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词（六章）

百 合

初夏时节，天气晴和，阳光稍稍有点儿灼热，从居室移步庭中，暗香浮动，低头瞧去：花圃里的百合花竟自开了。

百合花重合相叠如莲瓣，故称百合。庭中的百合花，大概属于麝香百合品种吧：纤长的叶子，一丛绿，从那一堆绿里伸出一支长长的花苞，悄然绽放，乳白中间缀着一点黄，状如喇叭，无声地吐露着芬芳。

早晨起来，读书读到腻烦了，写字写得疲倦了，想去放松一下，走出大门，站到庭院中间，仰头望那片天空，闲云数朵，正自沉迷。这时候，闻到一阵芳香：素净，淡雅，沁人心脾。低头去看那片花草，这才发现，花圃里的百合花开了，不是一朵，而是几朵几十朵，缤纷地开放，满枝满眼，迎风摇曳。让你想起“接叶多重，花开异色，含露低垂，从风偃仰”那样的句子，让你想起《旧约·雅歌》“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新约·马太福音》“百合花赛过所罗门的荣华”那样的句子。然后暗自赞叹，赞叹它的纯洁和高雅，赞叹它的端庄和芳香。那是另外一种美。这种美安静如处子。因为它的纯洁和高雅，人们喻之“云裳仙子”，让人想起美丽的新娘。因为它的抱合之势，人们喻之“百年好合”，把它用作婚礼的鲜花。它让你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在你梦中，存在又消失。那个女子中极美丽的，能否做你的新娘？以青草为床榻，以香柏为栋梁，以松树为椽子……你的佳偶，全然美丽。你的所爱，何其美好。你想采园中的一束献给她，可她消失了。想到这里，欢喜又惆怅。

百合花花期很短，悄悄地开放，吐露着它的芳香，悄悄地凋落，收敛了它的芳香。花落去，结出椭圆形蒴果。孩子们把它摘去，种在自己的园中。许是羡慕它的美丽吧，要让它开放在自己的庭中。枝叶在时间里渐渐老去。“惟草木之零落，恐美人之迟暮。”我不忍看它老去——老去的枝，老去的叶。是文人都有这样的坏脾气，愿意把它美好的一面保留在印象里，于是挥镰把它割去。

沉睡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很长，长到我快要把它忘记了。十月阳春，它又悄悄绽出一丛绿，静静地生长;来年初夏，它又悄悄绽出一丛花，静静地缤纷。何其可悦，使人欢畅。让你欢喜一回，惆怅一回。

茉 莉

红花不香，香花不红，所以茉莉为白色。

李渔说：“欲艺此花，必求木本。”我之种花，十分随意，有喜欢的花草即种，不拘品种。我种的是藤本。其余的花都很明确，唯有这一株花，不知为谁所种，也不知从哪里移来的，就在那里生长起来。茉莉有单瓣、双瓣和多瓣三个品种，它是多瓣的那种。原先很小的一株，伸展起来，枝条细而长。第一年，还极矮，还极小，就结出小小花苞，开出细小花朵，花香淡到闻不出。第二年，长高些，花朵也大点儿，散发出一丝甜美的醇香，是我喜欢的那种。

天赋仙姿，玉骨冰肌。茉莉花极白，花极香，被称为香魂。有歌唱曰：“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香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也许大家都喜欢它吧。这个大家为谁？

据说所有的花都是早晨开放，唯独茉莉夜间开放，夜间开花是为了使人无法把玩，只能藏起来，待到翌日早晨梳妆时用。如果说茉莉专为助妆而设，那么它是女人花，且是唯一一种。

在乡间，茉莉是惯见的花。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见到人家门前或者庭院中，种有这么一株。乡间的女子也是爱美的，没钱去买名贵的花来插，没钱去买昂贵的花来戴，就到自己的门前，去摘乳白的一朵，插到乌黑的发梢，从你身边行过，一阵沁人的芳香。惠安女头包花巾，戴黄斗笠，在斗笠上别上一朵，很别致也很好看。蟳埔女簪花围，长发盘起来，绾成一个圆髻，用茉莉掇成花环，缠绕在发髻周围，三环或者四环，明艳照人。“谁家浴罢临妆女，爱把闲花插发梢。”乡间纯洁的女子，喜欢那种醇美的甜香，它能给你带来遐想呢。把它插在发梢，静静坐在那里，慢慢沉迷，渐渐发痴。

如果说，妻梅者止林逋一人，妻茉莉者当遍天下。那么这个遍天下，该为遍天下的女子。端午时节，茉莉花盛开，市井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该有多少戴花的女人？茉莉花期很长，从初夏到晚秋，她们都能有一个好心情。茉莉花素洁、清芬、贞洁、迷人，难怪她们喜欢呢。

既然种茉莉只为女子，花圃里的茉莉为谁所栽？如果是你，那么该为哪一个女子？

含 笑

家中的含笑不是为我所植，是五弟不知从哪里移来的，栽在老屋的天井中。低矮的一株，不知什么花。问他，他说：“含笑。”多好听的名字。看上去：小小灌木，叶子肥厚、深黑，枝蔓丛生。没啥好看的，不去留意它。不觉中，它长高起来了。稍加修剪，竟亭亭玉立，有如一袭绿衣的女子，极具妩媚婀娜之态，让我觉得有些稀奇了。

老屋里没有住人，它站在那里，静静地生长。第二年三四月间，悄悄结出乳白的花苞。

一天晚上，站在天井中，翘首仰望天空：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四围安静极了。一丝袭人的香气钻入鼻中。一阵风来，恍若听到院子里有女子窃窃私语，接着是清亮细碎的笑声。向四周望去，没有任何人影。疑惑间，却见天井里的含笑：稍向下垂，花瓣微张，有如女子含笑嫣然之态。恍然觉醒：含笑花开了。站在那里看它：明眸皓齿，香气馥郁，有如古典的女子，楚楚动人，让人心旌摇荡。方知李纲《含笑花赋》“绿叶素容，其香郁然……常若菡萏之未放者……破颜一笑，掩乎群芳”为不虚言也。古典女子之为美者，全在于婀娜，全在于妩媚，全在于娇羞，回头一笑，百媚顿生。百花之中，若论情态，含笑当推第一，当为最美者;百花之中，若论含情，含笑当推第一，当为有魂者。我想，这样的夜晚，是观赏含笑最为相宜的时候了。那么，是谁家的女子变幻成这么一株花？那些花在悄悄说什么？是同我一样喜欢这美好的月色吗？又为什么笑？是在笑我矫情吗？

我想，含笑也只适合种植在这样古老的庭院中。这是不是一种巧合？我坠入到一种渺远而美好的情景中。

绣 球

李渔说，大自然的精巧到了绣球这里算是达到顶点了。我们常说，巧若天工。我想，所说的应该是指绣球了。

家中的绣球是从舅舅家移植过来的。那时候，花圃里已经栽满了花。母亲见缝插针，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又栽了好几处。我问：“这是什么花？”——那时候，很多花我都搞不清它的名字。母亲说：“绣球花。”现在人们都喜欢摆弄一些观赏性盆栽，我也不能免俗。那些植物不会开花，栽多了总觉得有些寂寞。母亲喜欢种一些富丽的花，它也是其中一种。我想，也好，多少能打破那种寂寞。也就任凭她栽在那里了。

夏天，它开出了花。阔大的叶片间，先是淡绿的一簇花苞，接着团团开放，浑圆如紫红的雪球，接着又转为白色。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花，有蹴球一般大小;我从没见过那么精巧的花，一朵花由千百朵细小花蕊簇拥而成，团扶成球;我从没见过那么新奇的花，一朵能变幻出淡绿、紫红、乳白三种颜色，都极好看。这一些在所有花里都十分少见，也算稀罕了。一株花几朵、十几朵，渐次开放，把整株花覆满了，连那些蜜蜂和蝴蝶都为之所吸引，从其他花草中间飞起，栖息于它的上方，嗡嗡乱响，翩跹起舞，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它的热闹，它的美，一下子喧宾夺主，把其他花草全都盖过，让我觉得十分稀奇了。

如果说，这种花它是一个绣球，那该为谁所织？又为什么抛在那里？我想，该是天上的仙女。只有她们，才能织出如此精巧如此富丽的绣球。天上的仙女有多少？该是其中哪一个？该是最美丽最手巧的一个。那么，她又钟情于谁？这么一株花，它总引发我的遐想。我渐以它为奇，把其中一株移栽到花圃中间来，一走出大门就能见到它。现在是冬天，它要待到明年才开花。我想，我是期待着那种美丽的。

栀 子

我们叫它黄栀花。它也叫栀子花——这个名字很熟悉：常听一些歌唱家歌唱它，常见一些诗人吟咏它。然而不知道它就是我们所说的黄栀花。

这种花，我们村庄背后那座山上漫山遍野都是：山坡上，石缝间，矮小一丛灌木，遭到岩石的挤压，枝条虬曲如铁。叶子四季常绿，筋脉清晰，色泽鲜亮。冬天孕育花苞，来年仲春开放，铺排着乳白的花瓣。花冠高脚碟形，像一个小小酒器“卮”。长期孕育的芳香分外浓烈。夏秋时节，结出黄绿果实——黄栀子。

我之所以熟悉它，正是因为它的果实。黄栀子性寒，可以消炎祛热。小时候，听说有外乡人到乡间来收购，孩子们趁着到山上去放牧的时候，采一小袋带回家，晒在自家屋顶上，黄黄一片。我也做过这事，却不见有外乡人来收，放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淋、日晒。那时不懂，心里想：“它能做什么药？”拿起来闻闻，没有呛人的药味儿，却有温润的甜香。

我之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的形，是因为它的花：不需要肥沃的土壤，石缝里尽可以生长。虽然屡遭压迫，枝干倔倔伸展。舒展的叶子，无论风雨晴晦，翠绿不凋。默默地开放，散发着持久绵长的芳香。也许因为它不怕挫折、持久、温馨、美丽，人们把它当作爱情的寄托。

“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据说栀子花因为夜间开放，沾了月的灵气，所以给人玉洁冰清的感觉。据说栀子花原是天上七仙女之一，因为憧憬人间的美丽，变幻成这么一株花。我想，那么，她该来到谁的梦中？

杜甫《栀子》：“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与道气相和。”也许它有道家气质，人们称它花中禅客。

因为喜欢它，我从山上移得一株，栽到自家庭院中。不知怎么，它却枯萎了。也许它与世俗格格不入，只适合种在山中。那么它该是山中高人了。

后来我在工作过的那所学校里见到一株栀子花，栽在教室门前，不同于山中栀子：枝干直立，高高的乔木，开出来的花不是单瓣，不是双瓣，而是重瓣。这才知道它有一个变种大花栀子。我想，歌唱家所歌唱的、诗人所吟咏的大概是这种栀子花。这种花适合观赏，看上去更美。然而我更喜欢那种只肯开放在山中、不肯在我园中生长的栀子花。

美人蕉

那丛美人蕉消失很久了。

它在旧居的左侧，厨房前面那个位置。这一点不会错。记得那时，每天一早起来我就能见到它。那个位置不是很好。冬天西北风起，从路上刮起尘土，不用一天，它就破败凋零，满身灰尘了。不好的原因还在于干燥。美人蕉喜湿。一到炎热的夏天，忘记浇水，它就枯萎甚至焦枯了。

那时虽然栽花，却没有闲情逸致打理它。大人们忙地里的活儿去了，哪有这份闲心思？那些美人蕉就同我们一样，在一种缺少关心呵护的环境里生长起来。

也许它同乡村里的孩子一样，外表柔弱，但精神根底十分强劲，枝叶容易枯萎，根茎生命力却很旺盛，不断向外繁衍发展，显示出不可遏止之势。冬天尽管枯死了，春雨绵绵的季节，它又生长起来。一进入夏季，很快又是一大丛，鲜艳、娇嫩、青翠欲滴。很快，结出长长的花苞，直立向上。很快，开出朱红的花朵，硕大丰美。宽大的叶，硕大的花，有如丰盈的女人。尤其早晨，花开含露，有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的意思，让你的心轻轻摇动。

美人蕉原产印度，这让人想起印度的大眼美人：丰腴、美丽、轮廓分明。它是由谁带到中土来的？那个到西天去取经的唐朝和尚？环肥燕瘦，唐朝是中国古代唯一一个崇尚丰腴之美的王朝，那个身材肥胖的杨玉环被誉为唐朝第一美人，这种硕大丰盈的花被称为美人蕉，该是唐人观点。不知美人蕉是不是唐朝引进来的，然而喜欢这种花的该是唐人。据说美人蕉是由佛祖脚趾上流出来的血变成的，难怪那样艳丽，艳丽之中又有一种神圣和尊严，让人不敢轻易触碰它。

我是喜欢丰盈之美的，我喜欢美人蕉。然而它就那么消失了，消失在匆忙行旅中，存留于我的记忆里。那种记忆后来被唤醒，唤醒在去学校的途中。那条公路两旁种满美人蕉，一丛丛，一大片，夏天时候开满花，有朱红，有金黄，朱红的与我家那一丛一样。那时候，我就想起我家的那一丛美人蕉。那样分明，似乎还在眼前，还在眼前丰盈艳丽地开放。孑然行去，心里想，那么多的美人蕉里面，是否有我的一株？

作者简介

李集彬：1973年生。鲁迅文学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结业，泉州市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作品发表在《福建文学》《文学界》《青年作家》《山花》《中国散文》等报刊，有作品被《儿童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福建青年散文奖第二名、福建省政府第六届百花文艺奖二等奖、第十八届全国孙犁散文奖单篇散文一等奖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