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与梅洛—庞蒂的时间观比较研究

2016-02-01 18:23:45李婉莉
外国哲学 2016年0期
关键词:庞蒂梅洛时间性

李婉莉

青年之窗

萨特与梅洛—庞蒂的时间观比较研究

李婉莉*

萨特与梅洛—庞蒂在时间观念上有很多共同的地方,但也有很大的不同。两人都批判流俗的时间观念,看重原初被经验的时间、本己时间;也都发现了主体性与时间性之间的密切关系。但在萨特那里,主体是自为,而在梅洛—庞蒂那里,主体是肉体化的知觉。前者更关注本体论,后者则是现象学。前者的自为是要不断谋划、不断做决定的,因而它的连续性难以达到,时间是碎片化的、不连续的。后者的主体是暧昧地生活于世界中的肉身化的知觉主体,这个具身的知觉主体提供了一种前个人的时间,也即身体的时间,作为个人的时间的基础,从而保证了时间的连续性。

时间性 主体性 自为 身体—时间

尽管梅洛—庞蒂对萨特的时间观有着诸多批判,但不可否认,他与萨特在时间问题上也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作为将现象学引介到法国以及使现象学本土化的代表,萨特和梅洛—庞蒂的时间观念都是以接受和吸收胡塞尔和海德格尔这两位德国现象学家的理论为基础的。现象学被看成是一种追求原初经验的哲学,与这种追求相呼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时间理论有一个共同的基础:他们都认为,有一种原初被经验的时间,它与我们日常生活中经验的、在哲学之外人们早已熟知的时间不相同,甚至对立。海德格尔在《时间与存在》一文中将其称为“本己时间”,其意思是,按其原初的占有中是如何显现的样子来理解的时间。①克劳斯·黑尔德:《时间现象学的基本概念》,靳希平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页。可以说,在探讨时间问题上,萨特和梅洛—庞蒂都在追问这种原初被经验的时间、本己时间。

除此之外,萨特和梅洛—庞蒂都发现了主体性与时间性之间的密切关系。在萨特关于时间的现象学描述中,有着一种依照主体性来显示时间的整体性的企图。时间的各个时刻是通过我们在追逐不可能的自我同一性的无止境的运动中联系在一起的。和萨特一样,梅洛—庞蒂也认为时间是主体的一个维度。②Margaret Whitford, Merleau-Ponty’s Critique of Sartre’s Philosophy, French Forum Publishers,Lexington, Kentucky,1982, p.90.他在《知觉现象学》中说到,我们需要思考时间本身,正是通过追随时间内在的辩证法,我们才能够被引领着去修正我们关于主体的观念。③Maurice Merleau-Ponty,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tr. by Colin Smith, Routledge Classics, 2002,p.477.他进而提出,我们必须将时间理解为主体,将主体理解为时间。④Ibid., p.490.这是因为,主体不是在时间之中,而是主体活在时间里,是与生活结合在一起出现的。⑤Ibid., p.491.梅洛—庞蒂认为,对时间进行现象学分析是解决主体性问题的钥匙,因为我们已经在时间和主体之间发现了更加亲密的关系。时间不仅是主体的特征,更是主体性本身。所有《知觉现象学》一书之前所解释的存在的维度—空间性、性感、语言等等,之所以最终导向时间问题,是因为它们都指出了作为时间性而存在的主体,指出了主体是时间性的存在。⑥Scott L. Marratto, The Intercorporeal Self: Merleau-Ponty on Subjectivit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12, p.117.

尽管二者都发现了主体性与时间性之间的密切关系,但是,在萨特那里,主体是自为,是与自在存在对立的自为存在;而在梅洛—庞蒂那里,主体是模糊暧昧地生存于世的肉体化的知觉。前者更关注本体论,后者则是现象学。因此,二者虽然有着相似的开端,但因为着重点不同,其时间观的走向也不同。前者的自为是要不断谋划、不断做决定的,因而它的连续性、它的自我同一性,就难以达到。时间在那里最终就是碎片化的,不是连续的。后者的主体是肉身化的知觉主体,梅洛—庞蒂所谓的知觉要求一种身体自身的综合,这种综合牵涉到空间性和运动性,而空间性和运动性的存在就暗含着时间的存在。因此,时间性暗含在梅洛—庞蒂全部的关于知觉的现象学描述中。①Monika M. Langer, Merleau-Ponty’s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A Guide and Commentary,Macmillan Press, 1989, p.123.在批判萨特的时间观的时候,梅洛—庞蒂提出了前个人的时间,也即身体的时间,作为个人的时间的基础,从而保证了时间的连续性。

一、时间的三种绽出

海德格尔将过去、现在和将来称为时间性的绽出,认为时间性是源始的、自在自为的“出离自身”本身。时间性的本质就是在诸种绽出的统一中到时。而流俗的时间观念则把时间当作一种纯粹的、无始无终的现在序列,在这种作为现在序列的时间中,源始时间性的绽出性质被敉平了。②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熊伟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375页。萨特与梅洛—庞蒂的时间观都接受了海德格尔的绽出的观念。时间不是别的,只是一种从自身的飞离。时间在销蚀着、具有分离性,它在分离,在逃逸。③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杜小真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76页。这种飞离,就是海德格尔的绽出。对于时间的这三种绽出的分析,萨特和梅洛—庞蒂之间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

1.过去

萨特将时间看作一个整体,认为时间性明显是一个有组织的结构。过去、现在、将来应该被当作一个原始综合的有结构的诸环节。否则,我们首先就会碰到这样一个悖论:过去不再存在,未来尚不存在,至于瞬间的现在,众所周知,它根本不存在。①萨特:《存在与虚无》,第145—146页。因为时间是一个整体,所以,不能孤立地去看其中的每一个环节。萨特批评笛卡尔和柏格森,因为二者都是把过去和现在孤立起来,单独地研究过去的结局的。萨特说,人们不能赞同的是他们不能把过去和现在联系起来,因为,他们如此这般所设想的现在将全力摒弃过去。假如当时他们从整体出发考虑瞬时的现象的话,他们就应看到“我的”过去首先是我的过去,就是说,我的过去是根据我所是的某种存在而存在。过去不是乌有,也不是现在,而是属于它自身的根源,就如同与某一现在、某一将来相联系着一样。②同上书,第149—150页。

换句话说,如果在过去形式下的存在的暂留不是一开始就从我今天的现在中涌现出来,如果我昨天的过去不是作为我今日的现在之后的一种超越性,我们就丧失了旨在把过去与现在相连的一切希望。③同上书,第151页。在萨特看来,过去是一种自在存在,如果从过去出发去研究现在与过去的关系,那么我们就永远也不能建立它们之间的关系。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外在的联系。比如,我们可以说我有一辆汽车,我有一匹赛马,可是我却不能这样说:“我有一个过去”,这样说的结果,就将过去和汽车、赛马一样,变成外在于我的东西了。而事实上,过去“可以完全被设想为在现在之中的存在物,但是,人们已经没有方法去介绍这种内在性,它完全不同于沉在河底的一块石头的内在性。过去可以不断纠缠着现在,但它不是现在,它是那个是它的过去的现在”④同上书,第153页。。

因此,萨特认为,只存在对某一现在而言的过去,这个现在如果没有它的过去跟在后面,就不能存在,就是说,只有那些在其存在中与其过去的存在相关的存在才拥有一个过去,而且它们将要成为它们自己的过去。如果我们说把过去赋予生命,这只是证明了生命的存在是包含一个过去的存在。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正是通过自为,过去到达世界,因为自为的“我是”是以一种“我跟随我”的方式而存在的。①萨特:《存在与虚无》,第154页。萨特将过去看作自在的存在,而我是一种自为的存在。若要探寻我的过去,就必须从现在的我出发。正是通过自为的我的现在,过去才得以到达世界。

过去可以被设想为在现在之中,过去缠绕在现在之中,过去在现在中现身。萨特的这一观点与梅洛—庞蒂是相似的。梅洛—庞蒂认为,我们对于过去有一种身体上的储备(a bodily storage of the past)。举例来说,桌子上有我过去生活的痕迹,我在上面刻下了我名字,在上面洒下了墨水,但是,这些痕迹并不涉及过去,它们就是现在。至于我在它们之上发现了某些“以前的”事件的记号,是因为我从别的地方得到了我过去的感觉,因为我自身就带着这种特殊的感觉和意义。②Maurice Merleau-Ponty,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p.480.梅洛—庞蒂认为,回忆不是过去的构成的意识,而是在暗含的基础上,重新打开包含在现在中的时间。而身体,是我们与时间和空间联系的媒介。③Ted Toadvine and Lester Embree, eds., Merleau-Ponty’s Reading of Husserl,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2002, p.150.

2.现在

萨特认为,与自在的过去不同,现在是自为。自为是现在赖以进入世界的存在,而现在的意义,就是“面对……在场”④萨特:《存在与虚无》,第163页。。

我的现在,就是“面对……在场”,是自为的我面对我此时此刻面前的一切、周遭的一切,面对我之外的所有自在存在而在场。所以说,所谓现在,“就是一个自为在向诸存在显现时,自为与诸存在的共同在场”①萨特:《存在与虚无》,第165页。。自为从一开始就面对存在在场,因为就其自身而言它就是共同在场的证明。而且,萨特认为,“面对……的在场”是存在的一种内在关系,这存在是与它对之在场的诸种存在同在的。在任何情况下,这都不会是一种简单的外部接近的关系。②同上书,第163—164页。

可见,在萨特这里,现在是一种自为与其面对的所有存在之间的共同在场。现在不是一个时间上的点,而是有着一种场域性的特征。在这一点上,萨特和梅洛—庞蒂的看法是一致的。

梅洛—庞蒂认为,时间于我是存在的,因为我拥有一个现在。一个时间的维度不能从其他的维度中推演出来,但是,现在(广义上讲,包括原初的过去和未来的视域)具有这样的优先权(priviledge),因为现在是一个地带(zone),在这里,意识和存在是一致的。③Maurice Merleau-Ponty,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p.492.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维度的时间的整体被包含在每一个现在之中。

梅洛—庞蒂批判俗常的时间观念,认为后者将时间比喻成自在存在的河水或喷泉,因而凝固了时间。这种比喻让时间崩塌,因为它认为过去和未来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而现在则变成了完全瞬时的瞬息存在,因而完全没有延展性,几乎等于不存在。④Monika M. Langer, Merleau-Ponty’s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A Guide and Commentary, p.124.为此,梅洛—庞蒂提出了在场域(Field of presence)概念⑤Maurice Merleau-Ponty, op. cit., p.483.,正是在“在场域”中,我与时间接触,并学着领会它的过程。所以,在梅洛—庞蒂看来,时间不是一条线,而是相互重叠的意向性之网。在这个意向性之网中,我们以我们的具有原初意向性的身体性知觉,领会着时间的各个维度之间的联系。在这里,“我们可以在预期中达到未来,也可以在回忆里回到过去,就是因为我们的现在在自身之上不是封闭的,而是在未来和过去的两个维度都超过了自身”⑥Monika M. Langer, op. cit., p.127.。

3.将来

萨特认为,将来是我要成为的东西,正因为我可以不是它。①萨特:《存在与虚无》,第169页。

所以,首先要指出自在不能成为将来,也不能包含将来的某一部分。当我注视新月的时候,圆月只有在向着人的实在进行自我揭露的“在世界之中”,才是将来;将来是通过人的实在来到世界上的。②同上书,第167页。没有人的实在,则无所谓将来。因为与自为没有联系的自在的存在是没有将来的。

萨特还认为,对我表现为现在的自为之意义的通常是与我共有将来的存在,因为它面对将来的自为被揭示为这个自为将面对其在场的东西。比如,我在写作,那是因为我意识到这些字,把它们视作可写之物,作为应被写出的东西。而就是这些字表现出在期待着我的那个将来。③同上书,第171页。而且,将来并不仅仅是自为面对一个超乎存在之外存在处境的在场。它是某种期待着我所是的自为到来的东西,这某种东西就是我自己。我将我自己投向将来是为了与我所欠缺的东西一起融合于将来之中,就是说对我的现时的综合添加物会使得我成为我之所是。这样,作为面对超乎存在之外的存在的在场,自为所要成为的,就是它自己的可能性。将来就是理想之点,在其中,人为性(过去)、自为(现在)及其可能(未来)急剧的无穷的紧缩使得作为自为的自在存在的自我最后涌现出来。④同上书,第172页。

在萨特这里,将来不仅和自为相关,而且,它预示着各种可能性。可见,在与时间各个维度的关系上,萨特和梅洛—庞蒂一样,都倾向于探寻主体与时间的密切关系。不过,对梅洛—庞蒂而言,只有将主体看作具有原初的意向性的身体—主体,才能更深刻准确把握我们与时间的关系。在他看来,作为身体—主体的我们,从来也不被密封在任何一个单个的时间维度中,而是作为所有时间维度的活生生的综合而存在。时间就是我们与世界之间的活生生的关系。因此,如果我们缺少这种与世界的活生生的关系,那么我们将既不能通过回忆到达过去,也不能通过预期达到未来。

二、时间性与自为

在《辩证法的历险》中,梅洛—庞蒂认为,萨特在研究时间问题时,破坏了时间的连续性,将连续性碎片化了。萨特的哲学是“一种把一切都放置在瞬间中的直观哲学”①Maurice Merleau-Ponty, Les Aventures de la Dialectique, Paris: Gallimard, 1955, p.275.。

当然,时间的连续性问题是萨特所不能忽视的。他也曾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如前所述,萨特认为,作为绽出的时间,就是一种分离、一种不断地飞离。在谈到时间的分离时,萨特说,实际上正是时间把我与我的各种欲望的实现分离开。我之所以不得不期待着这种实现,那是因为这种实现是处于其他一些事件之后的。要是没有若干个“之后”的系列,那我就会立即成为我要是的,那么我与我之间的距离就没有了,行动与梦想之间的分离也就没有了。从根本上说,小说家和诗人们所强调的正是时间的这种分离性,即一切“现在”都注定要变成一种“过去”。时间在分离,在逃逸。而且,一切存在都必然需要分解成一一相继的无穷的“之后”系列。即使是那些经常性的东西,即使是这一张在我改变时它不改变的桌子,也应该在时间的分散之中显示并折射它的存在。时间把我与我自身分开,与我曾经是的东西分开,与我要成为的东西和我要做的事情分开,与事物和他人分开。②萨特:《存在与虚无》,第175—176页。

时间的分离使得一切存在都必然被分解为无穷多的“之先”、“之后”系列,而且,“之先”的存在不能保证“之后”依然存在,时间的连续性链条是境况堪忧的。

萨特接着讨论到,时间被选择出来是为了作为距离的实际量度:人们到某一城市需要一个半小时,到另一个城市则需要一个小时,完成某一项工作需要三天时间等等。从这些前提中就会得出:世界和人们的一种时间的观念必将消散成为之前和之后的一种碎屑。这一碎屑的聚合,时间的原子,就是瞬间;瞬间的位置是居于某些已定瞬间之前和某些瞬间之后的中间,而在其自身形式的内部并不包含前与后。瞬间是不可分的,是非时间的,因为时间性是连续性;然而世界却分崩离析为无穷瞬间的尘埃。①萨特:《存在与虚无》,第176页。

如果时间必将消散成无穷的瞬间,那么,我们就无法保证时间的连续性。这是因为,在某一特定瞬间存在过的事实不能构成在随之而来的瞬间存在的一种权利,甚至也不是对未来的一种抵押或选择。而自为存在于时间中的某一时刻这一事实,也并不能保证它将继续存在于后来的时刻。但是,尽管时间分崩离析成无穷的瞬间,我们依然要面对这样的难题,即我们必须要解释“有一个世界存在”,就是说要解释在时间中的互相联系着的变化和恒久性。②同上书,第177页。

如何解释有一个世界存在?如何解释在时间中互相联系着的变化和恒久性?对于时间中的之前、之后关系,很显然,我们不能从外部给它们的联系找到支撑,不能建立一种外在的联系,而是要到时间的内部去寻找这种前后相继的联系,从而保证时间的连续性。

萨特认为,若到时间内部去寻求时间连续性的证据,我们就必须求助于建立这种前—后关系的见证者。这个见证者必须能够同时存在于先后关系中,它必须自身就是时间性的。否则就只能像康德和笛卡尔的解决方法,让这个见证者通过相当于非时间性的一种时间的普遍存在能力可以超越时间。在笛卡尔那里是上帝及其连续不断的创造,在康德那里则是“我思”及其综合统一的种种形式。不管怎样,正是一种非时间性的东西(上帝或我思)提供了时间性的非时间性的东西(诸瞬间)。时间性在种种非时间性的实体之间成为一种简单的外在抽象关系;人们要用无时间性的物质把时间性重新全部恢复起来。③同上书,第178—179页。

但是,非时间性的东西怎么能够在不失去其任何非时间性的情况下分泌出这种连续来呢?这种连续又是怎样从非时间性的东西中产生而又没有粉碎它呢?萨特认为,“时间性因为既是分离的形式,同时又是综合的形式,它就既不能由一种非时间性的东西中派生出来,又不能从外部强加于诸种非时间性的东西”①萨特:《存在与虚无》,第180页。。

所以,最后只能求助于这样的见证者,这个见证者必须能够同时存在于时间的先后关系中,它必须自身就是时间性的。这个见证者就是自为。

萨特认为,时间性并不存在。只有具有某种存在结构的一种存在在其自己的存在统一之中才可能是时间性的。先与后只能作为一种内在关系才是可以理解的。换句话说,时间性应该有自我性的结构。实际上,这仅仅是因为自我是彼处的脱离了自我的自我,在其存在之中它才能是先于或后于自我的,才能在其存在之中一般来说有之前和之后。时间性之存在只能是作为一个要成为其自己存在的存在之内部结构,就是说作为自为的内部结构。这并非说自为对于时间性有一个本体论的优先性,而是说时间性是自为之存在,因为自为要以绽出的方式存在。所以说,时间性并不存在,但自为在存在的过程中自我时间化。对过去、现在和将来所作的现象学的研究使得我们可以表明,自为只能以时间的方式才能存在。②同上书,第183页。

萨特认为,将时间的三个绽出(过去、现在、未来)不可逃避地绑在一起的本体论链条,就是在其永远不断地飞离中的自为。因此可以说,是自为保证了时间的连续性。③Margaret Whitford, Merleau-Ponty’s Critique of Sartre’s Philosophy, p.84.正是这个只能以时间的方式存在的自为,挽救了时间的连续性。

在这里,可以说,萨特以自己的方式解决了时间的连续性问题。但在梅洛—庞蒂看来,这还远远不够。

自为的概念更多地存在于萨特的本体论当中,自为是“存在先于本质”的,自为存在,在它可能是其存在基础的意义上讲,它就不是它固有的存在,它需要穷尽一生去创造它自己的本质。也就是说,萨特赋予“自为”的使命,是本体论上的,而不是现象学的。这就注定了萨特在希望用“自为”来保证时间的连续性上是不能成功的。

在《自我的超越性》中,自为也即意识的超越性。在这里,素朴的自我(ego)概念将自我看作源泉,从这里发散出意识行动、感受和性情、气质。而且,自我与这些性质、状态的关系既不是流溢的关系,也不是现时化的关系,而是一种诗意创造的关系,或可以说是创造的关系。①萨特:《自我的超越性—一种现象学描述初探》,杜小真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9页。我们通过自我创造我们的性情、气质。

因此,对萨特来说,我们意识生活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创造的瞬间。甚而,我们没有本质,我们必须每时每刻不断地再度创造自己,我们必须重新选择自身以及我们的在世界中存在。②Margaret Whitford,Merleau-Ponty’s Critique of Sartre’s Philosophy, p.78.

梅洛—庞蒂正是针对此问题批判萨特的时间理论。他将萨特关于时间的论述称为一种纯粹创造的理论,并认为,对萨特而言,我们必须每时每刻都要不断重新创造自己。如果果真如此,那么这将危害我们谋划的连续性。③Ibid., p.79.如果我们不断地再创造、再发明我们对世界的反应,连续性将成为不可能,因为太不确定了。不仅如此,当一个存在的自由是他不得不每时每刻不断选择自身,当他因而不能使用他的经验,这时,甚至历史对于这个存在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三、前个人的时间—身体的时间

梅洛—庞蒂认为,如果要解决萨特时间观念中的连续性问题,就有必要引入前个人的时间(prepersonal time)④Maurice Merleau-Ponty,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p.526.概念。个人的时间必须被前个人的时间所支撑。在他看来,有一种前个人的时间,它属于我们与世界的前个人的粘合,将我们从时刻不停的创造和做决定中解放了出来。做决定的时刻是间歇性的、断断续续的,它们是由前个人的时间所支撑的。谋划的连续性并不依赖于最初刺激它的情感,因为情感有可能快速地消失或褪去,而是依赖于被不断流逝的前个人化时间所支撑的决定。而且,梅洛—庞蒂还认为,这个前个人的时间就是身体的时间,它是属于我们身体的。这是因为,身体的节奏和韵律并不依赖于我们的谋划,也不能被我们的谋划和决定所左右。例如,我们并不是决定呼吸才去呼吸。①Margaret Whitford, Merleau-Ponty’s Critique of Sartre’s Philosophy, p.82.身体本身内在的节奏使得我们可以不依赖我们自为的谋划去生活。梅洛—庞蒂认为,正是这种前个人的时间,也即我们身体的时间,将我们从不断地做决定的必要性中解放了出来。

将时间深入到前个人的时间,深入到身体的时间,这或许是梅洛—庞蒂与萨特时间理论的最大不同之处。梅洛—庞蒂认为,在时间的问题上,萨特忽略了身体。萨特的本体论缺少一种个性化的原则,后者可以解释为什么需要一个我的实际性。这种缺少造成的后果就是,身体的定义,特别是我的实际性,都被模糊成关于自在的一般定义,因而也就没有了将身体看作我的实际性的优先部分的区分标准。②Ibid., p.93.

如前所述,萨特和梅洛—庞蒂都发现了主体与时间之间的密切关系,对于主体,他们也都分别做出了独特而深刻的分析。萨特的主体概念是一种自为的存在,梅洛—庞蒂的主体概念则是以肉身化的知觉在世界中存在的。对主体的认识不同,使得他们的时间观走向殊途。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说,在现在中和在感知中,我的存在和我的意识是一致的,这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还原到我拥有的知识的水平,或者它在我面前清晰地陈述自己—相反,感知是不透明的,因为它在我所知道的东西的下面,在启动着我的感觉领域,这个感觉领域是我与世界的原始的联合—而是因为“在感知”(to be conscious)不是别的,就是“处身于……”(to-be-at,êtreà),因为我的存在的意识并入真实的“生存的”姿势之中。①Maurice Merleau-Ponty,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p.493.“在感知”就是“处身于……”,就是肉身化的知觉处身于世界之中。从这里可以看出,梅洛—庞蒂的“知觉”概念不同于胡塞尔的先验的意识,不同于萨特的透明的意识,知觉是处身于世的,是以身体处身于世界中的。这样的知觉是具身的,是肉身化的知觉。

在梅洛—庞蒂看来,如果没有具身的知觉作为基础,那么,世界的深度和时间的深度都不能被表达。我们知觉性地向存在开放,这是空间和时间的基础。梅洛—庞蒂所谓的时间,是在世界中存在的肉身化的知觉原初地生活着的时间。仅仅因为主体是作为肉身化的知觉处身于世界中的,时间才得以存在。“原初的基础性的时间,是在一个给定的处境中生活着的肉身化的知觉的时间。”②Christopher Macann, Four Phenomenology Philosophers: Husserl, Heidegger, Sartre, Merleau-Ponty,Routledge, 1993, p.198.

正因如此,当我们说主体性是时间性,我们的意思是,主体作为时间性,总是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世界之中。时间性与在世界中存在是不可分的,“在世界中存在的暧昧性是由身体的暧昧性表现出来的,而这是经由时间的暧昧性被理解的”③Maurice Merleau-Ponty, op. cit., p.98.。主体,在知觉的意义上,不是别的,只是时间性。这是因为,空间的综合和客体的综合都基于人自身的身体所产生的时间的显露。④Ted Toadvine and Lester Embree, eds., Merleau-Ponty’s Reading of Husserl, p.151.在知觉场的时间的厚度中,以及在从过去经验而来的习惯的形式中,经验预期了它的正在显露的未来,保留了已经完成的过去。⑤Scott L. Marratto, The Intercorporeal Self : Merleau-Ponty on Subjectivity, p.113.

我们的知觉经验内在地是时间性的,肉身化的知觉以其原初的意向性,暧昧地在世界中存在,正是在这暧昧的肉身化知觉这里,在身体—主体这里,时间得以显露,我们与世界之间的活生生的联系得以恢复。可以说,正因为梅洛—庞蒂的“主体”是肉身化的知觉主体,它以其前反思的身体意向性处身于世界中,才可以为我们打开一种前个人的时间,从而为我们保证了时间的连续性,也为我们挽救了经验(acquis),让我们得以拥有历史和意义。

* 哲学博士,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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