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財
讀《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
——略談秦漢簡牘中的曆法問題
李洪財
古代天文曆法是傳世典籍中非常重要的内容,也是非常難的學問。它既需要扎實的古文獻研究基礎,又要熟練掌握天文計算等現代科學手段。這種需要多學科知識背景,文理結合的學問,近幾十年來取得了豐碩成果,綜合性的論著如陳久金的《中國古代的天文與曆法》、劉操南的《古代天文曆法釋證》、劉洪濤的《古代曆法計算法》。①陳久金、楊怡:《中國古代的天文與曆法》,商務印書館2007年;劉操南:《古代天文曆法釋證》,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劉洪濤:《古代曆法計算法》,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斷代專題研究成果如董作賓《殷曆譜》、常玉芝《殷商曆法研究》、武家璧《觀象授時——楚國的天文曆法》等等。②董作賓:《殷曆譜》,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2年;常玉芝:《殷商曆法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武家璧:《觀象授時——楚國的天文曆法》,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近幾年,古代天文曆法的研究中,時間或材料跨度大的綜合性研究成果逐漸減少,研究方向開始偏於斷代或以相對封閉材料爲中心的研究。特别是大量出土材料公布後,以一種出土材料爲基礎,結合傳世文獻,並運用多種手段、多角度的研究方法,成爲當前古代曆法研究的重要内容和形式。比如羅見今和關守義的《〈肩水金關漢簡(三)〉曆簡年代考釋》、李忠林的《周家臺秦簡曆譜繫年與秦時期曆法》、孔慶典的《十世紀前中國紀曆文化源流——以簡帛爲中心》,③羅見今、關守義:《〈肩水金關漢簡(三)〉曆簡年代考釋》,《敦煌研究》2015年第4期,第106—111頁;李忠林:《周家臺秦簡曆譜繫年與秦時期曆法》,《歷史研究》2012年第6期,第36—53頁;孔慶典:《十世紀前中國紀曆文化源流——以簡帛爲中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還有目前最新的研究成果——張培瑜先生的《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④張培瑜:《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科學出版社2015年。
張培瑜先生的新著共分八章,前四章以傳世文獻爲主,對《春秋經》、《左傳》、《國語》、《史記》中的曆法問題展開論述。書中通過詳細的文獻梳理,利用現代天文曆日計算方法,對傳世文獻中紀年曆日資訊作了推算核對,取得了很多突出成果。比如書中説《春秋經》記載的朔晦、曆日干支爲當時魯國曆日;《左傳》新增的天象曆日記載很多屬於戰國學者推算附入的;《左傳》與《國語》的歲星紀事可以互補,但他們都與實際天象不符,皆非實際觀測,也是戰國學者根據當時的天象認識,依據歲星十二年一周天的規律反推上去的。這些結論不僅對曆日研究有重要參考作用,對先秦文獻研究也非常有價值。張先生書中前四章還討論了古六曆、三統曆、東漢四分曆的推步。特别是在討論古六曆時,運用出土文獻中的曆日材料作對比驗證,指出秦、漢初、漢武帝時期曆法的差别,得出秦代曆法不屬於古六曆的任何一種的結論。①張培瑜:《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第108頁。不過前四章内容是傳統曆法研究的主要内容,在以往的綜合性論著中大多有所探討。而且有些章節與張先生的早期著作内容大致相同。比如第四章的“東漢四分曆推步”内容,就與《中國古代曆法》的第五章“東漢四分曆”内容基本一致。②張培瑜等:《中國古代曆法》,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年,第302—382頁。
張先生書中後四章側重討論出土文獻中的曆法問題,重點對西周金文中的曆法、曆譜、月相,以及金文記載的王世等問題作了擴展討論。西周金文的曆法研究,涉及古文字學、考古斷代、文獻學等多個學科,存在諸多不確定因素,所以金文曆法研究一直存在非議。比如張富祥先生就曾撰文指出,目前在對上古曆法不能明晰的情況下,不主張用構建金文曆譜的方法來推求古史年代。他認爲依據少量銅器斷代推定西周王年的支點多不可靠,構建金文曆譜所預設的西周曆法要點也仍有待證明,這樣推算會存在很多問題。③張富祥:《古史年代學研究的誤區——夏商周斷代工程金文曆譜問題分析》,《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第64頁。西周金文曆法研究確實存在很多困難,而且由於諸多不確定因素,其研究存在很大風險。不過張先生在推算時,已經充分考慮了各種不確定因素,把研究風險降到了最低。所以,從借鑒和使用的角度來説,張先生書中很多推算資料和結論會相對穩妥安全些。
秦漢簡牘曆法研究,在張先生書中也有很多突出的貢獻和成果。比如書中整理出來的周家臺30號墓秦簡、張家山247號墓漢簡、里耶秦簡等出土材料的曆日表,④張培瑜:《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第102—103、108頁。還有復原出來的秦代十五年的曆日表,這些推算或復原結果對秦漢簡牘研究者來説,都有非常重要的參考作用。還有書中第五章,對出土秦漢簡牘材料中日書的直宿、日躔、建除、從辰等問題作了深入研究。對今後《日書》研究有非常重要的指導意義。
通觀全書,以現代科學計算爲主要手段,充分結合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二重互證,是張先生大作的最主要特點。書中很多精彩内容和研究成果,對今後的相關研究都有非常重要的指導作用。由於本人從事秦漢簡牘整理工作,我們更關注的是張先生書中所討論的秦漢簡牘曆法問題。下面通過讀張先生大作後得到的一些啓發,着重談談秦漢簡牘中的曆法問題。
相對於其他出土材料而言,秦漢簡牘中的曆日干支記載顯得更直接明確。而且這類有紀年干支的簡,近些年又新增了很多。比如嶽麓秦簡、走馬樓西漢簡、北大秦簡中都有紀年干支内容記載。對曆法研究者來説,能給出越多準確的紀年和干支朔日點,推出的結果就越準確。既然秦漢簡牘中有大量的紀年干支朔日記載,按理來説秦漢的曆法應該比較清晰了,但結果却使問題更加複雜。張先生書中也説到:“由這些新的曆日材料可知,秦和漢初的曆法問題,遠不是如過去學者想象的那樣簡單。”①張培瑜:《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第108頁。
我們在整理和研究秦漢簡牘時,發現秦與漢初的曆法問題很複雜。比如嶽麓秦簡(肆)2088簡中記載“廿五年五月戊戌以來”。簡上有明確的紀年、月份、干支紀日,字迹清晰,無誤釋或辨識不清的情況。這支簡雖未標明月份大小,也未明確朔日,但可以確定簡上的“戊戌”應該是廿五年五月的某一日。按照張先生書中通過出土材料整理出的“秦王政元年至廿五年朔閏表”,②張培瑜:《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第116頁。廿五年五月爲丙午朔,但整個廿五年五月並無“戊戌”日。最近的戊戌日要在“丙午”的前八天。秦簡歷法與當前推算結果不合的問題早就有發現,比如周家臺秦簡曆譜,黄一農先生與張先生的排法就不一樣,③黄一農:《周家臺30號秦墓曆譜新探》,《文物》2009年第10期,第84—87頁;黄一農:《秦王政時期曆法新考》,《華學》第五輯,中山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43—149頁;張培瑜、彭錦華:《周家臺三〇號秦墓曆譜竹簡與秦、漢初的曆法》,《關沮秦漢墓簡牘》,中華書局2001年,第231—244頁。但各自又能自圓其説。再如嶽麓簡《質日》曆譜的排序李忠林、陳松長、曲安京、肖燦等先生意見皆不一致。④李忠林:《嶽麓書院藏秦簡〈質日〉曆朔檢討——兼論竹簡日誌類記事簿册與曆譜之區别》,《歷史研究》2012年第1期,第162—170頁;陳松長:《嶽麓書院所藏秦簡綜述》,《文物》2009年第3期,第76頁;曲安京、肖燦:《嶽麓書院藏秦簡〈質日〉曆譜考訂》,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 ww.g w z.f u d a n.e d u.c n)2012年2月25日。一般説漢承秦制,看來在曆法上並不是簡單相承。張先生在書中也説到,通過目前已知的出土材料推算,可以找到一種平朔的曆法符合周家臺30號墓秦簡的曆日和漢武帝元光元年曆日,但這種曆法却不能完全符合西漢初年張家山247號墓出土漢簡的曆日。①張培瑜:《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第107頁。漢簡曆法問題還不僅出現在西漢初的張家山漢簡上,西漢後期的簡牘中同樣有很多複雜問題。比如額濟納漢簡2000E S 7S F 2∶2A,簡上記有“元延元年九月乙未朔”,但按照張先生的《三千五百年曆日天象》,元延元年九月是“乙丑”朔。簡上所記“乙未朔”最近出現在該年八月。在漢簡中,這種紀年曆日與目前紀年朔閏表不符的情況非常多,張德芳先生在《懸泉漢簡研究》中有詳細調查。②張德芳、郝樹聲:《懸泉漢簡研究》,甘肅文化出版社2009年,第38頁。也就是説目前的各種紀年曆日推算結果,與新公布的出土文獻紀年曆日仍有很多不合的情況。這種現象目前還没有更合理的解釋,讀過張先生的書後,我們滋生出一些想法,提出來供大家討論。
第一,秦漢時是不是有兩種或者多種曆法混用的情況?張先生在復原秦代曆法時注意到了簡牘的公私差别。他在書中引用李學勤先生的説法,認爲里耶秦簡多爲官府文書,記録相對準確,周家臺秦簡中的曆日可能是個人記事,列出來300多天的曆日,好像是在記“流水賬”,多有錯誤和矛盾之處。③張培瑜:《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第109—110頁。私人的記録確實難免錯誤,但既然不是個别錯誤,可能不全是個人抄寫造成的。我們推想,這裏可能有混用其他曆法的情況。今天所使用的曆法是農曆與西曆並行使用,應對不同需要使用不同的曆法。農村生産仍以農曆來確定農事的時間,而在學校機關一般都是使用西曆。另外少數民族中還有苗族古曆、藏曆、傣曆等。在多種曆法並存的情況下,私人記録中偶爾出現了曆法混用的情況是完全可能的。特别是戰國時代,言語異聲,文字異形,地域跨度大,要想統一使用一種曆法應該比較困難。秦始皇統一以後,即便官方有統一使用的曆法,民間私下記録時也未必全都統一使用。如果真有曆法混用的情況,那麽周家臺秦簡的曆日記録也不能説是錯誤,只是曆法體系不同産生的差異而已。張先生書中也説到,戰國、秦、漢初具體實行的是何種曆法,戰國、秦、漢初時的顓頊曆、殷曆内容究竟如何,至今仍然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④張培瑜:《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第107頁。所以這種混用的曆法可能是已知的,但我們還没有完全研究清楚它的具體内容,也可能是一種完全未知的曆法。
第二,改曆的時間點很難確定。改曆涉及如何對待新曆與舊曆轉换的時間差。如果不清楚這個問題,推算的結果必然與實際相差甚遠。張先生書中説,如果秦和漢初使用的確實是古曆四分法,那麽秦到西漢太初曆改曆之前,至少改過兩次曆法。①張培瑜:《先秦秦漢曆法和殷周年代》第107頁。顯然這是根據既定條件的推測。秦至漢初究竟改過幾次曆法,什麽時間改曆,這是目前無法解決的問題。現有的史料對這些問題並没有非常清楚的記載。比如學界有認爲嬴政公元前238年(九年四月)親政有改曆,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二十六年)統一六國時也有曆改。②李忠林:《周家臺曆譜系年與秦時期曆法》,《歷史研究》2010年第6期,第38—39頁。但這兩個改曆時間也只是推測,以往並没有明確史料證明這兩年有改曆。我們前面提到的嶽麓秦簡所記“廿五年五月戊戌”與秦統一時間非常近,這支簡的干支問題,可能與秦統一時改曆有一定關係,或許可爲秦統一時改曆提供一些佐證。但證據還不是特别充分,有待日後更多材料支撑。
第三,利用出土材料曆日資訊復原秦漢曆法有待更多新材料。有學者指出:“出土的系統而連續的曆日資料本身自足互證,不必符合後世學者對這一時期曆日進行推算的理論及其結果。”③何晉:《秦簡質日小識》,《秦簡牘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14年12月,第39頁。張先生在復原秦漢曆法時,就是儘量尋找材料本身資訊進行推算。但並不是所有出土材料中的曆日記載都可以“自足互證”,比如我們前面説到的嶽麓秦簡2088中曆日問題就無法解釋。出土文獻曆日系統還需要更多材料完善。應該客觀看待出土材料與傳世文獻曆日、後世推算結果的關係,偏向任何一種結果都可能對推算産生誤導。不過張先生的復原推算已經十分接近真相了,相信隨着出土材料日益豐富,秦漢曆法本來面目會更加清晰。
綜上,我們通過讀張先生的新作,結合自己研究過程中遇到的問題,談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先秦兩漢曆法研究還有很多不確定問題需要解決。過去没有更多出土文獻可對比,主要依據傳世文獻。如今大量出土材料不斷豐富研究,利用雙重文獻互證,已經成爲曆法研究的基本方法。張先生的新作正是靈活運用這種方法,並客觀審視各種文獻材料,不附和舊有記載和推算資料,相信大家讀了張先生的新作會有更多的收獲和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