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连利 李占军
大众媒体对科学的三种误读
文/胡连利 李占军
大众媒体对科学的误读,通常情况下并不直接表现为具体事件,而是在议题设置、报道视角、语义色彩等环节隐含地存在。这种误读是无意识的,因而不易识别。尤其在中国人的日常用语中,科学的使用范畴几乎不加任何条件,这其实更容易使社会大众对科学产生模糊的概念,在对科学的认知上模棱两可。这一方面反映了语言习惯的惰性;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科学在话语霸权背后的能力霸权,即不加区别,无所不能。关注大众媒体对科学的误读现象,对于建设创新型国家和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有着非凡的意义。
大众媒体 科学 误读
在一个由媒体定义的世界,科学也注定被媒体建构,但如果这种建构是误读的结果,发出和接收误读信息的人又都浑然不觉,科学便会在现实语境中进一步迷失。概括而言,媒体对科学的误读可归纳为如下类别:第一类,事关对科学的价值判断,认为科学是绝对正确的代名词;第二类,事关对科学的考核评价,认为科学是可以规划和计量的;第三类,事关对科学的状态描述,认为科学只有成功,没有失败。
此类误读将科学作为一种方法论绝对化、终极化,认为科学可以超越其他领域,扮演世间衡量一切是非曲直的标准。这其实是将科学当成一种信仰,是科学主义的典型表现。此类误读还包括将科学作为一种万能工具和手段去夸大和盲从,是工具理性的极端表现,对中国人世界观影响至深的“人定胜天”口号就是这种工具理性的产物。科学的滥用在世界范围内并不鲜见,著名的“北美黑风暴”、滴滴涕的利弊与存废,以及最近对基因编辑技术的伦理恐慌等,都与科学的滥用和潜在滥用风险有关。对科学工具理性的盲目推崇为这些滥用提供了深层文化动因,大众媒体则是相关舆论的发动者和放大器。
中医科学性之争是此种误读的典型案例。2007年全国科技活动周期间,在举办地南宁的公开演讲中,一位中国科学院院士的惊人之语:“陈晓旭是被中医害死的。”这位院士的言论被大众媒体捕捉,并迅速被更多媒体进行传播。在媒体领域,首发新闻的核心事件被称为“第一落点”,继续挖掘得到的更为深入的相关信息被称为“第二落点”,以此类推。这个过程也是新闻事件的发酵过程,经过多次落点的挖掘,受众最终对核心事件形成固化印象,不轻易随真相的逼近而改变。
必须说明,这并不是中医科学性之争在舆论领域的起点。陈独秀在《新青年》创刊辞《敬告青年》一文中说:“中医不知科学,既不解人身之结构,复不事药性之分析,菌毒传染,更无闻焉;惟知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之说,袭古方以投药饵,其术殆与矢人同科;其想像之最神奇者,莫如‘气’之一说。其说且通于力士羽流之术;试遍索宇宙间,诚不知此‘气’之为何物也!”这与中国科学院院士事后在接受《新民周刊》专访时的说法如出一辙:“中医看病说不清楚,病在什么地方、是什么病不知道……西医比中医高明的是,有了病、是什么病,西医能够说得清清楚楚。”“我讲过中医的阴阳五行理论是‘伪科学’,阴阳五行理论只是中医的一部分,但我很遗憾,因为这是中医的指导思想,这种错误的指导思想影响的行动比较严重,所以我说它90%是糟粕。”
按照这位院士的说法:“网上留言有9000条之多,三分之二骂我,三分之一认同我。”生动描述了有关中医科学性之争的舆论格局。因为受众广泛,有关中医科学性之争的话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媒体上出现,但在屠呦呦作为本土科学家获得中国第一个诺贝尔自然科学奖后基本平息。作为现代科学桂冠,诺贝尔奖成为中医科学性之争的止战神器,意味着大众媒体和社会公众对科学权威的再一次顶礼膜拜。尽管事实上诺贝尔奖委员会已经在颁奖词中申明,这个奖并不是颁给传统医学的。
中医科学性之争作为科学主义泛滥的典型案例,背后隐含着一个简单的形式逻辑:科学是整个逻辑的起点,可以表述为“只有科学才是正确的”,条件项则是“中医不是科学”,结论自然就成为“中医是不正确的”。这个思维模式中,条件项的主语其实可以任意替换,但结论就会变得简单粗暴,其对社会文化的危害不可估量。因为按照这个思维模式,科学就会成为世界的主宰,人甚至也会成为它的附庸。但中医不见容于科学,并不代表中医就是错误和没有价值的,科学的局限性同样是不争的事实。作为中华民族几千年生存智慧的结晶,中医药学已经发育为一个完整的知识系统,有自己的理论基础和技术体系,形成了相应的文化传统,也在漫长的社会实践中为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做出不可替代的贡献。它不见容于科学的标准,并不意味着自身的客观性、系统性和可检验性存在问题。事实上,由于科学理论和手段的局限,不可检验性一度扮演着科学面对大量未知时绕道而行的借口;以之为标准,作为否定其他专业或领域存在价值的绝对依据,并不符合真正的科学精神。
2014年8月16日,在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主办的“科学文化与中外教育”对话活动中,针对神经生物学家、北京大学终身讲席教授饶毅主张的“用科学贯穿社会”的观点,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江晓原教授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切菜刀理论”,对科学的局限性和如何正确对待这种局限性做了生动的描述。江晓原教授把科学比喻为厨房里的切菜刀,“切菜刀首先不能不用,但是第一你自己不当心,切菜刀也会把你的手割破;第二,坏人把它拿在手里会用来杀人”。在这个比喻中,江晓原承认科学的不可或缺,但就像家里的切菜刀那样,“一定要放在比较妥善的地方”,尤其对很多具危险性的新的科学技术要用伦理道德加以规范。
“学科学、爱科学、用科学”,这是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前后出生的大多数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口号,是科学取得话语统治地位后向信仰层次的成功跃进,“爱科学”的概念尤其以浓厚的情感色彩融入中国人的价值系统,尽管至今很多人不知科学为何物。在普罗大众中建立起对科学的审美认同,文学艺术界和传媒界功不可没,作家徐迟和他的《哥德巴赫猜想》是两界联手的杰作。作为资深科学家,饶毅教授显然对审美和信仰层次上的科学更容易感同身受,他认为“科学同时是一个生活方式,是一个思维方式,而这一部分其实对全国人民,对全国的大多数人都是有意义的”。对此,江晓原教授并不认同:“比如说我们以前说热爱科学,难道现在让我们热爱切菜刀吗?”江晓原的观点代表了知识界对科学泛化和意识形态化的担忧:“比如说一个战士热爱那把枪,因为这个枪是他非常好的工具,是他的好伙伴,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热爱也没有问题”;而一旦超越这个意义,成为一种价值判断,“当我们说热爱什么东西,我们要为什么东西献身的时候,那个东西肯定被我们赋予了道德上,或者是美学上非常崇高的东西。比如,你说要为爱情献身,那是因为你觉得爱情美好。因此,热爱、献身这种提法本身,我现在主张慎用”。
此类误读事关对科学的考核评价,认为科学是可以规划和计量的。在大众媒体上,这类题材并不少见,科学家建议或呼吁布局某个前沿方向,国家整体科研实力又取得明显进步等,都涉及对科学发展的强烈预期和量化评价。尤其以SCI马首是瞻,已公认为是中国科学界的一大弊端。
SCI是美国《科学引文索引》的英文缩写,于1957年由美国科学信息研究所创办,是国际公认的进行科学统计与科学评价的最为重要的检索工具。在中国科学界,SCI让很多人既爱又恨,之所以爱,是因为它确实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一篇论文的国际影响力;之所以恨,是因为它几乎决定了一位科研人员的全部人生。也因此,SCI这个词在一些科研人员那里又拥有了一个幽默的雅号,叫“Stupid Chinese Idea”(愚蠢的中国式观念)。
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SCI在中国科研评价体系中的地位,大众媒体对此也有忠实反映。在百度高级新闻搜索界面“搜索结果”栏的“包含以下全部的关键词”一项中,输入“SCI”,选择2015年1月1日到2015年12月31日为时间周期,关键词位置选择“仅在新闻的标题中”,对新闻源则不做限定,按每页显示20条计,共搜索得到12页、643篇相关新闻。以第一页显示的20个标题为例做简单分析:除5条属于其他领域,剩余15条都与SCI有着实质性相关关系。其中,有关于经验传授的,如“撰写及发表SCI文章的心得体会”“SCI论文的撰写和投稿注意事项”;有关于榜样和典型的,如“儿童医院论文大户,已在SCI发表论文22篇”;有关于议论与反思的,如“SCI出售引起的医界‘冷思考’”;等等。令人意外的是,里面竟有4条内容相同的与SCI有关的社会新闻,其中一篇的标题为“女硕士带SCI论文做嫁妆征婚:可改夫君为作者”。SCI成为中国科研人员婚姻家庭的介入因素,着实反映了以SCI为核心的科研评价体系对中国社会影响之深。现实的一面则是,在相当一部分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硕士生或博士生如不能发表一定数量的SCI论文,是不允许参加毕业论文答辩的,足见该新闻中的女主人公以SCI论文作陪嫁对男性科研人员的诱惑程度。
客观而言,大众媒体对SCI热并非始终迎合,围绕对SCI的议论与反思,一些主流严肃媒体亦多有发声。2001年4月3日,作为科学类大众媒体代表的《科学时报》(曾用名:《中国科学报》)在头版头条位置刊发中国科学院院士蔡睿贤“谁来决定中国基础研究方向”的署名文章,并由此引发了长达近一年的讨论。作者在这篇文章中痛陈科研评价简单以SCI收录为唯一准则的做法:“例如,评职称,就得看有无SCI或EI收录论文;连博士、硕士答辩也会有同样的要求;有些单位为能发表更多的‘SCI论文’,以便有更好地排序,更直接规定发表一篇‘SCI论文’发奖金若干。此风日益蔓延,几乎成了导向准则,我国基础性研究方向好像变成由SCI来决定了。”
评价标准以SCI论,实际上反映了中国科学评价的外部化和科研行政系统的不自信。大众媒体的介入是这种外部化的最直接动因,其形式和手段则是议题设置。通过议题设置,大众媒体将本属科学共同体内部事务的科研评价活动纳入公共舆论空间,并将舆论的主要兴奋点反馈回科学共同体;迫于舆论压力,科学共同体不得不与公众关切相妥协,从而被动地向社会敞开大门。行政系统是科研评价的主要使用者,据此安排经费的优先支持顺序,从而影响某一领域的兴衰存亡,连带影响众多相关领域科研人员的职业生涯和生活状况。对学科布局的生杀大权强化了行政系统的自我认同,居于被动地位的科学家难免投其所好,这使行政系统逐渐替代科学家的专业判断,在对科学的主观预期和规划上发挥导向作用。然而,无论是科学家的专业主导,还是科研处长的行政主导,规划都只在表达人的意愿,科学始终遵循着自身的规律。尽管青蒿素的发现是出于非常时期抗疟药三年研究规划(即“523任务”),但其本质上却是偶然性的产物,以此断言可凭借规划导致重大科学产出,不是自欺欺人,就是别有用心。
行政系统与科学家是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尽管这种关系也被描述为服务与被服务,但终究存在着各自的利益诉求,是一对矛盾体。基于资源的有限性,行政系统倾向于评价标准的客观、简洁和量化,以加强标准刚性,提高评价效率。而基于科研自由原则,科学家倾向于评价标准的宽松、长周期和小同行化,以减轻负担,轻装前行。两种倾向的交锋衍生了很多折中的调和方案,比如,“所长治所,科学家治学”“校长治校,学者治学”等,其实难分伯仲。不同话语优势的产生仍然来自大众媒体介入后导致的舆论格局:一方面,经过多年舆论培育,公众对SCI论文排名期待多多;另一方面,大众媒体以同情弱者自居,以维护科研自由为名,对科学家的诉求和抗争并不吝惜笔墨和版面,懒政的帽子非常容易扣到行政系统头上。这使媒体在两者之间巧妙但未必有意地建构了一种此消彼长的动态平衡,搅动科学共同体不断被拉到媒体的聚光灯下,成为公众舆论的谈资。
科学的自主表现为纯粹以科学家的好奇心和多样性的现实需求为驱动力,荣誉、地位和成就动机只会在其中扮演一定角色。科学界流传甚广的一个故事为科学的纯粹性做了生动的注脚:据说,很久以前,英国格林尼治天文台台长的薪水并不高,英国女王知道后,要给这位台长提高一些薪水。但女王的这番好意被台长婉拒了,台长的理由是,如果这个职位的薪水提高了,那么将来占有这个位置的人就不一定是天文学家了。
破坏科学纯粹性的,包括工业、资本和权力,也包括大众媒体和舆论传播等其他外部因素。工业要求科学适应技术的商业化,不一定追求创新,但必须实现工艺的完美;资本要求科学窥透人性弱点,创造新功能以使这些弱点对自己的商品产生依赖;权力要求科学为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控制地位和范围提供“独门绝技”;大众媒体则从科学报道那里获得更多发行量、收视率、点击率、流量、“粉丝”,等等。众多外部因素的干预,使科学的动机和目标脱离本来轨迹,变得日益世俗化,追求更多的话语权、更多的经费资助、更高的学术地位等从隐晦变为公开,甚至手段上无所不用其极,一度成为社会舆论诟病的焦点。其实,那些立足本土需求的特色难题,比如,高原冻土、湖泊水华、地沟油检测等,涉及更大量的原生科学问题,值得科学家终其一生为之奋斗,解决好这些需求,这本身就意味着重大原始科学的发现和突破,历史也会因此而将其铭记在册。但由于这些问题并非国际热点,无法在以SCI马首是瞻的科研评价体系中脱颖而出,埋首这些领域的科学家至少在舆论领域显得更为暗淡和沉默。类似的情况在科学的本土化中并不少见,因为过于“土气”,无法同国际接轨,无法进入媒体议程,因而注定处于冷门和边缘。只有以别人为参照,在别人后面跟跑,才能确定自己的方位和方向,很多科学家由“知识分子”变为“知道分子”,这就是公众从大众媒体那里看到的中国科学形象。这样的形象让科学家的公信力丧失殆尽,他们对转基因、对食品安全等争议问题的专业意见被公众厌弃,转而相信那些来自“朋友圈”的小道消息,由此造成科学舆论的失控。
如今,公众藉由大众媒体,大众媒体藉由议题设置,已将科学传播带入“公众参与科学”阶段,但由于相当一部分科学家缺乏媒介素养,也有相当一部分公众缺乏科学素养,两者之间产生的张力正让科学传播面临严峻挑战。这对科学是福是祸并无定论,但使公众获得了更多参与科学的机会,一方面代表了科学民主化的现实,一方面使科学的精英色彩趋于淡化。由此观之,大众媒体绝非科学的拥趸,倒像科学的解构者。寄望于通过大众媒体的传播促进公众对科学的理解,从而提高公众的科学素养,最终促进科学发展,注定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认为科学只有成功没有失败,事关对科学的状态描述。正如人们所看到的,失败的科学案例几乎不会见诸报端,媒体所呈现的科学研究,都是取得一定进展、做出一定成绩的。一些失败的案例多集中于社会关切度较高的医药卫生领域,如预期能治愈艾滋病等重大疾病的疫苗研发,在进入关键攻坚阶段遭遇失败的案例,就会成为大众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在备受瞩目的事件上,“成”也新闻、“败”也新闻,这符合新闻的基本规律。
大众媒体不报道失败的科学案例,可能的原因,一是主观上认为新闻价值不够。这取决于大众媒体对失败科研案例的新闻价值判断。《纽约时报》的著名格言“所有值得印刷的新闻”,《新京报》早期“负责报道一切”的雄壮口号,都代表了主流严肃媒体对新闻的历史情怀。而历史既有宏大叙述,也有细枝末节,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有的并无是非曲直,而仅是一种客观存在。新闻作为历史的记录者,历史作为现实的镜鉴,都要求将失败的科学案例作为科学的真实一面呈现给公众。遗憾的是,作为常态的失败是新闻的稀客,而仅是偶遇的成功,却往往被当作大众媒体的座上宾,科学研究的历史和现实也就被媒体的选择性传播掩盖了绝大部分面孔,受众看到的,仅仅是科学结出的灿烂果实,那些胎死腹中的灵光一闪,功亏一篑的漫长守候,仰望星空的寂寥,跋山涉水的艰辛,地狱之门的惊恐,都被这果实的耀目光环遮盖了。
二是客观上无法获悉失败的科研案例。关于科学发现的报道,其一次传播的消息来源几乎都是科学期刊。而科学期刊作为科学共同体发布成果、交流经验的主要平台,所刊登的论文仍然以成功的科研工作为主。发表成功但不提供教训的编辑思想,断送了科学共同体内部对那些失败教训的分享渠道,其实于科学的进步并无益处。显然,失败教训的传播,可以极大降低后来者重蹈覆辙的几率,对同行的类似想法和实验设计也是有益的提醒。
三是主观上有意愿但受到某种力量的制约。这种情况在新闻舆论领域并不鲜见,但通常都是隐性的。我们只能假定,科学期刊“发表成功但不提供教训”的编辑思想是对科学共同体内部游戏规则的适应。这也许意味着,对科学职业的选择同时代表了对其残酷竞争现实的承认,那就是科学发现只承认第一、不承认第二,这导致花环和掌声从来都是第一发现者的专有待遇,也使得科学共同体内部根本无暇顾及失败和挫折,因为这之外有太多的备选方案同样足够精彩,并预期为人们带来新发现的惊讶与兴奋。大众媒体“忠实”地追随了这一规则,或许并非意识不到失败案例更能教育青年学子正确认知科学职业,但如何弥合由此导致的科学形象的分裂,却也是对科学编辑和记者们的一个技术挑战。
作者胡连利系河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保定学院院长
李占军系河北大学2013级博士生,中国科学报社副局级编委、前副总编辑
[1]蔡睿贤.谁来决定基础研究方向下载[N].人民日报,2001-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