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2016-01-31 11:13张会芬幽竹
现代世界警察 2016年2期
关键词:碧云台胞对岸

文/张会芬 图/幽竹

彼岸

文/张会芬 图/幽竹

1

家住大江之湄。我的故乡在对岸,那边,有我童年欢快的歌声,有我亲人生活过的木板房。现在,早已人去楼空,小镇上已无亲人。然心中仍有一种无形的牵绊,无数次,深夜里我默念故乡,一遍一遍回想外公外婆和父母生前的模样。

正对岸无桥相连。看小船划来荡往,几十年过去,重游故乡的念头,像潮汐般涨落,我仍未渡过大江。彼岸,是我的快乐处,也是我的伤心地。它隐含诱惑,秘藏纠结。

身未往,心,早已跨越江水。每天清晨,伫立家中阳台,凝眸远望,对岸,既熟悉又陌生。江水汤汤,阔水之上,隐约可见浓密树木在彼岸筑成墨绿色的墙堤,其上是星星点点的白色房屋,再上是逶迤的山峦在天空拉着优美的波浪线,紫色山岚长年萦绕其上。每当清晨,特别是雨过初霁,山峦即穿入云端,与蓝天融为一体,分不清是雾搂山峦入怀,还是云拥山峦上天。在霞光辉映里,彼岸,似海市蜃楼,亦像天外的世界。

对岸是一个古镇,以前曾和我们同属一县,多年前划分出去。常去对岸的是渔者。他们时常划着小船在江里网鱼,然后上对岸去卖。听他们回来说,小镇很美,有石板街,木板房,深宅大院,天井,湖泊,竹林,铺至天边的油菜花,满山满坡的桃树林,沙梨。也有人说,对岸现在已是几条破街,房屋几近倒塌,只残存数根木柱,少有人烟。不知谁说的更真实,虽偶有小船往来,但常不合我的时间,且我想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可是,近处没有桥。就这样从道听途说中,了解想必已是沧海桑田的对岸,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几十年的时光,倏地晃过。其间,充塞的是无尽的凝望、追思和遐想。我在等,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走入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彼岸。

2

隔江相望,是愁人的。而隔海相望,却是伤人的。

在福建省最南端的漳州,与台湾省隔海相望,漳州是台胞祖居地。伫立岸边,家乡依稀可见,茫茫大海,数十年阻断亲人的音讯,生死不明。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聚。这海水见证了多少两岸同胞的血和泪、伤与愁。

曾看过由张克辉以陈弘等三位台胞老人的真实生活经历为原型创作、改编的电影《云水谣》,故事情节感人至深。剧中讲述一对年轻情侣陈秋水和王碧云漫长的爱情故事。青年陈秋水是左翼人士,为避难逃往大陆,从此与台湾失去联络,但等待和思念仍埋心中,多年寻碧云未果。后在战友王金娣的不懈追求与照顾下,为了不辜负金娣,两人成婚。而在台湾的碧云,终身未嫁,一生都在等待。当终于获得越过海峡的自由,却又年老有病,已无法前往,辗转得到的信息,是陈秋水与金娣早在多年前双双命丧雪崩。不止在台湾,在大陆,类似的王碧云更难以数计。看完此片,我泪往心里流,更何况那些台胞和其在大陆的亲人。

人生,有多少路可以重走,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从此岸到彼岸,山高水阔,水路漫漫。要有多少血泪与辛酸,才能搭起一座桥,让我们没有悔恨和遗憾。

那一年,有多少丈夫作别老娘妻儿,踏上海轮,一去即成永别。

千缕乡思万行泪,道不尽海峡两岸情与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台湾诗人余光中这首脍炙人口的《乡愁》,道尽了台胞思乡的漫漫辛酸路。

3

一条海峡,我们用一生泅渡。

有多少人用尽毕生,也未抵达彼岸。活着的我们,眼含泪水打量来路,这一程又一程,云雾弥漫,山高水长啊。许多年,我们站立海岸,眺望宝岛,对彼岸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后来,幸有三毛的散文,邓丽君的歌声,余光中的诗歌,像鸟儿划过晨曦的鸣叫,把一根无形的思线牵连。

后来,云雾渐淡,连接两岸的“桥梁”开始构建。回来了,终于可以回故土了。在邻里乡亲中,常看到有从台湾回来的同胞,大都是白发老人,他们拿出毕生积蓄,回到大陆故乡探望寻找亲人。在亲人面前,他们避而不谈自己生活的艰辛,送给亲人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有的老人面对的是另嫁他人的原妻,是不认识自己的儿女,两双柴手交执,无语泪先流。有的带着家眷回乡探亲,见到的是一生孤守等夫、为公公婆婆送终的老妻,这种感动、愧疚和无奈又怎么可用眼泪和金钱来冲洗、弥补。岁月流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有的台胞,带回的物品和金钱无处可送,他们看到的是亲人的坟地,易主的老屋,残存的断墙,荒草萋萋的旧址。

宜都老人裴瑶于1949年随部队去台时二十出头,60多岁时,终于可以回大陆探亲。去时只身一人,回时仍是孤身。数千个日日夜夜,回去,回到故乡,成为他不变的信念。他用心灵,用眼泪,用回忆,用遥望,一步一步往家走,一走,就走了四十载,从青年走到老年,终于踏上了故土。那一刻,老人无语哽咽:“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想想自己能在有生之年返乡,多么幸运和幸福,而一起出去的无数同胞却走失在历史烟云里,魂归他乡。

裴老在家乡结婚安居。无数和裴老一样的台胞回来定居或以两岸为家,定期往来。过去那一页,他们小心翼翼翻过。但是,心灵的痂总会在某一时刻隐隐作痛,那是战火、离乱留下的病根。人类用什么,才能熨平自身心灵的褶皱,剔除病根?

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无永久的敌人。当我们跨越历史的藩篱,重新审视过往,再飞达宝岛,我们发现,这里既非误读的地狱,也非讹传的天堂。来来往往的百姓,既不是敌人,也不是陌路。面对相同的肤色,熟悉的笑脸,浓厚的乡音,我们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是和我们一脉相承的兄弟姐妹,是我们离散的同胞,是久别的亲人。数十年,漫漫长路,两岸同胞用真诚、真情架起一座造福后代的天桥,它的名字叫——和平。

4

我要到对岸去,我一定要到达彼岸。

在一个金灿灿的油菜花铺满彼岸河堤的春日,我终于抵挡不住内心的感召,踏上小渔船,划到对岸。我准备抛弃一切关于彼岸的传说,用自己的慧眼,去审视古镇的每一座老屋,每一道老墙,赤脚,一步一步丈量青石板,叩问古镇远去的历史,敲开一间间平房,和真相对视。同时,找寻隐藏于时光深处的岁月琥珀——亲情。

河水一浪一浪向下游流去,犹如历史一页一页往后翻过。人类的历史,亦是战争的历史。有人在战争中成为英雄,有人在战争中变成魔鬼和机器。有人为信仰献身,有人为饱肚而亡。有人为称霸而终,有人为仇义而死。一位老婆婆的话我默念了许久:无论怎样的战争,不要,都不要,战争过后,都得由我们老百姓买单。

是啊,满目疮痍,都得由眼泪和伤痛一 一捡拾。

船靠岸,我一个飞步,双脚稳稳踏上彼岸的土地。抬眼,油菜花封住双眸,再走上几步,点点粉色桃花,纯白杏花,红砖黑瓦,隐约可见。一声鸽哨,划过耳际,仰头,一只鸽子,展开翅翼,掠过一片金黄,飞向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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