,还有记载。一九一零年腊月二十二,父亲送其赴京考试,雇定两辆骡车,吴宓和同学张继祖乘第二车。“其驾辕之骡黄而牡,则年甚老而体已衰。其尾骨之上面,长三四寸、宽约二寸之一块,皮已尽脱去,露出血淋漓之肉与骨。车夫不与医治,且利用之。每当上坡、登山、过险、出泥,必须用大力之处,车夫安坐辕上,只须用右手之第二三指,在骡尾上此一块轻轻挖掘,则骡极痛,唯有更努力向前急行。”再行一段,此骡忽眩晕,不能站立,几次踣倒地上,“车夫坚掣其尾,不能止其倒下;又痛鞭之,亦不能使其立起也。”最后至一市镇,此老且衰之辕骡,又踣地不能起,痛受鞭击。骡乃放声作长鸣,哀动行路。此时,街衢中正有行过或休止之骡马,共约三四十匹,皆齐作哀声以和之。“宓往日未尝见骡马能互相怜悯、表现同情如此,亦使宓悲感甚深”。
每读这种描写,莫不感同身受,心灵为之颤动。
竺可桢先生,中国现代一伟大教育家。其日记,对人事、气候、物候记载最详,每临一事,何时何地和谁人商量,作何决定,均记录甚具体;而每到一处,气温几度、海拔多高,油菜花开了几许、木棉花谢了若干,又都一一记下。这固然是一个谨严的科学家的学术习惯,而另一方面,无疑又显示出一个人文学者的多情。此情,面对万事万物,一言以蔽之,曰:仁爱。也许,正是靠着这种大爱,他才能在国难当头、颠沛流离中,连续执掌一个国立大学十三年;正是这种仁者爱人的博大胸怀,在他故去后,还不断有人惦记他、怀念他。
竺先生日记中记载学生事颇多。
一九三六年接掌浙大不久,即发生一起小型“学运”风潮。六月五日的日记记道:“晨六点起。六点三刻即有黄教官来报告,谓昨晚九点至子夜,学生代表开会,议决学生参加全国学生联合救国会,恢复学生联合会,组织杭州各界抗日会,援助温州中学学生。”依当时情形,学生联合会无法律上依据,因此学联活动引起本地军警之注意。虽经反复谈话劝阻,学生代表团主席梁涛等,依然积极活动。六月七日日记记道:“晨六点起。七点召梁涛来,告以学校方面以梁在代表大会之活动,引起本地军警之注意,如加入全国学生联合救国会,以该会为非法团体,故梁个人军警随时可以拘捕。”因此,劝梁涛“应即日离校,俟明年此时再来,作为停学一年。”
因日寇侵略,浙大从一九三七年十月中起,暂时避居西天目山和建德县。在当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的日记中记道:“学生希望能为觅事维持生活,因渠等多来自战区,家中即有钱亦无从接济也。”此后遂商量办一校刊。十二月二日记道:“昨出《浙大日报》,现由情报委员会毛启爽、徐谷麒、李絜非等主持其事。日出五百张,费四元五角之谱。每张卖一分,给贫苦学生分发之,学生得2/3,校中得1/3。如全体卖去,则校中可得一元五角,学生得三元之数。如十人分任,则每人可得三角也。”一九三八年,学校已临时迁移至江西泰和,五月十九日记道:“上午为《浙大日刊》百期纪念写感言。《浙大日刊》十二月一日出版于建德。杭州时虽有,系铅印,至建德改为油印,交与工读学生购买(售卖),藉以维持十余穷苦学生生活。至泰和后,继续出版,二十一号适为一百期也。”
在浙大“步步后退”的西迁岁月中,因生活环境的恶劣,战时医疗条件的简陋,多位学生或病或死,竺先生爱生如子,莫不表示痛切关怀。
一九三七年冬(阳历一九三八年初),浙大由建德迁赣经过玉山,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三日的日记中,竺先生记道:“学生今日已到三百余人。唯管行李者尚未到耳。病者土木二朱天表病胃将愈。物理四朱光世则自金华即患疝,又在车中淋雨三日,至衢州,由衢雇舟至常山,昨到玉山即病倒。今日余曾探视,知系宿疾,或无妨。后据周仲奇、朱诚中诊断,谓小肠五寸落外五日,病人呕吐,系险症。遂决由丁邦平、刘敬礼二人陪同赴南昌,由朱履中之介绍入南昌医院施手术。”本年一月二十日,学校已迁至江西吉安,“闻三四年级中死一女生,中膳后吾即往白鹭洲晤学生,探死者系何人。乃知属误传,死者系随从仆人之妻云。”
一九三八年春,此时浙大已迁至泰和乡村,在这里,发生了迁校以来第一起学生死亡事件。竺先生三月二十七日日记记道:“晨七点半起。二年级学生盛家廉来,谓渠同乡同年级学生李浚初于昨九点半由趣园图书馆出门,至植物园大便后,与同学告别,至深夜未回宿舍。晨间查得其所持之洋烛与书籍等浮于池中水上,均疑其落水而死。余早餐后往趣园,则校役阿根等已在水捞寻,久不见,约一小时余,雇得本地捉鱼者五六人拟投网入池。网未下渔夫即将李足提起,则俨然李生也。手足已僵硬作白,盖入水已十二小时矣。闻顾振军亦曾落水,对岸华美饭店中人且引为笑谈。昨夜李生落水亦有人听见,但均未外出。顾已落水幸而得不死,已告自治会郭志嵩,嘱与校中交涉。郭与沈鲁珍口头提及,但沈未及设法已往汉口,若使费半小时在桥旁设一铁丝网,则决不至毙人一命也,岂不冤哉!”
对于此一事件,同在浙大任教的梅光迪先生也有记录。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说,他们学校所在的这个地方,到处是水塘,路上又没有路灯。那个学生因为近视,走路时直接掉进了水塘,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据梅先生介绍,李浚初系江苏人,是一个有钱人家的独子。梅先生也发出感叹:Poor fellow!
一九三八年七月中至八月初,短短半月之中,因为患噤口痢,竺先生夫人张侠魂和次子竺衡相继离世,精神受到巨大打击。如同对待学生,他也深爱着自己的家人,久久难于从丧妻失子之痛中自拔。一九三九年二月一日,张侠魂去世已半载。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今日作函与晓沧,以侠魂去世半载,生平对于清寒学生颇为关心,而尤周济女生不遗余力,乃以半年所积贮之款洋一千元作为基金,成立‘侠魂女士奖学金’,以此款存贮于中央银行或中央信托局,可得长期息年八九厘,即每年可得百元,以给与二三四年级女生中之家境清寒而成绩优良者。”在此后的一次捐赠拍卖会上,他又将侠魂女士一本未用的日记本、一支手杖等共计十件大小物品拿去拍卖,所得款项用于救济贫困学生。他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亡人的纪念,释放悲苦的情怀。
浙大迁居广西宜山期间,因为当地恶劣的环境,多达二百名学生染上疟疾,成为竺校长心头之患。当发病学生增多时,他甚至发出感叹:疟疾尤甚于日寇矣。他在一九三九年一月三十日的日记中写道:“十二点,余与金秉时即在标营中膳。膳后余至疗养室一看有病之学生。现患疟者均已霍然,患痢者有数起,而病最重者为佘潮冬,肺病已入第三期,讲话声音不明,兼有痢症,难望有起色。”“其次则机械四年级生胡天爵,患肋膜炎,而膀胱有病,已抽出肺水升余而仍不见转机,亦难有望。”一月三十一日又记道:“朱医生报告,知佘潮冬之病无望,已入膏肓,难施药石也。胡天爵肋膜炎今日又放水,前次得1500cc,今日又放数百。朱医云需吃鱼肝油,胡生无力购买,适余在柳州托人购得八磅,分给两磅与胡。”
以上所摘录,恐已超过著作权之规定,然意犹未尽。今天,当我们大谈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谈以人为本,当不应忘记中华优秀文化的弘扬,施仁政,教爱人。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