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辉
1941年秋,时任新四军第四师侦察员的王二旦将军,进入涡河县城执行任务,由于地下交通站被破坏,将军身份暴露,在日军佐佐木宪兵大队的追捕下,将军深夜潜入马家洼子,与村姑无名氏完婚,一生无后。
—— 摘自《涡河县志》
1
王二旦打扮成一个挑夫,肩上担着枣树扁担,两头的箩筐里装满秋后的干菜。干菜的品种不是太多,都是城里人喜欢吃的东西。干豆角、灰灰菜、南瓜干子,样样清洗得干净,码放得整齐。
天气已经转凉,东北风虽然不大,却无孔不入。走了二十里路的王二旦,头上冒着热气,后背的衣服浸湿了大半。
来到涡河县城门楼外,王二旦找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夕阳已经西下,橙黄色的阳光,像一把神奇的毛刷子一样,将山外的涡河平原装扮得分外迷人。
王二旦无心欣赏如此迷人的景色,他深知自己此次任务的重要和紧迫。他将目光从夕阳的光晕里,依依不舍地一点一点移向城门楼上。城门楼上走动着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一面在风中张扬的太阳旗,刺中了他的眼睛。蓄积在他内心的仇恨,潮水一样汹涌澎湃着。
临出发前,支队长陆前进紧紧拉住王二旦的手,久久不放。陆支队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弄到急需的药品,伤员同志们太痛苦太惨不忍睹了。
陆支队长送王二旦来到山下。一路上,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缺胳膊少腿,鲜血淋淋,号叫震天。王二旦见了,心都碎了。
王二旦向陆支队长敬个标准的军礼,从嗓子眼里发出的承诺铮铮有声。支队长,王二旦保证完成任务!然后,旋风一样,转身消失在大山里,消失在陆支队长的视线里。
王二旦心里铭刻着的强烈使命,如同一股股强大的电流,瞬间使他身体的疲惫迅速消失。王二旦想,比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自己轻松多了,舒服多了,也安全多了。还能有什么理由,完不成首长交给的任务呢!
王二旦马上站起身来,顾不上掸去屁股上的灰尘,挑着担子,迈开大步,坚定地向城里走去。
2
岗哨的盘查相当严格,日本兵和伪军一个个张牙舞爪,轻者查看证件,重者搜查全身。两条吐着血红舌头的狼狗,目露凶光,对过往行人一嗅二咬。看架势,似乎连一只可疑的鸟儿,都不会轻易飞过去。王二旦就是王二旦,他是个优秀的革命军人,他有办法有智慧有胆略,顺利地通过了岗哨。
王二旦不动声色地往西关方向走去。天色将晚,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三两个路人,也行色匆匆。天下不太平,街上不安全,哪个愿意拿身家性命开玩笑呢。
摩托车的轰鸣声,犹如天边的滚雷一般,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辆辆满载着日本兵的摩托车队,呼啸着与王二旦擦肩而过。十分警觉的王二旦想,今晚,看来他们将有大的行动。
交通站设在城西关,一个叫悦来客栈的旅馆。店面的上方,挂着一块黑边黄底的三角旗,旗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客”字。
这些特征,王二旦在心里默默背诵了无数遍。还有,接头暗号是——老板,有干净的客房吗?向东靠窗户的。
随着夕阳的余晖渐行渐远,街上店铺的灯光,仿佛一个个睡醒的孩子,慢慢睁开模糊的双眼。小街背巷的石板路坑坑洼洼,偶尔,还会踩到一坑坑肮脏的积水。一不小心,便会弄得裤脚面目全非。在坎坷的道路上行走,加上大半天的奔波,弄得王二旦的双腿十分难受,隐隐作痛。
王二旦清楚,此刻,自己必须尽快赶到悦来客栈,与地下组织取得联系。否则,一个挑着担子的卖菜人,在人迹较少的地方卖菜,很容易引起怀疑和跟踪。
于是,王二旦忍住疼痛,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悦来客栈就在眼前。门前的灯光逐渐亮堂,那面写有大大“客”字的招牌旗,慵懒地在风中摇晃。
王二旦想快步走过去,但理智告诉他,必须沉着冷静。他远远地向客栈的大门口望去,一个椭圆形的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人。那人戴着礼帽,穿着长衫,低着头,仿佛正在盘点全天的账目。在一片光影的辉映下,店内店外,显得十分冷清和沉寂。
王二旦轻舒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向厅堂走去。
王二旦问,老板,要山菜吗?王二旦没有直接说出暗号,是想进一步了解一下环境,更重要的,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戴礼帽的人抬起头,脸上露出不易捉摸的表情。他盯住王二旦平静的脸庞,突然伸出右手,摆了摆。意思是说,不要不要。
王二旦再说,上好的山菜,老板要一点儿吧?借说话的时候,王二旦机警地往店内瞅了瞅,发现出奇地安静。王二旦想,怎么会没有客人?往往人多的地方,才是最容易隐蔽的地方。然而,这里却出奇地安静,不能不让王二旦多瞅上几眼。
戴礼帽的人再次盯住王二旦,只不过没有再打手势。他盯着王二旦的眼神怪怪的,仿佛苍蝇盯住腐烂的食物。
王二旦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一种丝丝缕缕的不祥预感,从心底悄然无声地升腾起来。王二旦自言自语地说,真的,上好的山菜。
戴礼帽的人踱到王二旦身边,边看箩筐里的山菜,边打量着他的穿着。
王二旦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以便把露着脚趾头的一双布鞋,掩盖在一双陌生眼睛的视角之下。
戴礼帽的人偏偏看着了那双破烂的布鞋,才将目光转移到他腿上、腰上以及上下起伏的胸脯上。戴礼帽的人说,要房间吗?
同样一顶礼帽从楼上探出来,礼帽下的一双眼睛向楼下的方向张望。刹那间,很快又缩了回去。
王二旦心想,坏了,搞不好交通站已经被破坏。他紧张且急切地回答,不,老板,山菜家里吃不完,只想卖点儿,换点油盐钱。
3
出了悦来客栈,王二旦拐弯抹角,将扁担和箩筐隐藏起来,立即迈出了县城的南门。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天空。漆黑一团的天空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将涡河大地弄得一团漆黑。
王二旦脚下生风,脑子里却在不停地翻滚着诸多理不清的问题。悦来客栈藏着多少戴礼帽的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们的人有事吗?之前怎么会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王二旦一边思考,一边往前赶路。身后的城门突然大开,一片灯火光如一条火蛇窜了出来。所到之处,将黑暗的夜空撕扯得支离破碎。摩托车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如同炸雷一般轰隆隆向城外滚来。
一片混乱,一片嘈杂,一片黑暗与光明的搏斗。
队伍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嚎叫声,大佐说了,抓活的,奖赏大大的!
后面的追杀声越来越近,王二旦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枪声开始响起,一颗颗射向天空的子弹,像流星一样一一划过。王二旦的耳边除了被自己奔跑带动的呼呼风声,就是子弹炸裂的恐怖声,还有一浪高过一浪的追杀声。
逃亡就是命令,就是号令,就是任务。王二旦想,决不能落到鬼子的手里。他灵巧地翻过一条壕沟,向一片黝黑的树林里跑去。
气急败坏的追兵紧急刹住摩托车,嘴里叽哩呱啦一阵狂叫之后,兵分两路,向树林里包抄过来。
突围,包抄。再突围,再包抄。凭借着夜色的掩护,王二旦与鬼子们捉起了迷藏。
王二旦再次闪进一个村庄时,日本兵驻涡河县城宪兵大队大队长佐佐木面目狰狞,恶声恶气地问身边的翻译官,你的,知道这里是什么的地方?
翻译官点头哈腰,慌忙回答,报告太君,这个村子叫马家洼子。
马家洼子。佐佐木心头大喜,脸上的横肉上下左右抖动。在宪兵大队的老巢里,有一张挂在他办公室墙壁上的作战地图,上面有个三面环河的小村子,叫马家洼子。他杀气腾腾地自言自语道,要西,死啦死啦的!
佐佐木命令翻译官,让翻译官传令下去,包围马家洼子,扎紧袋口,要活的!
4
日本兵点燃了几堆柴垛,马家洼子顿时火光冲天。
佐佐木亲自带队,挨家挨户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喊叫声,求救声,吆喝声,夹杂着鸡飞狗跳的声音。一时间,马家洼子成了一锅沸腾的稀粥。
佐佐木搜到一个低矮的土房子时,见一个老者正在吸着旱烟。浓浓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空气中充满呛鼻的气味。
佐佐木用手捂住嘴巴,一副十分讨厌的样子。他上下翻动泛着绿光的眼珠子,示意翻译官上前。翻译官上前抓住老者的衣领,将老者拽了起来。老东西!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者用力甩掉翻译官的手,在自己的衣领上擦来擦去,好像那里刚刚沾上一泡狗屎,玷污了他的衣服。
佐佐木将军刀竖在老者面前,摆出一副斯文的样子,问,老乡,家里来过什么人的没有?
老者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答道,除了你们,没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翻译官突然狗一样地狂叫,老东西,别废话,到底有几个人?
佐佐木不自觉地向墙角瞅过去。墙角边打一个地铺,地铺上盖一床棉被,棉被如寒风中的枯叶一样,在不停地抖来抖去。
佐佐木刷地抽出军刀,军刀在火把下闪着逼人的寒光。跟随着的鬼子,也端起长枪,咔嚓咔嚓地将子弹推上膛。
佐佐木双手紧握军刀,一步一步向地铺走去。日本兵一个个也弓腰哈背,准备向墙角立即发动攻击。
老者突然跑上前去,双手摁住佐佐木的军刀,号啕大哭。太君,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翻译官一脚将老者踢倒在地,佐佐木的军刀已将被子迅速挑起。
两团白色的肉体,像蛇一样,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佐佐木先惊后喜,眼睛里渐渐升起淫荡的光亮,继而哈哈大笑。老者的土屋里,日本兵的浪笑一浪高过一浪。
老者声泪俱下地说,他们是我的闺女和女婿,这样,还怎么让他们见人呢?
日本兵终于撤了出去,房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之前,王二旦慌里慌张地推开老者的木门。他气喘吁吁地说,大、大……爷,我是彭雪枫……师长部队里的人,日本兵追上来了。
屋外,村子里一片混乱,鬼子的搜捕已经开始,王二旦已经没有了退路。
老者以命令的口气说,孩子,脱掉衣服,赶紧上铺!
上铺时,王二旦发现被窝里躺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他犹豫了。
老者焦急地命令,快,晚了,就来不及了。
同时,老者也命令女子,脱光衣服,不留一丝一缕。
两个身体蜷曲在被窝里时,王二旦发现女子的身体是颤抖着的,两个肩膀也在剧烈地颤抖着。无疑,她在无声地哭泣。
村子里渐渐恢复了平静,空气中飘浮着焦煳的刺鼻气味。
老者坐在门槛上吸烟。烟雾十分浓重,将老者的面目遮盖得十分朦胧。沉默了一会儿,老者说,你娶了她吧。
王二旦整理着穿好的衣服,无奈地回答,大爷,我不能。
老者站了起来,两个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似的。怎么?她不配吗?
王二旦回答,大爷,不,是我不配。
老者的眼光软了下来,嘴里仍坚定地说,你娶了她,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王二旦说,大爷,我身上有任务,现在没有完成。
你娶了她!老者再次坚定地说,不然,她会羞死的。
王二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极有可能,在他离去的时候,出于尊严,女子会选择自杀。
王二旦突然跪倒在老者的脚下,他郑重地对老者发誓,大爷,等革命胜利了,我一定娶了她!
天空开始飘落零零星星的小雨,东北风呼呼地吹着,如同如泣如诉的喊冤叫屈者。坚硬的雨滴打在窗户纸上,发出倔强而固执的声响。村子像一个被折腾疲惫的患者,在风中安静并痛苦地呼吸着。
老者搀扶起高大的王二旦,叹息着说,孩子,你是个革命战士,说话要算数。
王二旦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屋子,打量了一下那个地铺,和地铺上那床仍在瑟瑟发抖的被子,消失在茫茫夜色的风雨中。
5
1945年春,团长王二旦率部奉命攻打涡河县城。
围了三天三夜,打了三天三夜。
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先是炮击,后是人攻。一而再再而三的进攻,战士们一个个倒在枪林弹雨之中。王二旦焦急万分,亲自持枪上阵,终于在第四天凌晨将县城攻破。
据统计,攻打涡河县城的战斗共歼敌121人,活捉24人,缴获重型武器17件,轻型武器213件。王二旦的团也伤亡惨重,他本人身上也多处挂了轻伤。
临时野战医院就设在悦来客栈。王二旦包扎好伤口,右手吊在脖子上,他不顾伤口的疼痛,在客栈上下来回走了两圈。
当年的情景,如今仍然历历在目。正如王二旦当时所料,在他没进入涡河县城的前一天,交通站已经暴露并被破坏。狡诈的佐佐木安排伪军连天加夜驻守悦来客栈,一旦发现来接头的人,立即逮捕。值得庆幸的是,交通站的叛徒并不认识王二旦。王二旦在城外歇息了三次,本来约定在下午赶到接头,王二旦傍晚才进城,到了掌灯时分,王二旦才赶到。王二旦没有说出接头暗号,如果直接接头,后果不堪设想。但是,刚刚离开的王二旦还是引起了敌人的怀疑,他们搜查到扁担和箩筐时,佐佐木才亲自带队进行追捕。
团部接到上级命令,部队休整两天,原地待命。
一丝隐藏在王二旦心里多年的柔情,此刻不失时机地涌上心头。
次日上午,王二旦安顿好了应急事务,便骑着枣红色骏马,带着一个勤务兵,直奔马家洼子。
风和日丽的日子,田野里小草露出尖尖脑袋,嫩嫩绿绿的,十分可爱。王二旦的心情,犹如这春风化雨的绿色,好得透亮。
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都在战场上奔波。王二旦无暇顾及当年的承诺,可是那个和他纠缠在一起的身体,无法让他忘怀。战斗之余,他偶尔回味,一丝幸福和甜蜜,时不时提醒着他,温暖着他。
马家洼子很快到了,但令王二旦十分惊讶的是,大地上只是一片废墟,根本没有马家洼子。三面环水的小河静静流淌,土地上没有村庄,没有房屋,没有驴马鸡鸭,更没有往来的老乡,只有枯黄的野草,像游魂野鬼一般在诉说着什么。隐藏在一片凄凉之下的嫩芽,这些春天的精灵,依然没有感受到春天的生机和活力。
王二旦跳下战马,眉头紧锁,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会弄错地方了吧?可是,他们是一路问着来的。凭着他一些记忆,这里独特的地理特征,应该不会有错的。
勤务兵看着王二旦,不知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急忙问,团长,你说什么?有什么命令?
王二旦没有回答,压在他心头最紧急的一件事,就是要搞清楚这里是怎么回事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经周折,王二旦让勤务兵找到了当地的保长。保长对他们说,没错,那里就是马家洼子。
王二旦十分焦急地问,可是……怎么可能呢?
保长突然双手掩面,抽泣起来。可惜,他们全村男女老少132人,全部被日本人杀害。村子也被他们放火烧掉,直至片甲不留。保长说着说着,突然大怒,日他娘!小日本,早晚要遭到报应遭到天谴的!
王二旦紧攥双拳,牙齿咯咯有声。
王二旦了解到,全村惨遭不幸的日子,正是自己离开的第二天。
王二旦还了解到,那对父女,保长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保长只告诉他,马家洼子的人家不都是姓马,因为都是外迁户,马王张赵李,至少有七个不同的姓氏。
王二旦的心情无比沉重,眼睛仿佛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始终模糊不清。临走,他从马家洼子的土地上攥两把土,揣进自己的怀里。然后,他像当年跪在老者面前一样,双膝跪地,对着那块死寂的土地,认认真真地磕上三个响头。
短暂的休整之后,王二旦率部开赴新的前线。
6
新中国成立后,王二旦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军衔。
将军王二旦戎马一生,身上伤痕累累,弹伤无数。直至与将军永别,火化时,工作人员还从他骨灰里发现两片弹片。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