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青春(纪实)

2016-01-29 23:12康璐
神剑 2015年4期
关键词:张健连队

康璐

密密的枝叶射进丛林深处。硕大的植物叶片从面前冲撞而来。擦身而过,就像戴着3D眼镜看大片儿。然而。完全不像影院里那样舒适,车颠簸在泥泞的小路上,正驶离这个随处有蛇出没的地方。拍完最后一组镜头,央视编导感慨:“你们真像是在外参加维和的部队!”“哪儿像?”我追问。他说:“环境、氛围和这种紧张。”我想,他说的这一切属于战场。

几年中,记不清多少次我真实切近地走进这样特殊的战场,直抵它的心脏,感受着它的心跳、呼吸、血性与厮杀。

然而,不管走到哪儿,都会遇到这几个家伙。他们在不同的时空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犹如蒙太奇剪辑转换。“咔咔”作响的冰碴、滚烫的血。发自心底的呐喊与欢笑,青春的烈度像强光穿透空气,光荣与梦想、宏大与细微,都熔铸在他们战斗的青春。这是一群在特殊战场驰骋的人,我甚至从他们身上重新理解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另一种青春。

宣布冯晓以副代正履行连长职责是2011年6月里的一天。他正在发射场建设工地上抬钢筋,挥汗如雨,身体像打开了闸门,连睫毛上都蒙着汗水。

这个1986年出生,刚从后勤工程学院毕业两年的小伙子能当起一个连队的主官吗?这是一支以“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著称的功勋部队。全连上下都看着这个“新连长”。

冯晓极富传奇色彩,他的连队、他的爱情。以及他所经历的一切,让人难以置信。在林海雪原参加国防施工。他跳进冰水池。抢修潜水泵,上来浑身湿透。嘴唇青紫,衣服瞬间冻成冰铠甲。施工时手被滚落的石块砸伤,血流如注。没打麻药,医生为他缝合了六七厘米的伤口,他一声没吭。转身又回到工地。冯晓力气大,全营没有人能比过他,36毫米直径的钢筋。一根就有200斤,只有冯晓能从一头立起来。就连恋爱结婚速度也快,和女朋友从见面到领证不到半年,他们加起来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月,名副其实的闪婚。

有着十六年军龄的班长老吴跟我说:“这个连长行!”眼神里是兵王对年轻连长透彻审视后的由衷钦佩。

这个高大结实、一脸憨厚的年轻军官外表和我想象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工地宿舍的书柜里除了工程专业方面的书,还放着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和考研英语书。更没有想到。这个在战场上充满血性的汉子和我说话时竟有些羞涩。

冯晓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是家中的独子。2005年考取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不同的是冯晓毕业后被分配到工程部队的一等功勋营。

走进一个英雄的集体意味着什么?当你真正成为它的一员就注入了它的灵魂和血性,于是,你血脉贲张、奋不顾身。你不会被困难征服,也不会输给自己。

冯晓告诉我:“其实没他们说的那么传奇。那个潜水泵井口直径只能容一个人下去,怕别人下去摸不清情况。没打麻药是因为镇上卫生院条件差。当天没有麻药。而天气炎热防止感染,必须尽快消毒缝合伤口。力气大,怎么说呢?自己身体好。又争强好胜。不能输给别人。”

人在某种情况下是没有选择的。这让我想起里尔克的诗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至于心爱的姑娘,见面第一眼心就融化了。和施工一样,追求姑娘要勇猛。其实,他是没有太多时间,怕抓不住突然降临的爱情。

真的像冯晓自己说的这样轻松吗?去林海雪原那次。我们乘坐的勇士车挂着防滑链缓慢地往山上爬。这是通往施工现场唯一的一条道路。处在风口。大雪过后,路上积雪最深处有两米多。这是我们进山的前一天,靠装载机推出的道路。

每次推路。都需要两个人。大雪过后,根本找不到道路。一个战士在前面步行,用双脚踩出标记。装载机沿着标记在后面推。每一次这样的雪路要推将近20公里。

尽管这样。还是不能完全阻挡风雪不断侵袭。勇士车开着开着,突然不动了,窝在雪里。司机跳下车,从后备厢里拿出铲雪工具。开始除雪。我们跟着跳下车,等他垫好车轮,“一二,一二”又一起推了一段车才重新动起来。就这样走走停停。到山顶天已经快黑下来。

那时候冯晓刚毕业,还是排长。他跳下冰水池的事是战士们讲给我的。幸亏潜水泵修好了。不然。风雪弥漫的山上连官兵生活用水都保障不了,更别提施工了。

这项工程因为创造了我国高寒条件下工程建设史上的奇迹,央视七套《军事纪实》栏目专门做了一期节日。副连长邢彭帅比冯晓早毕业两年。一起参与了工程,节目播出前他特意告诉家里。亲人们全都准时候在电视前。没想到,看着节目,亲人们眼圈儿都红了。

他们只知道彭帅从小就聪明好学、成绩好,考上了解放军理工大学,毕业后在北京的部队上工作。可谁都没想到孩子会干这么艰苦的工作。父亲打来电话说:“知道是这样,就不该告诉亲人们看。看了多为你担心啊。”后来,邢彭帅当了连长,吃苦受累的事从不敢跟家里提。

那次任务,在冰天雪地里。我还见到了和自己一起在新疆戈壁滩上战斗过的五连长张健。他穿着绿色棉袄从工地上夹着风雪走来,棉帽子的护耳被吹得往后飞,全身仿佛都冒着热气,眼睛瞪得圆圆的,像燃烧起来一样,脸通红,整个人看起来像年画上的胖娃娃。“你是胖了还是冻肿了?”因为有着戈壁滩上的一段革命友谊,我问得很直接。

“都有吧,天冷,需要的能量多。身体就得储备啊。脸肯定是冻的吧,我都好长时间没照镜子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啥样子。”人家笑都是眯着眼睛。他是瞪着眼睛冲我乐。

要不是我知道他的底细,谁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小伙子从武汉理工大学毕业,双学位,在校时还是学生会主席,特招入伍。多少人羡慕啊。曾经。他想象着自己一身军装,出入于办公大楼,每天和电脑上的一张张图纸打交道。梦想照进现实是怎样的景象?

来部队报到那天。张健先走进位于北京三环的一幢大楼。接着到了五环。脚还没站稳。直接被车带到郊外的一个营区,看着窗外的庄稼地。他已经数不出是几环了,心情也一样。越走越荒凉。而这仅仅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

这还不算,穿上军装不到一个星期,因为任务紧急,一纸命令,张健被派到了晋西北高原参加施工,连军训都是后来补上的。

七月的晋西北高原美得摄人心魄,尤其是黄昏。张健常坐在山坡上看夕阳,晚霞把一道道山梁染得高亢亮烈,这里有城市看不到的风景。营长王坤坐到他身旁,嚼起花生米。张健要了一粒。放进嘴里:“生的?”“这个治胃病,别人告诉我的偏方。”营长慢慢嚼着,两个人聊起来。

同样是地方大学毕业,王营长和张健是心灵相通的。营长戴着眼镜儿,皮肤已经被高原的紫外线改变了颜色。虽然是书生。但他做事时骨子里那股狠劲儿。张健已经领教。打混凝土时。战士们三班倒,营长却不离开,实在困了就在角落里眯一会儿。张健电脑桌面是他们营打完混凝土的合影,大家都分不出彼此。脸上绽放着一样疲惫的胜利的笑,站在最前面那个人一定是王营长。

没过多久,赶上有发射任务。他们肩并肩站在山坡上。火箭从他们参与建设的塔架上呼啸着腾空而起。把卫星送入太空……张健感觉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也被这烈焰点燃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这样度过自己的青春。

茨威格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中曾经写道:“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

样样优秀的他入伍第五百天就开始独自带领连队。我感叹他的成长进步是按天算的。战友们私底下把营里几个比较“神”的人都排了号。管张健叫“神七”。“嗨,他们都叫你‘神七。说说。为啥?”我问过他。张健眼睛一瞪。笑笑。没有回答。当连长第二年他带的连队就荣立了集体二等功。后来,他自己也立了个人二等功。那一年。他才二十七岁。

现在多数这个年纪的同龄人在做什么?也许还需要父母的照顾。可张健不仅能当起一个连队的父母官。而且已经能够带领他的连队驰骋疆场。完成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这个国家建立功勋。

我们曾在看不到绿色生命的戈壁滩谈起爱情。谈起他女朋友的绿裙子。他们高中相恋,他在球场踢球,她就穿着绿裙子在球场边上看他,给他悄悄送上一瓶饮料。在戈壁滩施工时。他手机的响铃一直设置的是索朗扎西的《姑娘我爱你》。电话一响就唱:“长长的头发,黑黑的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山上的格桑花开得好美丽。我要摘一朵亲手送给你。亲爱的姑娘我爱你,让我走进你的世界和你在一起……”

大家好像都不想让他很快接电话,总是希望把歌儿听完。可是,我在林海雪原见到张健的那一次,他已经有一年没见到未婚妻了。

因为地窝子中间不隔音。有天晚上,我听见张健打电话声音大得像是能掀翻棚顶,吵架了?“咣!”声音戛然而止,是张健把手机摔了。谁说张健脾气好,乐天派?只是烦恼没挂在脸上。

定好的婚期推迟了三次,所有的事都是女孩儿操办的。婚宴请柬都发给亲戚了,可是张健因为任务回不去。张健的母亲说:“眼看着这么好的姑娘娶不进门。”

姑娘的确是百里挑一。就是去戈壁滩执行任务那次,张健带着连队坐火车进场。火车路过酒泉。为了和张健见上一面。未婚妻从老家玉门坐火车到酒泉。再从酒泉上车,陪张健坐回玉门,只有二十五分钟。一上车。看到车厢里全是张健带的兵,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还没有再多看心上人几眼,就该下车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却只有二十五分钟的短暂相聚。

相见时难别亦难,未婚妻泪流满面。“这么冷,怎么穿着裙子?”张健一看,夜晚的冷风,卷起当年那条绿裙子。“以前你每次回家都是在冬天。你不是说都忘了我穿裙子的样子了吗?”姑娘哽咽了。

午夜十二点,火车开动了,未婚妻独自在站台上。列车带着心上人加速驶向新的施工战场,她甚至问都没敢问这一次到底是去哪儿。要去多久。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绿裙子在风里飞,就像姑娘的心……

再一次探家,我听说张健把婚结了,另一件重要的事也有了眉目。妻子怀了孕。

时间快得像飞。我再到南方采访,又住张健隔壁。一天深夜,我听见他吆喝:“你给我站好!站好,会不会?”我以为率性的张健又跟谁发飙。没想到他接着高声喊:“叫爸爸,叫爸爸!”我才意识到是在跟两岁的儿子视频。因为常年在外,很少陪伴孩子,他大概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确立父亲的威严。

我出门,看见张健关了电脑,偷偷抹了一把泪。这里没有城市的繁华。天似穹庐,星盘像扣在头顶。星儿一闪一闪,像是亲人的叮咛。也许,这样的夜晚只是看似平静。

他们的人生几乎都是加速度,好像没有时间慢慢体会幸福,冯晓也一样。闪婚嫁给他的姑娘叫张雅楠,曾是军人的女儿,如今是军人的妻子。白天,张雅楠是中关村无数白领中的一员。如果不是军人家庭出身,张雅楠和冯晓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张雅楠常常想象着心上人在战场的模样,她请了三天假走进了这片丛林,还想着拍婚纱照,没想到淅淅沥沥下了两天的雨,第三天假就到了。冯连长始终没带她去看真正的战场。连长什么都可以答应她,只有这个心愿被拒绝。

战士何睿施工掉下去的地方离连长冯晓只有五六米。头顶的阳光如万柄利剑,何睿只感觉一阵眩晕。向后一倚。他一脚踩空掉下去的瞬间。2米长的安全带拉住了他,那一刻时间仿佛都凝固了……

战友们用迷彩盖住何睿身体,像婴儿一样,把他抱在怀里,深深的凹槽,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钢筋。冯晓组织全连战士组成人梯一点点把何睿抬出导流槽。飞驰的救护车上,冯晓一直拉着何睿的手。第一次觉得时间这么漫长。

他看着兄弟的脸,那么年轻,稚气未脱。胡须还毛茸茸的:这个“90后”的新兵,第一次离开家过春节,一边笑着看烟花,一边给家里打电话,“放心吧,和战友们在一起很开心,工地就是家”;拔河比赛,他因为身体单薄没有入选上场,举着粉红色的气球站在连队边上大声喊“加油”,脸红彤彤的,比气球的颜色还好看……

而此刻,他就躺在你怀里,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你只想用手托住。冯晓伏在何睿耳边说:“兄弟,挺一挺,马上就到医院了,马上!”没想到何睿动了动嘴唇,挤出一句:“连长,对不起,我又给你惹麻烦了……”声音虚弱得几乎快要听不见了,冯晓强忍着泪水说不出一句话。

猜你喜欢
张健连队
加强兵团连队“两委”建设问题研究
张健书法作品
张健书法作品
兵团基层人才储备工作研究
连队文化创新对连队管理创新的影响探索
张健书法作品集
南疆兵团少数民族聚居团场连队经济发展调研
关于发展连队经济的思考
“意义”的问题所在
会说话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