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队长秦庆良站在掘进迎头上,嘴巴鼻孔里出来的全是酒气,新鲜风到处乱窜,刮得他有些站不稳。他扶住岩层,吐了口唾沫说:技术科这帮骡子日的,一会儿从下面开口,一会儿从上面开口,皮尺拉得像条死麻蛇,真不知道红旗煤矿花这么多钱养着他们有什么用,骡子的鸡巴——摆设。
队长一身帆布工作服,洗得发白。他骂完技术员,眼睛血红,接着骂我们这帮懒狗日的,照这样干下去,烧死麻蛇吃都要起早一点儿。
一群黑鬼大气不出,把头低在裤裆里。唯有我爹老子满脸堆笑,站在队长身边。虽然他是我爹老子,但我还是要说,他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
破烂不堪的风筒像一台搅拌机,将地面蜿蜒而来的寒气、岩层里渗漏出来的海腥气、队长嘴巴鼻孔里的酒气搅拌在一起。
我一阵恶心,头晕目眩,恍惚间看见掘进迎头豁着大嘴,嘲笑我们这群没有一件像样工作服的黑鬼。顶板上的岩石像一条肮脏的巨舌,缩回去又伸出来。我期望像舔一只蚂蚁一样,巨舌不经意就把队长舔了去。
我狠狠掐手臂,努力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我爹老子和队长站在一起。这个叫张夸林的老男人即便死了,也要我埋。
队长骂得牙巴骨酸,出了酒气,摇摇晃晃离开迎头。
某一刻,我眩晕得厉害,如同长了透视眼,竟然看见秦庆良一路穿过低矮的回风巷,看见他半吼着打井口值班室的电话,看见他大咧咧坐上徐胖子急匆匆开来的人车。甚至看见他在澡堂里裸露着丑陋的器官懒洋洋洗着热水澡。最后,秦庆良走进吉祥饭店,脱掉那身包尸皮,嗞溜一下就钻进马红玉的被窝……
我爹老子粗糙的大手在我额头一摸,问,发烧了?见我没答话,他扔了一把十字镐给我:起来动动,出身汗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往矿车里扔矸石,很快出了一身汗,又很快冷下去,潮湿的衬衫贴勒在肌肤上,越勒越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想我一定是病了,咬着牙,不想让张夸林看出来。这个连心肝都被煤炭染黑了的人,自从我第一天下井开始,我恨他恨得牙痒,不,恨得咬牙切齿。
天微微亮的时候,我们才出井口来。吸了烟,洗了澡,父亲笨拙地爬上摩托车后座。我轰了一把油门,摩托车突突吐着白烟,像一条游鱼,轻快地扎进白花花的清晨。
父亲一路都没有说话,身体拧着,像冻僵了的铁轨。扑面扎来的风僵而硬,我的眉毛头发上染了一层白白的霜。我爹老子常说,天亮才见马牙霜,这场白花花的大霜厚实地趴在烙铁沟附近的山川上,它啃噬着河流、村庄、煤矿,我能想象到,它甚至肆无忌惮地啃噬着吉祥饭店老板娘的小蛮腰。
二叔请来杀猪的人站在锅洞边烤火,抽着烟,舔嘴抹舌,显然是吃过了婶子煮得像稀汤一样的面条。
二叔给我递烟:张喜,进屋去吃点儿东西垫一垫,你婶子的手艺,不比马红玉差。
大家都哄笑起来,我的脸被冻得铁青,想红也红不起来。都是在一个迎头上抓饭吃的工友,三亲六戚的,我犯不着和这群黑腿杆娃生气。
二叔装作莫名其妙,忙凑过来给我点火,我躲开,掏出打火机来,可那该死的玩意儿怎么也打不着。
我爹老子绷着脸撂下一句,别闹了,该干嘛干嘛!
几个汉子丢下冒着黑烟的锅洞。
婶子站在门口说,大哥,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吧!
我爹老子又撂下一句,我吃过了。
我爹老子回头看我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们一起从红旗煤矿骑摩托回来,直接回家去取刀,连热水都没上喝一口。
我盯着和我一样又冷又饿的村庄,张夸林顶得住饿,狠得下心带儿子下井和阎王爷抢饭吃,我张喜顶得住病,也顶得住饿。
二叔说起的马红玉,就是吉祥饭店的老板娘。往常下了夜班,我都赖在吉祥饭店,看马红玉挺起胸脯甩着小蛮腰忙个不停。她给这个递辣椒,给那个递盐巴,忙起来的时候,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她眼睛先笑起来,然后才露出小酒窝,那里面装满刚出锅的白米酒。我要磨磨蹭蹭吃过她亲手煮的米线,过足烟瘾,一直到太阳照进屋,将我的皮子晒软,才舒舒坦坦打着哈欠回家。那时,我爹老子已经用脚把红旗煤矿到烙铁沟村的五里山路丈量完毕,靠在火塘边打盹儿。
二叔赶出一头肚瘪毛长的黑猪,丑陋的大家伙生怕冻坏了蹄子,不时蜷起一条腿,又大又丑的鼻子不停嗅着和玉米面一样白的霜。我站在锅洞边,见几个人眼睛里露出凶光,像几匹饥饿的狼,直接扑上去揪耳朵扯尾巴。黑家伙一下醒悟过来,头高高扬起,嘴巴一张一合,眯缝着的小眼睛露出一丝惶恐的神情。
我正想上去帮忙,黑家伙扬起头来,呼呼吹着气,露出巨大的獠牙。
我爹老子从腰间取下刀,递给我,说,站远点儿。
黑家伙受了惊,野性十足,朝我和爹老子冲来。我爹老子弓着腰,挡在黑家伙的面前。黑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我爹老子的杀气,突然变得灵巧,想绕开堵截,继续奔逃。
我没看清爹老子是如何一把扯住黑家伙后蹄的,他只往内一抄,黑家伙便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猪蹄被高高扬起,黑家伙半个身子着不了地,拼命打滚儿。
旁边几个人突然反应过来,忙上前来紧紧拿住了猪蹄和耳朵。饥肠辘辘的黑家伙在霜地上拼命嚎叫,整个烙铁沟都被它嚎得心慌。
我爹老子从腰间抽下稻草绳,不一会儿就将黑家伙的大嘴和蹄子捆得严严实实。
黑家伙鼻孔里吹着粗气,喉咙里拼命哼,但就嚎不出来。
我爹老子挺直了身子,站在案板前说,刀!
我连忙递刀上去,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我爹老子瞪着刀,迟疑了一下,才又接过,提在手里,像提一条鳞片硬得发亮的死麻蛇。
婶子早烧过了纸钱,端过来一个装猪血的大盆,放在霜地上。
大地白茫茫,一派肃穆。
我爹老子突然用刀背狠狠敲在猪蹄子上,黑家伙疼得顾不上哼哼,手里的死麻蛇像突然苏醒了一样,顺着猪胸膛前的一个小口子,轻柔地钻了进去。
一股猩红的热血喷薄而出。
秦庆良上嘴皮露在水烟筒外,整个下巴都伸进了水烟筒。
太阳非常暖和,像一只轻盈的猫悄悄爬进吉祥饭店,阳光好像也爬进马红玉的眼睛里,让她看起来晶莹剔透。
二叔家今天杀猪,他让送点儿新鲜肉过来给队长尝尝。
我有些胆怯,生怕说错了,又挨骂。
秦庆良将嘴从烟筒上拔下来,吐出浓浓烟雾,蓬松的头发像着了火,嗯了一声,又接着把那丑陋的下巴塞进烟筒里。
我情不自禁地跟着马红玉晶莹剔透而又柔若无骨的身体,将猪肉提到厨房里放好。
出来经过秦庆良跟前,我硬着头皮说,队长,我回去了。
秦庆良没头没脑地说:小伙子,在井下干活不能偷懒,要舍得使力,好好跟着你爹学,几个班长,就数你爹有本事。
马红玉咯咯笑起来,牙齿白得像一排糯玉米,她瞪了秦庆良一眼:你才好好的学,人家张师傅,人勤快,又爱干净,哪像你,除了打麻将,就是吃烟喝酒,你会做什么?
她又笑盈盈地对我说,回去代我们谢谢你二叔,让他费心了,还麻烦你大老远跑了一趟,就留在这儿吃饭吧?
我有些口吃:不,不了,我还要回去帮忙。
我脑袋里空空如也,一路上骑得飞快,身体轻盈得像要飞起来。烙铁沟的霜已经散去,起了一层白白的雾气。两旁的匍匐着的群山像要站起来,露出乌青的肌肤,太阳挂在高高的天上,天地间暖乎乎的,我仿佛置身仙境。
二
上半夜,秦庆良下到迎头的时候,只骂狗日的技术员。他笑纳了二叔送的猪肉,吃人的嘴短,不好再骂我们这帮邋遢得连一身帆布工作服都没有的农民工。
我们这回碰上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新采区的回风通道在掘进中遇到了断层,现在从上水平往下打一条暗斜井,横穿,将坚硬的岩层开膛破肚,去找对面那条不知偏到哪儿去了的上山眼。
按二叔张厚林的话说,兴许都偏到马红玉的裤裆里去了。
我爹老子急,队长也急。我爹急工钱,队长急进度。
队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说:老夸,打炮眼的时候不要停,我到对面上山眼里去听,我不信它能跑到天上去!
我爹老子点头说,好嘞,队长,如果能听到响动说明就近了。
我爹老子掐算着时间,估摸着队长已经爬到对面藏着的上山眼里,才提起硕大的风钻。我爹老子单薄的身体很快淹没在灰尘里,白天那个杀气十足的杀猪匠,又变成了一条温顺的麻蛇。他使劲压着风钻,风钻发出巨响,大地瑟瑟抖动。
我用袖口捂住鼻子,耳朵就没法再塞起来。折腾了半个小时,烟尘散去,我爹老子灰扑扑站在迎头上,面前是几个规整的炮眼。
二叔提议,要不要放几炮试试?
震到队长耳朵咋办?我爹老子问,脸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又等了好一会儿。我爹老子不甘心,提着锤,走到岩石前,抡起大锤就砸。好像队长就趴在岩石前的不远处,耳朵贴着冰冷的石头,那股微弱的声音在岩石的裂隙里奔跑,最后跑进他耳朵里去。
我爹老子把锤交给我二叔,说,继续砸,我下去看看。
我们轮换着用风钻、锤子,对着纹丝不动的岩层又折腾了半小时。队长不在,我爹老子不在,我们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干脆都关了灯,把头埋在裤裆里,蜷在巷道里打瞌睡。
直到凌晨三点钟,瓦检员急匆匆跑进迎头通知撤人,我才知道井下出事了。我心慌意乱,各种混乱不堪的想象和假设在脑子里乱窜。大家面面相觑,忙问出啥事了。瓦检员气喘吁吁:通知撤就撤,哪来那么多废话!
井口混乱成一团。水银灯下,我一眼就看到我爹老子穿着那件灰扑扑的破夹克坐在安全帽上,头发乱糟糟,脸上全是煤污。
我爹老子看到我,从地上站起来,瞧了瞧我,又重新坐下去。
我的眼睛热了一下,但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来。
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用酒精棉球给王殿奎清理脸上的伤口,一具黑糊糊的东西直挺挺躺在一块纸板上。二叔带着弟兄们一下子就围过去,大家都想不到几个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队长,不多大一会儿就成了一具死尸。二叔也许是心疼他的猪肉,他把手指头放在秦庆良的鼻孔前,半响,他开口说,刚才还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表情和冷空气一样凝重。我回头去找马红玉,不见她的身影。
我爹老子看了一眼王殿奎,好像是在征求意见:外面冷,抬到澡堂去吧?
王殿奎点点头说:老夸,辛苦你们了!
大家才突然明白队长是真的死透了。沾了死人,晦气,谁都不想上前。我爹老子瞪了大伙儿一眼,好歹是一个队的,搭把手吧。
秦庆良昨晚骂过的几个人,俩懒狗日的在前,俩懒狗日的在后,像提着白天宰好准备去褪毛的那头肥猪,不费力地抬着死掉的秦庆良往澡堂走。
队长半张着嘴,伸着上嘴皮,下巴伸进黑咕隆咚的夜里。
一切都按部就班。不一会儿,有人送来了毛巾、洗衣粉、剃刀。不一会儿,又有人送来了一套崭新的工作服。
大家七手八脚,褪去了秦庆良那件洗得发白的帆布工作服,一具壮硕的身体硬邦邦地躺在澡堂子中央。
二叔拉过那根平日里用来冲洗澡堂的皮管,我爹老子用手摸了摸水的温度,说,最后洗一回了,开点儿热水吧。
这时候,才传来马红玉在澡堂外的吵闹声:他在哪儿?我不信,我要看他……
我忙跑出去,充灯房的几个女人正拦着马红玉劝说着。马红玉哪儿听得进去,挣扎着要往澡堂里闯。女人们七手八脚把她拖了出去,她试图挣扎着闯开女人的包围圈,几个女人又不费力地将她拖了回去。我忙过去看,马红玉眼圈像烧红了的炉芯子,她绝望地盯着我的眼睛,试图在我的眼睛里找到她男人没有死的证据。
我该死的眼泪齐刷刷地流了下来,马红玉最后一丝力气顺着我的眼泪流走了,她一屁股瘫坐在地板上,往后一仰,晕厥过去。
医生忙跑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翻眼皮。捣鼓半天,马红玉才缓过一口气来,嚎了声:你个没良心的……
秦庆良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巨大的脚底板像两只刚洗干净的猪蹄子安静地翘着。我爹老子正聚精会神的像是在给一个刚满月的小孩剃头。
最后送来的是一副担架。我爹老子手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半天才挺直腰杆。二叔和几个弟兄垂着手,等着我爹的指示。
我爹老子左右看,不见矿上的领导。
我提醒我爹老子:马红玉在井口呢,要不要让她看一眼?
我爹老子没接我的话,对手下的弟兄说,他还能去哪儿呢?
我哀求说,让她看一眼吧!
大家都怔怔地望着我。
我爹老子问,他是你爹还是你妈?
三
天亮之后,我爹老子被事故调查组传去问了一回话。
队长怎么死的,我爹老子说不太清楚。
我爹老子说,等不到队长,他到下水平去看。他往上山爬,刚爬到一半儿,就见两盏不会动的灯。等他七手八脚爬上去,发现一个人匍匐在山眼里一动不动。我爹老子吓得不行,腿发软,没了神。
我爹老子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瓦斯窒息。他回头看,风筒在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脱开了,呼呼漏着风。他折回来对着新鲜空气狠狠吸了几口,憋了一口气爬上去,扯住那个人的一只脚往下拖。
后来我爹老子说,当时像拖一根液压支柱,哪管王殿奎是副矿长。
我爹老子把昏迷的副矿长拖到风筒脱节的地方,几乎将他的头塞进了风筒里去。
我爹老子又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憋着气返回去,好半天才捉住秦庆良的水鞋。我爹老子用尽全力才把秦庆良巨大而肥胖的身体拖了下来。王殿奎已经缓了口气过来,可那新鲜得让人沉醉的空气,秦庆良没法再吸进去一口。
我爹老子背着秦庆良一路狂奔,跑到车场,一直跑到斜井,半路才遇到急匆匆开来的人车。
作为当事者,我爹老子没有获得和二叔一样看管尸体的资格。我想他一定非常懊恼,心不操力不费,看一天尸体,比在井下拼一天老命挣的还要多。
火塘热乎乎的,火苗把我爹老子的脸照得一会儿红彤彤,一会儿又铁青。自从母亲患病去世后,家里冷清了很多。
我爹老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佝偻着腰,去屋外提了煤炭回来。悠闲地坐在板凳上,叼着烟斗,伸直脖子,往火塘里去点那半截烟卷。
黑黢黢的屋里,回响着我爹老子吧嗒吧嗒的声音。旱烟卷旺旺地烧起来,一股刺鼻而又熟悉的气味弥漫在我身边。我心神不宁,秦庆良死了,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我爹老子问,饿了吧?眼睛却亮闪闪的,兴奋得像发现了金矿。
我摇摇昏沉沉的头。我爹老子佝偻着腰上楼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几个洋芋。他把洋芋丢在火塘里,又找来那把黑糊糊的搪瓷杯,往里扔了一把茶叶。缭绕的烟雾里,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爹老子又站起来,依旧佝偻着腰,在橱柜里找半天,提着酒瓶,拿来了两个杯子。
我有点儿想哭。这个干瘪的老头子,倔强得像一头驴的老头子,不分青红皂白、不由我抗争,非要把我带到这人间炼狱,苦巴巴挣这几文血汗钱。海边的烂尾楼,好歹也是高楼大厦,我住在那里看满目郁郁葱葱,每天听课,交流,一个国家秘而不宣的伟大工程正等着我挣一千零四十万白花花的银子。我爹一定是疯了。我祖宗八辈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还有我不远千里为她而去的小娥,我投资在海边的六万九千八百块钱。随便想一条,都足够我痛恨这小老头一辈子。
而现在,我看见这个从鬼门关遛了一趟回来的爹老子,心不禁疼了一下。我自以为顽强的生命却让我突然感到了一丝恐惧。
我给爹老子剥好了洋芋,倒满了酒。
吃了东西,喝了酒,我爹老子瞌睡上来了,他靠在火塘边的柱子上,睡眼惺忪。
我说,爸,你熬了一宿,去睡会儿吧。
我爹老子怔怔地望着我,隔上次叫他一声爸,我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他木头一般点点头,然后像个听话而又发育不良的孩子,慢腾腾往里屋去了。
我把剩余的酒倒进了肚子,也昏昏沉沉睡去。
我看见马红玉站在吉祥饭店门口,脸白净得像烙铁沟一场最大的霜,她穿着一件碎花布小棉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她的胸脯上。她从洗衣机里捞出秦庆良那件发白的帆布工作服,手臂像两截洗得白净的藕,她抖动那件衣服,阳光把水汽晒得亮晶晶。她瞅我一眼,嗔道,傻站那儿看啥,还不过来帮忙。
我嗅到了水汽散发着清香,阳光将马红玉嘴唇上细细的茸毛照得透亮,我正想凑近看个仔细,突然看见秦庆良抱着烟筒,从屋里走出来。
我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下身生机勃勃,像一条正在捕食的小蛇。
四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节,在二叔家吃过年夜饭。大年初二,我爹老子早早把我叫起。他准备好了一个竹背篼,背篼里放了一只火腿,有烟有酒,火腿是从二叔家买来的,烟酒过年前就备好了。我穿戴一新,我爹老子也找到一件半新衣服。我们就从烙铁沟村出发了,河岸边的柳枝已经爬满了嫩黄色。沟两边的山经历了一个冬天的风霜雪雨,半蹲起来,青褐色背脊长出了嫩绿色的新肉,春风在它胳肢窝里挠痒痒。
我爹老子给我找的干爹姓王,就是井下险些遇难的副矿长王殿奎。
干爹站在门口,脸上黑色的疤早褪掉了,但还能看出几条白色的疤痕。地上堆了厚厚一层鲜红的爆竹皮,他说,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干爹脸上白色的疤痕也跟着笑容弯曲,他接下我脊背上的背篓,把我们让进屋。
干妈忙给我倒了水,干爹又给我和我爹老子递了几包烟。我爹老子推让着,从兜里掏出烟斗来,说我习惯这个,干爹也不勉强,把烟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看得出来,新认的干爹是真心喜欢我的。光看他给我取的新名字,我就喜欢。按照宣威州的规矩,认了干爹,是要依着干爹的姓取个名的。我多了一个王浩然的新名字。
干爹很开心,我爹也开心,他们喝了不少酒。干妈带着上大学的女儿,不停地给我们敬酒,虽然我们成了亲戚,但我看得出来,在他们眼里,我爹老子永远是干爹的救命恩人。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在干爹家遇到了马红玉。
她进屋里来的时候,屋里变得亮堂堂的。她一进屋,带着孩子给干爹跪下磕头。我痴痴盯着她看,一身棉袄裹住了她的小蛮腰。
我竟不知她也是干爹的干女儿,这么说来,我们成了干姐弟?这个让我朝思暮想又胡思乱想的女人,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面前。
干爹从兜里掏出红包,给了马红玉一个,给了孩子一个,又递一个给我。
马红玉大大方方接了,甜甜地说谢谢干爹。我也只好接下,跟着干姐姐说了声谢谢干爹。
马红玉看我一眼,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新关系。马红玉和孩子的到来让气氛变得更加融洽。干爹把孩子抱在怀里逗着她说话。
马红玉教孩子,快叫爷爷。又叫奶奶。
然后马红玉指着我对孩子说,平安,叫舅舅。
我支支吾吾勉强答应了。我突然想到秦庆良从水烟筒里拔出来那又长又丑的嘴唇,仿佛那时,他就在嘲笑我早晚有一天会变成他的小舅子。
多日不见,自然免不了扯东唠西。马红玉搬回了娘家住。婆家和娘家正为秦庆良的赔偿金闹得不可开交。
马红玉苦笑说,人都没了要钱又有什么用,只是可怜的孩子,还没上学呢爹就没有了。
我爹老子说,红玉啊,现在我们都是亲戚了,说句自家话,叔对不住你,没照顾好秦队长,要是我和他一起去,就不会……
我爹老子看了干爹一眼,干爹嘴巴紧闭,没说一个字。
马红玉说,叔,你别这样说,你们都是我的娘家人,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孩他爹没这个福分,我也没这个福分,我感谢你还来不及,要不是你我连干爹都没有了。
干爹说,喝酒。
我爹老子端起酒杯与干爹碰了碰,一饮而尽。
那天,是干爹开车把我们爷儿俩送回来的。我爹老子喝醉了,我从来没见他喝过这么多酒。干爹扶着我爹老子,在外面说了好多话。干爹回去后,我又才失落起来。我不知道马红玉要在矿上住到什么时候。
我爹老子睡在火塘边的小床上,我给他抱来被子,满脑子想着我的干姐姐。我爹老子的确醉得不轻,呕吐了两次。我拍着他瘦骨嶙峋的脊背,双手像扶着烙铁沟两旁匍匐着的群山。
他一把拉着我,手硬得像一根柴,关节粗大,全是茧子。
儿啊,他半闭着眼睛,话语含混不清。你爹我这辈子就指望你能奔个前程,这回十有八九了。
说着刷刷流起眼泪来,泪水把一张枯瘦的脸泡得皱巴巴。
我爹老子说着醉话,说到母亲的时候终于睡着了。
母亲是肝硬化死的,临终的时候也没见到我一眼。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母亲就要死了。我还住在海边的那座烂尾楼里,幻想着我的六万九千八迟早会变成一千零四十万。当警察把我们带走的时候,我仍然不相信令我激情万丈的事业叫做传销。
我往火塘里放了煤,将炉子烧得旺旺的,骑摩托返回了红旗煤矿。吉祥饭店门前的晾衣绳空空荡荡,烟囱里没有冒出一丝火烟。我知道马红玉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五
我爹老子身子蜷得像一只猫,他双手藏在肋间,背脊弓着紧紧咬着旱烟锅,火星子熄熄灭灭。晚饭后散步的人群踩着煤灰,人们开口大多问:老夸吃了没?
我爹老子脸上拧出笑容来:吃了,吃了!
干爹从门前路过的时候,上前来递一支烟给他,也递一支给我。干爹私下叫我爹老子历来都是老张,开会的时候叫张队长。
干爹盯着马红玉的门口,无比惆怅地说,马红玉一直没回来过?
我爹老子摇摇头,把山风摇得呼啦啦作响。风声吹动着红旗煤矿残破的砖瓦,从我们的屋顶一直吹过马红玉的屋顶。
我喜欢住在这个地方。
我爹老子当上队长,是继秦庆良瓦斯事故死掉之后的第二大新闻。第一大新闻依旧围绕马红玉展开,关于她的传闻将我的耳朵磨出了老茧。一说,马红玉摊上了官司,婆家将她告上了法庭,秦庆良的补偿款高达一百万之多,如何分配补偿款,马红玉和婆家起了争执。男人是她的,补偿款当然也应该是她的。婆家说秦庆良姓秦,补偿款应该归秦家。又一说,马红玉自男人死后,一病不起,婆家拿了秦庆良的补偿款将她扫地出门。
我宁愿相信马红玉被婆家赶出了家门,也不相信马红玉为男人的补偿款去打官司。昔日里热闹非凡、有着美丽女主人的饭店再没有开过一次门。我看着那根空荡荡的晾衣绳,我恨不得变成那件灰白色的帆布工作服,这样,马红玉也许会回来收一次。
半年之后,我爹老子给了我一千块钱。他说,你要喜欢矿上哪家姑娘,约人家到镇上去唱唱歌,吃顿饭,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早当爹了。
我把钱还给他,说,先还债吧。
我爹老子一脸不在乎: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还债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
我捏着那一千块钱,感觉比我在做传销时候想象到的一千万还多。我在煤矿上班的工资都交给我爹老子保管,母亲住院治疗和我被骗去做传销让我爹老子债台高筑。亲戚都疏远得很,嫁到镇上的姐姐偶尔偷偷来看看我和我爹老子,淌着眼泪给我们爷儿俩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我爹老子欠了姐姐家一大笔钱,还不起,姐夫已经和我们父子断绝了来往。
让秦庆良瓦斯窒息的上山早就不见了踪迹,工作面继续往外退,顶板和底板粘合在一起,之前将它们分离开的薄薄一层煤,被源源不断送出地面。可干姐姐和干弟弟中间隔着一层什么呢?对了,好像是几户人家,那几户人家的房子像采空区顶板上自然脱落下的岩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干妈给我介绍的女朋友在矿上开了个小商店,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她爹是在井下开人车的徐胖子。干妈领着我去她家吃饭,女孩对我不理不睬,半天才把头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干妈和她给我相中的准丈母娘聊得火热,我把眼前的那杯水喝得一滴不剩。
我的准丈母娘说,娃娃是个好娃娃,要是能转个正,成个正式工人,那该多好。
我的准岳父挺着肚子,说话很有节奏,像在井下打电铃:现在,哪还分,什么正式,不正式,我在红旗煤矿,干了一辈子,不也是,打工嘛。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
干妈嬉笑着说,你看你们俩,瞎操什么心啊,他亲爹是队长,干爹是副矿长,只要你们觉得我这干儿子还顺眼,别说转个正,就是比这个难的事,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嘛。我们家老王,还能亏待了自己儿子不成?
两口子满脸堆着笑,话题转移到了胖乎乎的女儿身上,要是金凤也能到矿上上班,我们老两口啊,这辈子也就没啥可操心的了。
金凤回过头,对一唱一和的老两口说,要上你们上,没我啥事,反正我是不想在这山沟里待一辈子。
说完,又继续把眼睛盯在电脑屏幕上,屏幕上一个光鲜的卡通人在跳舞,那扭动着的小蛮腰丝毫不逊色于马红玉。
准丈母娘朝干妈尴尬地笑了笑,好像是对我说的,我这丫头啊,脾气不好,可心肠好着呢。
金凤站起来,径直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我相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二叔和班里的兄弟们都说我小子鲤鱼跃龙门了,哪天发达了,一定要记得关照大家伙儿。好像我已经成了徐胖子的上门女婿。
有一天,我从井下出来,刺眼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徐金凤像一堵墙一样站在不远处,她不客气地叫我说,张喜,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井口聚集着一大群人,我像一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鬼,和这个胖得像一尊佛的女人开始了我们毫无意义的对话。
张喜,别以为你干爹是副矿长,你就可以败坏我的名声,我啥时候答应做你女朋友了?
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是你误会了吧?
我没误会。
没误会,那咋整个红旗煤矿都在说你是我男朋友?
我不知道。
不知道?别以为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我看不出来。
我真不知道。
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第一,我现在还不想处对象;第二,即便哪天我想处对象,也不可能是你。你死了那条心吧。
徐金凤旗开得胜一样,甩着肥嘟嘟的腰离开了。
这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对话,变成了徐金凤是我女朋友的铁证。要不谁有事没事,到井口来找一煤黑子说话?这又不是演《平凡的世界》。
我爹老子并不知道我兜里的一千块钱一直没花掉。我心里想着如果马红玉哪天回来,我要给她和孩子买身衣服。
就这样想着,马红玉回来了。
我爹老子带着下一个班的人从她家里搬出东西来,不一会儿就把吉祥饭店门前堆成一座小山。
那根晾衣绳还拴在原处挂着冷冰冰的秋风。
我进屋去,马红玉正收拾一堆旧衣服。那都是秦庆良生前穿的。我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叫出口的竟然是一声姐。马红玉用袖子擦了擦脸,回过头,给了我一个惨白的笑脸。显然,她认我这个干弟弟。
她指着一些破旧的桌椅板凳说,我不知道你们搬过来了,我和你爸说了这些东西留着给你们用,你看还有什么能用上的都留给你们了。
我低下头,我知道我即便开口也留不下我想要的。我突然感觉我长大了,说,姐,我来帮你。
马红玉缓缓站起来,指着一堆衣服说,我看见这些东西难过得很,正好,张喜,帮姐个忙,抱出去烧掉吧。
我答应着,就去抱那堆东西。
见我把那堆东西抱起来,马红玉扭过头去呜呜哭起来,我把衣服放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终于狠心地抱起那堆没了主人的衣服,一直走到马红玉看不见的地方,点燃了,我看见火光里秦庆良在骂技术员,在骂我们这群懒狗日的,最后瞪着我,瞪得我脊背发凉,然后,他随着一股呛人的浓烟朝密密麻麻的棚户区飘去。
六
我爹老子并不知道,后来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马红玉。有时候梦见马红玉笑,有时候梦见马红玉哭,最恐怖的一次是梦见她吊死在那根晾衣绳上。
醒来之后,我痛不欲生,仿佛晾衣绳上吊死的不是马红玉,而是张夸林的儿子。
我精心策划了很久。先悄悄卖掉了摩托车,加上之前我爹老子给我的一千块钱。我兜里揣着三千块钱离开了红旗煤矿。临走之前,我给我爹老子发了一条短信,让他不要找我,我实在不想当一个煤黑子,哪天我混好了,我回来给他养老送终。然后我就关了手机。
我住在一家便宜的宾馆里,睡醒了就在街上溜达,压根儿就没去找工作。我干嘛非得找工作呢。只是半夜醒来的时候,我都有一种错觉,四周黑得不见五指,我下意识地摸摸头,不见安全帽,摸摸冰冷的岩石,摸到了柔软的床。
我这是在哪儿?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温润如玉的女人,她看着我,似笑非笑。另一个穿着破夹克的张夸林,脸上全是煤污。
哦,我是奔马红玉而来的。
我没有急着去找马红玉,而是在她新开的小吃店对面的人行道上观察了很久。她开店的地方并不热闹,一排法国梧桐遮住了招牌,门倒是开着,很少有人进去。我很想见到她又怕见到她,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看在死去的秦庆良面上叫她一声嫂子,而不是看在干爹的面上叫她一声姐。
这天,我却意外看见我爹老子从小店里出来,马红玉和他说着什么,我赶紧躲到一棵梧桐树后面,心跳得厉害。我爹老子平日在红旗煤矿一言不发,像根坑木,难道他早看透了我难以启齿的心事?他佝偻着身体,穿着那件变色的灰夹克,他往前走了一段,像是记不清路了,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又折回来,要到马红玉的门口了,又折回去。直到他瘦骨嶙峋的身影消失,我才从树后闪出来。
马红玉站在小店门口,她用手遮着前额,像孙悟空用火眼金睛看妖怪一样,她分明看见了我。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挪着腿来到店门口。
啊哟,我说张喜,进城来这么多天了,也不过来看看姐姐,是不是姐姐哪儿做的不对啊?
马红玉看着我,似笑非笑的眼睛里飞出几颗钉子,把我钉在原地。
我脸烫乎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马红玉把我让进去,倒了一杯水递给我。
我攥住那杯水,不敢看对面大不了我几岁的女人。马红玉的女儿平安走了过来问,妈妈,这是谁啊?
马红玉低头对女儿说,快叫舅舅。
平安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我点点头,没有答应。
马红玉说,兄弟,你都这么大人了,成天东游西逛的,不是个事啊!我听说你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我没女朋友,我根本就不喜欢她。
我忙解释,抬眼看了看马红玉,生怕她误会。
哟哟,有女朋友是好事啊,老徐家姑娘我认识,挺好一姑娘啊,人家哪儿配不上你了,你看你这急的满头是汗。
马红玉咯咯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小牙齿白得像烙铁沟的霜。
我唯唯诺诺,说,嫂子,如果你不嫌弃,我来给你打工吧,工钱多少都无所谓。
马红玉瞪着我看了半天,没有说不答应,也没说答应。
正好你爸刚走,我打电话让他过来,他如果同意,我就留下你。
我急了,差点儿要去抢她的手机,求她别打电话,要不我现在就走永远不再回来。
马红玉这才放下手机,显然她把我当一个孩子来看。突然,我觉得面前这个美丽而无情的女人,让我的心凉透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明天过来试用试用吧,不过我这孤儿寡母的可没地方给你住。
我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出了门,搂着一棵梧桐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马红玉的小店早就坐满了吃早点的人。我仿佛是回到了吉祥饭店,马红玉见我来了,指着灶台上刚出锅的米线,说端到那桌去。
我刚端起碗,烫得险些把碗扔出去。
马红玉笑着说,咋样,不比挖煤辛苦吧?
我悻悻地站在一旁,看着马红玉的小蛮腰稳稳支撑住上身,双手灵巧地托住碗,满脸的春风和在红旗煤矿时一模一样。我能做什么呢?我像块井下用来垫轨道的枕木,一个大早,呆头呆脑站在马红玉的店里,不知道干什么。
中午,饭店进来几个人。马红玉热情招呼着,吃点儿啥?一个中年人咬着个牙签,一肚子肥肉,胸口敞着,露出半只龙头,他说,给我们哥几个来碗红烧人肉?
马红玉笑笑,大哥真会开玩笑,这菜名也太吓人了,我还是头次听说,我们这小店,做不出来啊,你们要不嫌弃,我炒几个家常小菜,请几位大哥尝尝。
肥佬说,看你伶牙俐齿的,人也长得漂亮,也就不和你绕弯子了,干脆点儿吧,我瞧你身上这肉也够嫩的,多少钱一碗(晚)?
我听得火冒三丈,正想让他们滚出去。马红玉一把将我揪到身后,用身体挡住我。
马红玉满脸堆着笑,几位大哥,小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早就该请几位大哥过来尝尝手艺,几位大哥如果不嫌弃我们店小,我做几道菜给大哥们赔个罪。
马红玉转过身朝我使眼色,张喜,去对门给大哥们买包烟抽。
我狠狠盯着领头的那个中年男人,悻悻地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块砖头。
几个人还在店里,马红玉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我站在门口喘着粗气,指着店里的几个人,有种的出来!
几个人一下子就蹿出来了,把我围在中间,胖子瞪着我,咋的?还想练练?
我把砖一扬:别逼我。
马红玉从店里冲出来,抢我手里的砖,口里说,几位大哥,我弟弟不懂事,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
胖子一把推开马红玉,把头一低,瞪着我说,有种往这儿砸!
我胆怯了,往后退了两步,一群人哄笑起来。
胖子往前走了两步,仿佛看穿了我的懦弱,说,不砸也行,只要你姐好好陪陪哥几个,哈哈……
“啪”!胖子倒在地上。我站在原地,像我爹老子站在大霜地里,将杀猪刀送进猪胸膛里一样威风。
而后,我突然觉得全身发热,眼前金光四射。像秦庆良站在迎头上骂人的那晚,我又产生了幻觉:马红玉提着一把菜刀从店里蹿出来,她血红着眼睛,挥舞着刀,把那帮人砍得东逃西窜。
七
我睁开眼睛,又看到了那张苦巴巴的脸。一个柔弱的小老头坐在我的床边,身体佝偻着,那件败色的夹克裹着他瘦巴巴的身体。我这是咋了?我脑海里突然蹿出马红玉,眼泪汩汩流出来。
我爹老子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他兜里揣着旱烟,尽管医院不让抽烟,我想让他掏出来抽两口。我开不了口,腹部像被撕裂了一样。我爹老子见我醒来,没有骂我,也没有摸我的头,他血红着眼睛,说,我找狗日的算账去。
他站起来,腰间鼓鼓的,一定是藏了那把杀猪刀。
晚上,我爹老子带着一身疲惫回来了,从他愤恨而失落的眼神我看得出来,他没有找到那伙人。我想伸手拉他,腹部像烧了一盆炭火一样。直到马红玉穿戴整齐走进病房的时候,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一个月后,我开始下地走路。我乡下的姐姐、姐夫,干爹干妈,亲戚朋友都来看我。干爹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肚子上被穿了三刀,其中一刀距离肾脏只有两公分。公安也来做了笔录,但那伙人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案子一直放那儿,马红玉没去问,人家也没来找过我。这段时间,都是马红玉在照顾我,她从店里带来鸡汤,有时候是菜稀饭,我嗅到了她身体发出来的那股令我迷恋的气息,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
如果这一切可以永远下去,我宁愿永远躺在医院里,而不是红旗煤矿乌烟瘴气的井下,对我来说,那里不亚于十八层地狱。
我的准岳父母和与我划清了界线的对象一直没来看我。姐姐后来又来过两次,每次都哭天抹泪,咒骂不争气的爷儿俩,老的像头倔牛,小的鬼迷心窍,早晚要被红旗煤矿和马红玉这小妖精害死。
我安慰姐姐,等出院了,我就老老实实挖煤去。
姐姐摸着我的头,淌了一会儿眼泪,说,咱们农民,能有什么法子呢,生来就是站在庄稼地里的牲口,泥巴吃得,草根吃得,还有什么咽不下去呢?
我的心像被割走了一样,我离马红玉越近,越看得清楚,她是一只云雀,我却是一头站在地里的牲口。
出院后,我决定洗心革面,忘掉那害人的小妖精。我爹老子为我欠了两肋骨的债,我一心只想着帮我爹老子早日把债还上。
转眼又到了冬天,我爹老子越来越瘦弱了。他每天都下三次井,整天穿着那件破得不成型的夹克。我到镇上买了两套崭新的帆布工作服,两双崭新的水鞋,我和我爹老子都换上了一套。我爹老子对新工作服极其不适应,不像红旗煤矿发给正式工人的帆布工作服,也不像杂牌军一般的农民工,只穿了一天,他又换回了那件破夹克。
我爹老子带着的队掏空了一整块工作面,竟然没有发生过一次擦破皮的小事故,干爹非常高兴。矿上开会重新安排工作任务的时候,干爹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要是所有的队都像张夸林带的队一样好,不愁工作干不好,尤其张夸林的小子,是个好苗子,应该好好培养。
矿上就把一块更难啃的骨头交给了我爹老子。我爹老子带着我们,从井口附近一块最坚硬的地上,往下打掘进,准备打出一条专门的人行通道,俗称猴车井。
我接到矿上的通知,去煤炭局参加特殊工种培训,考瓦检员资格证。我爹老子和我都深知瓦检员在煤矿的含义,虽然只是派去学习,也就意味着一个农民工会登堂入室,进入正式工人都梦寐以求的清闲岗位,我距离变成正儿八经的工人只剩下一步。
在城里学习的时候,我去过马红玉店里一次,我这时才发现她看我的眼神完全变了,她的眼神和我亲姐姐是一样的。她给我做了一桌好吃的,还喝了一小杯酒。我心里又突如其来的失落,我把平安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亲外甥女一样。我住院的费用都是马红玉垫的,好几万块,虽然她说是为了她打的架,医药费由她出,不必我们操心。但我知道我爹老子的性格,不还是不行的,再说住院的时候我想得很明白,男人就是死了,卵子也要朝着天。
马红玉送我出了吉祥饭店,我心里酸酸的,我抱了抱平安,平安傻乎乎地问,舅舅,你啥时候来啊?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你想舅舅了,就给舅舅打电话。
马红玉望着我,把我看穿了一样,说张喜,你现在也是个大人了,回去好好和人家姑娘相处,哪天要结婚了,别忘了告诉姐姐,姐姐送你一个大红包。
我应了一声。
马红玉又说,回去好好干,为咱爹争口气!
我点点头,问,姐,干爹给你取了个什么名?
马红玉愣了一下,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八
从井口抽下来的风冷得很,我挎着瓦检仪,在我爹老子的掘进队跟班。最近我爹老子咳嗽得厉害,一咳就半天,腰几乎要垂到地上。我上去给他拍拍背,我爹老子喘着气,回头对我笑了笑,能抽口旱烟就好了。二叔悄悄和我说,我看你爸最近身体不好,抽时间送卫生院去检查一下。
二叔是对的,我爹老子这头老牛即便没啥问题,也该歇歇了。
我爹老子一直拖着没去,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好和二叔商量,想个法子,让我爹老子去医院检查一下。二叔点点头,满腹心事,他提起风钻,朝煤层底部的岩石钻下去,煤层在中间,上面又是顶板,前面是无穷无尽的地心。人往高处走,我和我爹老子的朝向地心的路何时才是尽头。
时间一晃又到了杀猪的季节,二叔带着他的班,我爹老子站在一旁,指挥着二叔杀猪。二叔提着我爹老子的刀,照着我爹老子的样子,在猪蹄上敲了一下,可能是力量不足,猪疼得挣扎起来拼命嚎叫。我爹老子在一旁说,做事情不能心慈手软,要给它个痛快,磨磨叽叽会让它更难受。
说完,我爹老子又咳个不停。
二叔正准备敲猪蹄,我爹老子劝住他说,厚林,你已经把他敲醒了,再敲没效果了,直接来吧。
二叔提着刀手抖个不停,案板上的大家伙像是他的亲人。
我爹老子走过去比划着入刀的位置,从这儿进,刀进偏了就不好补刀了。我们宣威州的规矩,杀猪讲究的是一气呵成,再补一刀,一来预示来年不顺利,二来也没这规矩。
二叔脸色煞白,像去年的那场大霜,尽管今年气候比去年暖和,但头一次杀猪的二叔还是犹豫了。我爹老子一把夺过刀,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滚一边去。
二叔眼睛里含着泪,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上前对我爹老子说,爸,我来吧。
我爹老子怔住了,他盯着我看了看,把刀把递给我,刀锋藏在袖口下。我愣了愣,突然想到去年,我把刀锋迎着父亲递过去的那把刀。
我接过刀,站稳,运足了气,照着我爹老子早就比划好的位置,刀像一条毒蛇,轻而易举进了猪的胸膛,我的手一搅,烫乎乎的猪血顺着我的手奔流出来。
我就这样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
我爹老子叼着烟斗,赞许地看着我。那苦巴巴的脸舒展得很。
二叔准备好了新鲜的粉肠和猪肝,一大块排骨,让我给干爹送去。我摇摇头,因为我突然想起秦庆良就是吃了我送去的猪肉才死掉的。我爹老子将旱烟锅往地上敲了敲,敲出来一团没有抽完的烟锅巴,站起来说,我去送吧,中班我还得下一趟井呢。
我不是迷信,是觉得干爹真对我好。
第二天清早,我爹老子交给我两万块钱,指着二叔家提来的新鲜排骨,让我送进城。我爹老子很慈祥,他摸摸我的头交待说,这点儿钱先还马红玉,我们还欠她两万块,以后再还吧,你先把这钱交给她,如果她不收你就先收着。
他挺直了腰杆,从里屋翻出一个小本子说,你看我们这债有的还了,有的还没还,这些年三亲六戚人家能帮的都帮了,债是迟早要还的,要不然良心过不去,这个你也拿好。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翻开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名字后面是数额,有的已经划去,明显是还了的。
最后赫然写着一笔天文数字,张厚林,二十万,原封不动,没有划去。
我不知道我爹老子竟然欠着二叔家这么多钱,正想问,我爹老子止住了我,我交待的事情记清楚了?
我点点头。
我爹老子一直把我送到了班车上,一路都很慈祥,那件败色的灰夹克像长在了他身上一样。
正如我爹老子预料的那样,马红玉收下了排骨却没有收下钱。马红玉说,她早把我们父子当成娘家人了,这钱她不能收,医药费就算是她出的。如果秦庆良还活着,这钱使得还有点儿意思,人都没了,要钱还有什么用,钱没了还可以挣,人没了,哪儿挣去?
我说不过马红玉,既然是要还的,早晚都得还上。我没有在城里停留,兜里揣着我爹老子给的两万块钱,往红旗煤矿赶。
半路上,我就接到了干爹打来的电话,说我爹出事了。
九
刚到井口,我就见姐姐哭得不成人样。见到我,她扑上来抱着我,又撕又打。我这黑心黑肺、被马红玉那小妖精迷得神魂颠倒、连爹老子都不要的人,等不及姐姐捶打完便急匆匆走进澡堂。
我仿佛踏上了一条最漫长的路,黝黑的过道到处粘满了煤尘,更衣室里静悄悄,铁皮做的火炉静立在那儿,一丝火烟也没有。我看到我爹老子的木更衣箱,高高蹲在铁皮更衣箱的顶端,那是一个雷管箱改造的,我爹老子每次都踮起脚尖,把它从高处够下来,换上它那件到处是破洞的夹克,又把他费力地举上去。这个连更衣箱都没有的农民工,我一想起他来,就觉得心酸。
这是咋了?我呆呆地站在澡堂门口,早上还好端端的我爹老子,怎么一会儿工夫就直挺挺睡在澡堂中央了?他穿上了一件崭新的帆布工作服,看起来和红旗煤矿正式工人没什么两样。这个男人怎可能是我爹,一块烂糟糟的脸看不出五官,细小的煤渣子还镶嵌在肉里,像一个腐败过度而扔进垃圾桶的梨子。
我的心像被霜染过一样,寒冷透彻肺腑。我蹲下身,仔细打量这个面目全非的人。我抓起他的手,干柴一样,满是老茧,我又卷起他的裤腿,膝盖上一层厚厚的老茧。我终于认出了他,他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张夸林。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我不知道这是咋了,我仍然怀疑这就是一个梦境,只希望早点儿从这令人绝望的梦境中尽快醒来。
二叔垂着手站在一旁,浑身是血,很明显他也受了伤。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见一张酷似我爹老子的脸,眼泪止不住淌下来。
我爹老子的丧事办得很简陋,是由姐夫一手操办的,在姐姐撕心裂肺的哭丧调中,我终于把我爹埋掉了。
十
我爹老子入土好长一段时间,姐姐的哭声一直在我的耳畔回响。
我爹老子是咋死的,干爹说不清楚,二叔也说不清楚。
二叔说,不知道是发爆器出问题,还是雷管连线出了问题。炮是二叔亲手放的,发爆器启动了,炮没响。我爹老子带着他下去查线,没多大一会儿,炮突然响了。我爹老子在前,二叔在后,我爹老子当场断气,二叔受了轻伤。
干爹说,那天是他带班,还没下去几步,就听到炮响了,他折回来,等炮烟散了才下去,可张夸林已经不行了。
事故调查组调查了几天,也不好下结论,到底是谁违章动了发爆器,还是雷管已经引爆,我爹老子赶去查线时,炸药爆炸的冲击力才刚好释放出来。虽然后者几乎不成立,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成了困扰红旗煤矿的一个谜,但红旗煤矿很快参照秦庆良的补偿标准,对遇难者家属进行了赔偿。
二叔作为家属代表,向红旗煤矿提了一个附加条件:将我们叔侄二人转成红旗煤矿的正式工人。
我的配合让干爹特别感动,所谓转正,也只不过是给我和二叔买五险一金。我爹老子一直要为我找的前程其实一点儿也不困难。
除了欠二叔的那一笔,我替我爹老子还清了生前欠下的债。我把钱放在马红玉跟前的时候,她收下了。我终于明白马红玉那句话的意思,人都没有了,要钱有什么用?
还来还去,还不都是用命换来的?钱可以还,命哪里找来还。我仔细回想我爹老子让我去给马红玉还钱那天的所有细节,包括我爹老子交给我的那个账本。我爹老子一定是作好了准备的,他一定是为那天的死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但我不知道我爹老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提着一个袋子去了二叔家。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红春联。二叔看见我手里的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把我让进屋,婶子带着孩子们赶集去了,我们叔侄俩就那样坐着,半天都没有说话。
二叔的脸色开始变得煞白,又变得涨红。仿佛我爹老子就坐在我们中间,佝偻着腰,伸直了脖子往火炉里去够火星,他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将口水吐在炭灰里。
二叔说,我答应过你爸,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如果你要问二叔什么,你可以问,但你是大人了,你想清楚了再问。
我要问二叔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张夸林的亲儿子,他是张夸林的亲兄弟,干爹不是说了吗,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我们都是张夸林上阵打虎的至亲骨肉。
即便是至亲骨肉,我也得弄明白我爸是咋死的。
二叔说,你爸的死与我没有关系,但与你有关系。
我爸死的时候我没在红旗煤矿,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爸已经死了,你怎么还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动了发爆器?
二叔低下头,不说话。
延时爆炸?你们哄鬼去,我压根儿不相信那玩意儿。我有些激动,憋在我心里的疑问已经无法再憋住,如果现在给我一个发爆器,我脑袋里蹦出来的疑问就立刻能把自己炸死。
二叔抬起头,很认真地望着我,张喜,你爸的死真的与你有关系!
看着二叔认真的神态,我简直要疯了,这些天我思前想后,我爹老子临走前和我说的话,那眼神,还有那些细节,一个埋藏在心里但未能证实的猜测,正向我揭开它的面纱。
我惶恐不安,害怕二叔继续说下去。
但一股力量又撕扯着我,我必须要知道真相。
我从包里拿出一件藏青布包着的东西,二叔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爹老子和我都用它结束过另一个生命。
这件东西在藏青布里蠢蠢欲动,它仿佛时刻准备为它的主人报仇。不等二叔开口,我逼视着他,替他说出了真相:
是你炸死了你亲哥哥,为了二十万块钱。
二叔惶恐地看着我,又看看那把藏在布里的杀猪刀。
二叔语无伦次:二十万,什么二十万?
我把那块布里的硬器顶在他的胸前,张厚林惊慌失措,他抬起手说,你爸是叫我拧发爆器,我拧不下去,可你爸一心要寻死……
我该死的眼泪又刷地流下来。我爸果然是二叔亲手炸死的,我手里那个硬家伙,它像条死麻蛇一样,慢慢垂下来。
二叔喘了口气,慢慢坐下来,他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烟,又哆哆嗦嗦把火点上。开始向我讲述这件事情令人无法置信的始末。
起初我爹老子找二叔商量,二叔死活不干,无冤无仇,干嘛要害死自己的亲哥哥,这事往小了说是诈骗,往大了说是谋杀。
我爹老子好说歹说,如果二叔不同意,他回家就上吊自杀,走个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二叔被我爹老子逼得无奈,就开始策划如何在井下神不知鬼不觉制造一起事故。二叔只想让我爹老子缺个胳膊断个腿,从来没想让我爹老子丢掉性命。我爹老子说,他不死,死的就是张喜。他铁了心要走那条路。
我爹老子和二叔策划了很多次,甚至开始训练二叔的残忍,但二叔连杀猪都下不去手,这让他非常失望。可我爹老子哪里知道,在我爹老子眼睛里那是一头猪,而在二叔眼里,那是他亲哥哥。
直到这天,时机终于成熟。我爹老子支开了我,开始实施蓄谋已久的计划,我爹老子和平常一样,亲自打好眼,装好药,连好线。斜井下去的位置不算远,除了我爹老子、二叔,大家都撤出了井筒,我爹老子站在迎头前,用灯示意二叔放炮,二叔拿着发爆器,怎么也摁不下去。二叔临时反悔,他丢下发爆器,跑下迎头去劝我爹老子。
二叔离开躲硐,往下走了三十多米,炮响了。炮烟弥漫,二叔顾不得飞石,跌跌撞撞往迎头跑,哪里还见张夸林,二叔拼命刨,在岩石中间刨出了我爹老子,我爹老子当时就断了气。
我仿佛亲眼目睹了飞出来的巨石砸碎了我爹老子的胸膛。他连哼也没哼,安然等待终结,等着地面的人来给他收尸。
可我爹老子为什么一定死?到底谁扭了发爆器?
二叔愤恨地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嘴巴。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妈治病,你去传销,你打架差点儿死在医院里,你知道你爸欠了多少债?
我浑浑噩噩,我知道,我爹老子欠了很多钱,那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记着。可那也不至于让我爹老子去死。
二叔说,你连骡子日的都不如,去年你爸就得了肺癌,整天咳咳咳,我让你带他去检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你鬼迷心窍,被马红玉那个小寡妇迷得神魂颠倒,连你爹的死活都不顾。
仿佛往年那个站在大霜地上的瘦弱老者提着刀,就那么不经意,一刀捅进了我的心脏。
二叔继续说,你爸生前只和我说一件事,一定要和矿上提出让你转正,也是我鬼迷心窍,让我自己也得了好处。
二叔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他挺起胸膛,闭上眼睛,张喜,你要为你爸报仇,动手吧。你说的二十万,我真听不懂。
我把袋子里的二十万交给二叔,说,这是我爸交待我的,一定要交给你。
二叔含着眼泪,他瞅着袋子,没有动一个手指头,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他亲兄弟的尸体。
我抱着藏青布裹着的刀,离开了二叔家,走了很远,才听见二叔嚎啕大哭。
十一
我决定辞去我爹老子用命为我换来的正式工人身份,去马红玉旁边开一个小店,至于做什么生意,我还没有想好。
马红玉仿佛知道我要来,问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我不知道。
我爹老子像小学课本中讲的那个固执老头,非要追到太阳,我就是他的太阳。其实我也像那个固执的老头,非要追到我的太阳,马红玉就是我的太阳。
马红玉说,我知道你是咋想的,可我们不可能。
我一下子想起我爹老子非要把我留在红旗煤矿,我知道那不可能,可我爹老子不知道。有什么不可能呢?
我问马红玉:秦庆良是咋死的?
马红玉突然惊慌失措地望着我,她想不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仿佛秦庆良是她害死的一样,她紧张地问,你爸和你说什么了?
我仿佛看见了一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一个女人坐在井口要死要活的神情。我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两次事故,干爹都在现场,难道是我爹老子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最后招致灭口?我咋能这样想?干爹对我那么好,再说,干爹不是那样的人。
我爸说,欠人家的,迟早要还。
她反问我,你爹是咋死的?
这回轮到我心惊胆战,但我没让马红玉看出来。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还不都是红旗煤矿害死的。
马红玉苦笑着说,他们到下面,又可以组一个队了,这回给阎王爷挖煤,可别让阎王爷再害死了。
我们各想心事,半天,我才认真地和马红玉说,我想娶你!
马红玉呸了我一口,张喜,看你人模人样,亏你想得出,记住,你叫王浩然,我叫王美丽。
我无法原谅自己已经变得如此厚颜无耻。我可以没了爹,没了红旗煤矿的工作,可除了我那死去的爹,谁能知道我不能没了马红玉?
马红玉愤怒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杀死了秦庆良,杀死了我的亲爹老子。
马红玉叹了口气说:不过,你终究还算得上是一个人,可我配不上你,对不起你爹,你该回去,和老徐家姑娘好好过日子,不要去想你爹是咋死的。我也不去想秦庆良是咋死的,死的就让他们好好死掉,活着的也要好好活着。我照顾你是因为我答应过你爸,其实我不是你姐姐,更不是你老婆,你走吧,就当我们从不认识。
我的太阳在一个最漆黑的夜里熄灭了。
我又一次尝到了失恋的苦果,孤单走出吉祥饭店,站在梧桐树背后久久不愿离开。
几个小时后,我看到一辆车停到了吉祥饭店门前,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干爹的车。他熄掉火,从车里下来,径直走进了吉祥饭店。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熄灭掉的太阳永远不会升起来了。
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竟然梦见了徐金凤,她扭着肥胖的身体,费力地站起来,很拘谨,给我倒了一杯水。我说,我爹老子生前欠了很多债,我要一笔一笔还掉。
准岳父岳母吃惊地望着我,显然我爹老子生前没有欠他们钱。但是我爹老子在离开之前,一定幻想过我成了正式工人娶了徐胖子的闺女,或许他还给我的儿子取好了名字。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告诉我他未来的孙子应该叫什么。
我领着徐金凤爬到了红旗煤矿的最高处,我们牵着手,和我爹老子想象的一样美好:脚下开遍了桃花,红得像血,我们一路奔跑着,从红旗煤矿一直奔向烙铁沟。
我说,多美的春天。
是啊,多美的春天。
回答我的竟然是马红玉。
然后,我听见警笛呼啸,山脚下王殿奎正领着警察往上爬。
我爹老子站在另一个山头喊:张喜,快跑!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我拔腿就逃,可怎么也迈不开腿。警笛声越来越近。
我大汗淋淋,从梦中惊醒过来。
窗外白花花一片,说不定又是一场马牙霜。
作者简介
五十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