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正达
连绵的阴雨终于在昨夜止住,久违的阳光像从未有过芥蒂的老朋友一样,把温暖的笑容展现给大地。年轻的女同事们已穿起了鲜艳的裙装,这让阿建感到春天确是如期而至了。虽然离下班时间还早,办公室里电话手机已在此起彼伏地唱响,内容大多和晚间活动有关,仿佛大家约好了似的,要将憋了好久的沉闷阴郁的情绪,在这个晴暖的日子彻底释放。天气真的一下暖和了,阿建握着鼠标的手掌都渗出汗来。阿建起身拉开玻璃窗,一股温润的气息漫了进来,下午的阳光犹如金子一般灿烂。
阿建看见院子里的那个人,那个看大门的老歪。老歪正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歪地在路边冬青树前忙着。他套着深色的冬衣,戴一顶毛线织的帽子,双手拿着一把大剪刀,右手僵硬地握着一只剪刀柄,左手做着一张一合的动作,如一个笨拙的手风琴演员拉下或多或少的细枝碎叶的音符。每当挪步之时,老歪都要先站正身子,试探似的伸出左脚,踏定后再用腰用背一起努力着,拖动同右手一般僵硬的右腿,然后继续他笨拙的演奏。已经有人下班了,下班的人在阳光下跳动轻快的步伐,出了大门,转眼就被动荡的街道吞没。
今天正好是周末,主任们的小车早已开出去了。阿建绷了一个星期的弦也想放松一下,他给妻子小敏打了个电话,约小敏下班后到小区附近的小餐馆共进晚餐。阿建又坐到电脑前,他转头看了看套间,门仍然无声无息地关着,老时还在里面。老时的门时常这样关着,所不同的是以前关着的多是空房间,而自从主任正式对老时进行了离岗谈话后,关着的就是老时本人了。
你今天的气色挺不错。
是吗?
看来晒晒太阳对你确实有好处。阿建就着灯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小敏,小敏掠掠头发微微一笑。你是走来的?阿建又说。
是啊,适量的运动对我们也很有好处。小敏说。
阿建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移向小敏高高隆起的肚腹。小敏脸颊红扑扑的,她轻轻摸了摸腹部说,今天的感觉是不错,小家伙乖多了,他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也变得懂事起来了。
阿建又点点头,把目光转向玻璃墙外的街道,夜幕的薄光在霓虹灯和车灯的映照下迷幻飘闪,人影憧憧匆匆来去,各种声音、气息水一般浸渗弥漫。餐馆正是上人时分,小敏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她说,我已经请了假,下星期起就在家里专门等候他的降临了。小敏见阿建仍看着外面没有应声,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好的,我早就想叫你请假了。你这个样子还上班怎么让人放心?
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顿了一会儿,小敏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啊?没什么,就是我们也很久没在外面坐坐了。你现在这样辛苦,我也没能好好陪你,今天不是周末嘛。
我没什么,倒是你,不要太闷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没有。就那样,没什么不开心。阿建往椅子后面深深地靠下去,说,还好吧,应该说,我的演说效果相对还是不错的。
那就好啊,不要太放在心上,自己尽了力就行了。小敏说。
是的。阿建说,你知道的,我只是想参与一下,尽自己能力展示,其他的我也没想那么多。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阿建给小敏盛了一碗汤,小敏用汤勺慢慢喝着,说,这汤味道很好啊,你也来一碗。
阿建和小敏对坐着用餐。阿建脑中突地浮现出下班时见到老歪一家的情景。老歪依然缓慢地反复地打扫着院子。老歪上中学的儿子依然在门卫室的窗下埋头写作业。老歪的妻子,一个摆缝纫摊的中年妇女,收了摊后,来这里准备一家人简单的晚饭。饭后,老歪将继续着他的值班工作,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将回到他们原来的家。
今天,老歪的妻子拿出一只大塑料袋递给阿建,里面是一包新做的洁净的婴儿小衣,那是阿建和小敏定做的。小敏早听人说过,有经验的母亲做的衣服比买的要舒适合用。现在,这些柔软漂亮的小衣服就在他们身边。阿建的心暖暖地动了一下,他伸出手去握住小敏的手,小敏温柔地抬起眼看着他。
不久前,阿建的单位进行了一项人事改革,主要内容是使内设部门负责人年轻化,超龄的负责人必须离开现职,让符合条件的年轻人竞聘上岗。于是身为单位元老之一的老时不可避免地要退居二线,而报名竞聘并已通过第一轮考试的继任人选,就是同在本部门的胖子和阿建。
胖子和阿建各有优势,对照规定的条件,两人相差无几,略有不同的是,胖子较为资深,而阿建则更加年轻。
考试之后就是考核,考核的第一步是入围者公开发表竞职演说。演说在上周一举行,单位改革领导小组成员、各部门及下属单位代表和本部门全体人员,在进行现场无记名评分。阿建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对自己演说的质量充满信心。整个程序结束后很快恢复到水波不兴的状态,大家又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地做着各自的工作,似乎这次活动不过是一项例行的公事,完了也就完了而已。阿建和胖子仍与同事们正常相处,说话玩笑外出应酬之类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明显不同。
阿建对这样的反应感到满意。阿建为人处事原本就很低调,对这次竞聘结果他倒并不特别看重,他担心的是参选之后人们的别样目光和声调,而现在出现的竟然是一种较为理想的状态。看来阿建有些低估了同事的应变能力。于是阿建努力消除竞聘活动对自身的影响,让自己以应有的姿态投入工作,他渐渐感觉到了心灵的平静,这时他才真正认识到平常心的境界是多么的可贵和不易。阿建为此由衷地感到欣慰。
老时仍然用房门把自己和大家隔离着,虽然离岗文件还未下发,名义上老时还是本部门的首长,但现在老时对公务已基本不管不问。好在大家都有各自的分工,工作如流水线一样波澜不惊地持续着。机关就是这样,无论离了谁,都还会凭着一种巨大的惯性,缓慢而正常地运转。大家照常干着自己的事——胖子仍深沉地翻看报纸体育新闻,眼镜仍时不时说些笑话怪话,许佳的毛衣编织仍无始无终,黄毛的电话粥仍缠绵不绝……有时阿建从电脑前抬头四顾,恍惚觉得就如自己刚来时一样,中间的种种经历显得那么的不真实,改革竞岗的小小插曲更是春梦无痕。这让阿建感到熟悉和安心。从这方面来看,人和动物对环境的依赖确乎没有本质的区别。
阿建在工作间隙,喜欢站到窗前观望休息片刻。阿建常常看到老歪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阿建不知道老歪的真实姓名,看来同事们也不大清楚,大家都根据他特别的步态,称他为老歪或歪师傅。阿建依稀听说他原先在一家机械厂上班,下岗后又做了装卸工,后来在一次卸运工作中,他和两口袋大米一起倒在库房门口。再后来,他就一歪一歪地出现在单位的大院,他的妻子和孩子也随之进入大家的视野。
天气一日一日地越发暖和起来,树枝上的新芽和小鸟一齐动荡不休,花坛里已有不知名的小花试探着伸展身体,人们的活动欲望也愈加奔放强烈。有一次阿建临窗远眺时,被空中游离的一朵鲜艳色彩吸引,他脱口叫了声:风筝!一时大家都孩子似的挤来观看,风筝悠悠然漫不经心似的飘扬着,大家都张开口发出呵呵的声息,脸上的笑容受到传染一般地飘起,似乎连办公室里滞涩的空气也流动开来。风筝飘了好一会儿,慢慢落下消隐了,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许佳说,双休日我也带女儿去放放风筝,放松一下,现在他们的学习太紧张了。黄毛说,是啊,我们不也一样吗,哪天我们组织一下集体来放风筝吧,这也是一项有益身心的文体活动嘛。黄毛说完,同事们就下意识地向老时紧闭的房门看去,又扫了眼胖子和阿建,大家淡淡地咧咧嘴,无声地笑了笑。
这个春天实在是个多事的时节。大到国际上的风云变幻,小到地方人事换届物价上涨工资增幅机构改革,都是人们关注和谈论的焦点。一时大家对各类媒体信息兴趣大增,连平时少有人问津的报纸也成了抢手货。每天上班吃完早点喝过一杯茶,人们就开始等待老歪来送发报刊。
这天,老歪送了报纸后挪到阿建面前,他递给阿建一份挂号邮件,请阿建在收发簿上签字。阿建顺口道了声谢谢,忽然他发现老歪似乎愣了一下,口中呜呜不清地咕哝了句什么,大概是谦逊道谢的意思,阿建不由得抬眼细细端详老歪。阿建见老歪帽子下面的鬓角虽已花白,黄白的脸上挂着松松的皱纹,但并不很老;他的目光也非常奇特,那目光闪闪飘飘的就像天上的风筝,总落实不到什么具体的对象上,有些茫然,有些慌乱,让人感觉累得慌。老歪歪歪斜斜慢慢地去了。阿建想起自己的姑父,姑父脑血栓后的情况也大体如此,但姑父瘫卧不久后就永远不起了,而老歪还是一歪一歪地行进在他的生活之路上。阿建心里有点难过。
邮件是阿建的一个老同学寄来的,是一些最新的专业资料。阿建虽然曲曲折折地进了机关,却一直对专业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业余还继续做点个人研究,和以前气味相投的老同学也联系不断。阿建自己觉得比那同学差得远了,那同学在业内已是小有建树。阿建浏览了一遍同学新发表的论文,不禁感触更深,他靠在椅子上闭目遐想,有限的人生经历中种种况味悄然显影,又电影快镜头似的忽闪而过。阿建已久未对自己作这样的梳理,阿建再一次深切体味到人真的是环境的动物,虽然人终究可以改变环境,但作为个体的人在现实大环境中实在是太过渺小无能为力。
阿建慢慢散着步回到家中。小敏正在厨房忙着做饭,阿建见小敏挺着大肚子系着围裙转来转去,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一股爱怜之情油然而生,他赶忙洗手过去说,你去休息,我来吧。小敏说,不用,我行的。两人共同弄好饭菜坐到桌边。
阿建随便说了说老同学的事儿,小敏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只要尽了自己的心力,就好。阿建说是。小敏又说,我知道你想做点事儿,你参加部门竞聘本意也是为此,但现在很多的事是由不得自己的。这件事成了呢,你发挥的空间自然大了一些,不成也不足惜,你照样可以干你的工作,你的专业还没有丢掉也可以去做,这样也很好啊。我想你应该明白,职业和事业是可以分离的。
单位还是那样吗?小敏又轻轻地问。
看起来还是那样,阿建说,不过也肯定不单是看起来的那么回事儿,反正,我还是那样。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重要的是自己觉得还行就行了。
不管什么样的结果,我只希望它早点出来,否则总是飘浮着,让人不好受。
终究会出来的,其他人不也是都在等待吗?
是的,随他去吧。倒是你要注意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着。
我没事的,你不要为我操心,小敏说,以后让你操心的事还多着呢,小家伙来了,就由不得我们自由自在了,他就像一根线,到哪儿我们都得被他牵着鼻子,你不想也不行,怎么都挣不脱的。
还有你,阿建说,牵着我的是,你们。
还有很多很多。小敏也灿烂地笑了。
老时关了很久的门终于打开了。老时站在他的门口,抬起左手,说,今天下班谁也不许走,我请客。说完,老时的手掌习惯性地用力一挥,然后慢慢地垂落。
老时端起酒杯,说,我很高兴,今天大家都来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是团结的战斗的集体啊,过去是,现在还是。我呢,大家早就知道,我就要退居二线了,虽然还有两年才完全退休,但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机会,肯定是越来越少了,可以这么说,今晚是一个为了告别的聚会。大家能一个不少地再次团聚在一起,我很高兴,我真的是打心眼里高兴啊。
大家全都站了起来,酒杯响处仰脖喝干亮出杯底,凉凉的辣辣的液体扯动腮帮子发出滋滋的声音,然后又小蛇一样滑进咽喉滑进胃里,撩拨搅和令人总想使劲儿弄点什么,但又决不会真的弄出什么来。这是在老地方,大家对这里的环境熟悉得就像办公室一样,大家对这种情景也熟悉得几乎不用想也想得起来。大家与往日一样依次向老时敬酒,说着大同小异的辞令。老时酒到杯干爽利异常,相较以往颇有了一点慷慨悲壮的模样。老时说,我马上就要离开大家了,说不留恋那是自欺欺人,怎么会不留恋呢?人是感情的动物啊,我们大家在一起这么多年,连黄毛也来了有三年了吧?缘分啊,我们能工作在一起是缘分啊,不然怎么不是别人偏偏就是我们在一起呢?老时环顾左右主持会议一般连连发问,大家齐声应和是是是是。老时点上一支香烟,接着说,我留恋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这种感情这种氛围,这是非同寻常难能可贵的呀。我们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虽然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可我们都一道走过来了是不是?虽然有时也免不了有点这个那个小问题,可我们都还是抱紧一团齐心协力是不是?就算问题那也是为了工作为了事业为了团结为了大家都好是不是?大家都说太是太是,时老对我们一向关爱有加没话说跟老师长辈一个样。就是啊,老时吐着烟雾说,你们能这样理解我就很安慰了,毕竟我们不同于其他部门,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是谁也替代不了的,换了谁能像我们这样久经考验团结战斗呀。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也努力过也奉献过也辉煌过吧,可最重要的是什么呢?老时庄严地停顿了一下,目光迟缓地在圆桌之上转动,犹如一支墨水不足的毛笔从宣纸上缓缓划过。大家一齐把热切期待的面容亮给老时,老时端起酒杯<E:\排版\安徽文学\《安徽文学》2016第02期\内文\酉必皿.tif>了一口,说,最重要的就是做人啊,做人才是最重要的啊。无论他是什么人,做官是一时,做人是一辈子。你们都还年轻都是前程远大,我是过来人,你们对我一直比较尊重,我也就不怕别人说我倚老卖老了,这可是我的人生心得做官真谛啊。平心而论,在单位,我也严管甚至批评过同志,可我的出发点正如你们所说的是关爱呀,我是迫切希望大家尽快成长尽快成熟尽快成功的呀,可谓用心良苦。这些年大家跟着我干,我从来没有损害过谁亏待过谁吧?这就是我的做人之道。我相信,日久见人心,公道也在人心。你们都是聪明人,都很优秀,放到哪儿都比金子还光亮,用不着我再多说,只要以后大家还记得我老时,提到我老时还能说一声不错,那就说明我做人还是成功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在老时的带动下,大家都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着酒,从白酒到红酒到啤酒,最后都差不多醺醺然飘飘然如在云中漫步。出包厢门时,老时伸出双手拍着胖子和阿建的肩说,我早就看出这班人中你们俩是最出类拔萃的,我也特别向组织上隆重推荐过了,今后不管你们走上什么岗位,我相信你们都能干得更好。我还是赠你俩那句话,人啊,做官是一时,做人是一辈子。说完,老时剔着牙喷着酒气,亲自去吧台签了单。
单位里的时间总是这样:说它长它似乎转瞬即逝让人心惊,说它短它似乎又故意停滞不前让人心焦,而事实上时间却是在人们不经意间悄然流逝永不停息。就在这不经意间,又到了一个周末,阳光还是好得耀眼,大院里绿意盎然生机勃发,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已经无可抵挡地来临。阿建从分管人事的副主任办公室回来后,听见固定电话手机此起彼伏地欢快唱响,阿建接了,内容依旧是各色各样的饭局和活动。
阿建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阿建也常常独自或与同事们一道参加这样的活动,但今天阿建以一个很好的理由推辞了。阿建想下班后就关掉手机,这个双休日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想一些平常想过但一直没有深入去想的问题——这些问题就像海水下面的冰山一样存在着,是时候让它们浮出水面了。
现在,阿建又已平静地坐到自己使用多年的电脑前,着手处理自己的文档资料。
单位人事变化终于尘埃落定。胖子和阿建分别被派往两个下属单位任职,胖子担任法人代表,阿建的职位是副手,而他们原部门的负责人则是安排了另外的人。他们的任职文件将于下周一正式印发。
不知不觉间,办公室里其他人都走了,阿建忙完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伸了个懒腰,然后关门下楼。还没走出楼门,阿建就听见一阵笑声,阿建循声望去,看见老歪和他的儿子。老歪的读中学的儿子在院子里趋前赴后地欢笑奔跑,他向着天空高擎双手。阿建顺着目光看去,只见一只色彩斑斓的风筝在空中飞舞,在金色的夕阳里,忽上忽下无拘无束地飞舞着。中学生仿佛抛开了一切束缚尽情地跑跳,那个父亲像一辆颠簸于乡间土路的三轮车般,艰难而奋力地跟在儿子后面,父亲的脸上也释放出了笑容。阿建看见那个中学生的母亲出来了,母亲站在小屋门口,她抬起头用手遮住眼睛望着天空,望着那个美丽绝伦的飞舞的精灵,她也笑了。这是阿建第一次见到这一家人如此地欢笑。
阿建急匆匆走出院子,向医院奔去,在那里,小敏和一个新生命在等待他的到来。阿建想,接了小敏母子回家后,他也要亲手做一只风筝,和妻儿一起,将它高高地放飞到天上。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