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2016-01-29 16:56孙东亮
神剑 2015年4期
关键词:傻子连队

孙东亮

题记

世界是物质还是表象?

小时候,站在黑龙江畔,少卿一直在思考这个具有根本性的哲学问题。

前一秒的世界像江水一样一去不返,后一秒的世界如波涛一般紧追不舍,前一秒和后一秒之间,世界去哪了?

在人的视线之外,这个世界又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呈现?

对岸的一切近在咫尺却仿佛遥不可及,它们是真实还是幻象?

如果站到对岸,回望自己生活多年的土地,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呢?

少年时代的种种奇思异想,让他在考大学时选择了俄语专业,定风波

离过年还有段日子,村子里的鞭炮声零星响起,像是孩子们在提醒大人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陈少卿坐在指挥室的电脑前,对着亮闪闪白花花的屏幕,眼睛酸涩,手指头锈住了一样。他在写一个情况报告,是报给团会晤站的,题目已经写好——《关于我连辖区发生一起涉外事件的情况报告》,之所以下不去手指头,是因为这个报告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他做检查的蓝本,况且这是他读研回来之后写的第一篇东西,恰恰报给他曾经工作过的会晤站。其中的情感不能说不复杂,思绪不能不说不凌乱,心潮不能不说不激荡。

1月份,他研究生毕业回到团里,在机关凳子还没坐热,副团长就找他谈话,“会晤站已经满编了,没有地方了,三连指导员调走了,政治处到处找不到合适人选接替,我就推荐了你,有个主官经历也是好的。”副团长是他在会晤站时的老领导,对他青睐有加。

他大学毕业分到团里就下了三连,可以说三连是他军旅生涯的起点。虽然三连是他的老连队,但毕竟6年时间过去了,他的熟悉也仅限于营区营房营产营具,可连队是由活生生的兵组成的,兵换了好几茬,连队已不是当年的连队——就好比汀岸还是当年的江岸,可江水早已一泻千万里。

他被发配回了三连。

连队位于县城下游30公里的村里,紧邻着中俄界江黑龙江。他再一次站在连队自卫工事上望着江边,“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是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他想想自嘲地笑了,估计赫拉克利特没有来过中国东北,如果古希腊哲人见过这冻得贼实诚的冰面,先贤的至理名言就要略作修改了。

连队还是老样子,好在连长和他是同届毕业的,在一个连队共同战斗过。因为老兵退伍、干部休假、骨干到团训新兵,连队只剩下20个人,了解熟悉情况并不难。他到连队半个月后,连长休假回家相亲,连队由他独当一面。

也就是在连长走后的第三天,辖区发生了涉外事件,俄方通报到了团里,副团长空降到连队,把还在午休的他揪起来,领导对他可谓爱之深恨之切,副团长语重心长、苦口婆心、推心置腹地破口大骂,一阵狂风暴雨之后紧接着是凄风楚雨。副团长走了之后营长来连队“帮带”他这个新任主官,里里外外、点点面面、大大小小各项工作一通查,就因为连队卫生有一个小小的死角,营长开始奚落揶揄他的学历,说他学历上去了,带兵能力没见长,反倒不如从前,连队让你带得稀屌泞,“你带兵也就是副班长水平,还得是义务兵副班长。”

嘲讽高学历部属的带兵能力似乎成了低学历领导显示存在感和优越性的必要条件,同样的错误如果犯在别人身上是可以理解的,犯在他身上就罪无可恕。

“就你这么带部队,总出事总冒泡,我看先拿掉的不是‘代理俩字,恐怕是你这个指导员,”营长说。

一顿痛骂让他把心彻彻底底地从宽松自由民主和谐的校园收回到了严苛束缚专断紧张的边防团。

晚饭前,团营领导走了以后,他真想当着伞连的面,把刚才领导骂他的话原原本本原封不动原汁原味地转播一遍,但他没有,遇事就迁怒于战士不是他欣赏的带兵方式,兵怕了一时,事后会讨厌他一辈子。

操作台上的军线电话响了一声,他伸手去接,可没有接起来。

电话让他把注意力从辖区角角落落拉回到电脑屏幕上。

一个钟头了,他还没敲满一页。

“2010年1月29日儿时50分许,我连辖区黑龙江30公里处,发生一起我方呆傻人员误越国界事件。在主航道俄方300米处,被俄边防军抓获,经边界代表机关会谈会晤,移交我方。越界地段位于距离连队观察架不足500米的可通视地段,当时天气状况良好,能见度极佳,事件发生的主要原因是观察员睡岗。连队没有及时发现并阻止涉外事件的发生,给国家形象带来了损害,给辖区安全稳定带来危害,涉外事件影响了团队安全稳定的大好局面。”如果真的做检查,读到这里他应该语气凝重好还是痛哭流涕好呢?

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要在全团军人大会上做检查了,挨个处分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丢不起这个人一一全团都能从信息化系统上看到他一个刚毕业的研究生独享一整块大屏幕念检查的盛况了。刚刚代理指导员没几天就做检查,快追平世界杯最快进球纪录了。念完检查,应该是副政委宣读处分决定,然后是分管边境的副团长讲话,接着是团长讲,团长讲完政委还得做指示,领导像说群口相声似地对他进行轮番轰炸,领导一定会将他高学历低能力的特点作为主攻方向,把他同各种动物进行有趣类比,比得他皮开猪肉绽,比得他抱头老鼠窜,直到屁滚狗尿流才算完。

想想即将发生的惨剧,他不由得心惊胆寒,紧张让他出了一脑门汗,头脑清晰了许多,继续从头捋顺报告。

“分析事件发生的原因,一是连队党支部抓中心工作凝神聚力不够。这件事看似是由观察员睡岗造成的,可深层次原因是连队冬季人员少,安排人员没有合理摆布好,没有保证观察员夜间充足的睡眠。”

什么事都得从支部上面找原因,连队出了一点屁事,都得扯到支部上。领导就会批人,根本就不是摆布的问题,没有人,拿啥摆布。

全连在位20个人,干部3人(军医、排长和指导员),战士17人,连部听电话1个,烧锅炉2个,炊事班做饭2个烧火1个,门岗、观察架一班2人,全天24小时都要站,白天集合扫雪就剩下七八个人。连队派出一次巡逻组,连队能动的就剩下他指导员老哥一个了,逼得他给自己都排了岗。

就比如说这次睡岗的李兵吧,刚转上下士,两年没回家了,知道连队冬天人少,主动把休假推迟到新兵下连后。那天晚上连站了两班岗,白天还要站观察架,能不困吗?他怎么狠得下心来批人家。

电话又一次响起,他等电话响了第三声才接起来。听筒中传来一个女孩很好听的声音。

是三连吗?

是。

你们连队谁管事?

他的心头瞬间一紧,该不会是哪个王八蛋在外面和异性胡扯乱搞始乱终弃,把女孩肚子搞大了,人家找上门来了吧?他咽了一大口唾沫,镇定心神。

我是连队指导员,您有什么事?

我是东极客栈的老板,我开车经过东安桥时发现一个傻子,现在傻子正往东走呢。

傻子?往界江方向走?一听到“傻子”两个字他头皮就发麻,前一个傻子刚送走,新一波傻子又来到,过个年怎么比打植物大战僵尸还难。

请问您现在在什么位置,距离傻子多远?

我开车回县里,五分钟前经过桥头时看到的,当时给你们打电话没打通。

麻烦您调头跟着傻子,我会随时和您保持联系,现在天黑得早,万一他下了主路,我们找不到他,又该发生涉外事件了,麻烦您了,等我们到了我给您补一桶汽油。指导员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

真是自找麻烦j谁让我是爱国守法好公民呢,行,我帮你跟着傻子。

还有,麻烦您说一下您的手机号。

15946590504,不用您您的,假绅士。

女子的话让他有点蒙羞,但抓傻子要紧,连队边请示上级边组织快反班紧急出动,这次不容有失,他要亲自带车。

空旷的路上,只见远方一辆红色轿车在缓缓开路,后面跟着一个挑担子的邋遢汉子在边走边吃东西。快反班一拥而上把傻子抓住,押到车里。

他亲自给会晤站打电话报告,连队抓获呆傻人员一名,防范了涉外事件发生。十分钟后,副团长亲自打来电话,口气是相当的柔和,态度是相当的和蔼,重重表扬了连队。少卿明白大概功过相当,赏罚相抵,以前的事团里大概不会追究了。

这都得感谢打电话报告情况的姑娘。

少卿走到轿车前,礼貌地向通报消息的车主示意感谢。

女子没有任何反应。

他走到车窗前,弯腰向里观瞧,年轻姑娘穿着白色短貂绒,黑色长筒靴,似曾相识的姣好面容……他的脸部表层肌肉发生了一系列地壳一样的运动,他的心从波涛骤起升级为汹涌澎湃再到潮浪渐息最后静水微澜,半天他才吐血一样吐出一句:原来是你!

女孩摇下了车窗,定定地说,不是我还能是谁?

他恢复了常态,在电话里我感觉出了是你。

得了吧,事后诸葛亮。鹿丝瑶脸上还依稀保留着少女时的俏皮。

要我说什么好呢?好久不见了,你打扮得这么成熟,要是在街上我肯定不敢认了。

你肩膀加了豆,升了官,当然不稀搭理我们平民百姓了。

哪有?小小的指导员还是代理的,我是混得惨不忍睹无言面对江东父老。你现在干嘛呢?

我在离你们连队不远的村里开了一家客栈,冬天没生意,我偶尔过来看看,早就听说你回来了。

是吗?有机会我一定登门感谢,要不是你我又该挨批了。

不用了,有这份孝心就行了?把答应我的油给我就行了。我走了。

她娴熟地调头转向,临走时还按了一下喇叭。杨柳枝

这是他时隔两年半之后第一次见鹿丝瑶,变化之大如同一根嫩绿细弱的柳条长成了翠绦婀娜的垂柳。

那次见面之后,少女小鹿的倩影和老板鹿丝瑶的身姿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不时交错叠加,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他脑海中关于她的一个个片段式的记忆串联了起来。

小鹿是陈少卿在边防认识的第一个女子——那年他22岁,她16岁。他大学毕业,刚分到连队,中尉肩章还是崭新崭新的,她刚刚初中毕业,还足个穿着校服、头发开叉了也不知道打理的毛头丫头。

他当排长时,每周要带车去一次县城,司务长到各处去采购给养,车就停在连队的定点商店。商店有一个霸气的名字:东方红商店。上下两层几乎上千平方米的店面。经营范围涵盖了日杂、五金、建材、水暖、粮油、果蔬、酒水、纺织、鞋帽、文体、化妆品和军用品等各个门类,这样的商业托拉斯在县城绝无仅有,换作别的地方也是难得一见。每次来,少卿都要先卸下要中转至团里的东西,下午走时再装上连队需要的物件。

第一次见到她,她坐在东方红商店的收银台后面,手里捧一本书,少女的青涩与秀丽一下子撞入他的心田,清新脱俗如四月丝雨,爽朗圆润似中秋月明。珠帘卷,银钩悬,浅吟低唱罢,淡愁聚眉间,意境宛如宋词中相思闺怨的女子。在杂闹的街市见到这样精致的女子,他着实感到意外。

店员看的是一本外研社出版的《俄语自学》,在读单词,一,阿金,二,德瓦,三,特里,四,切得诶,五,比啊其……

瞥见书上空白处标的汉字读音,他笑了。

见他在笑自己,店员生气地把书合上,嗔怪他笑啥。没见过人看俄语?

陈排长说,见过,没见过俄语下面标汉字的。

店员脸一红,要你管?

她脸红的样子更可爱了。

我当然管不到你了,我只是想把自己的经验和你分享一下,我猜想你英语也是这么学的吧。

她一脸惊讶。

而且我猜你上学时英语成绩应该很不理想吧。

你怎么那么会猜呢?

语言都是相通的,这么说来你的语文成绩也不会太令你骄傲喽。

女孩定定地看着他。

你学没学过音标,字母可曾认得全?

那当然,花了好几百块钱报班学的。

一个老板模样、留着大鬓角的中年人插话说,报的是包教包会的班,嗨呀,人家都跟了二三期了还没学会,后来老师实在没办法,给退了一半的学费。

你咋这么讨厌呢,我那不是想省点钱吗?怎么哪儿都有你呢。

老板热情地招呼少卿,我是老鹿,鹿东方,这的小老板,您是新来的陈排长吧,听你们司务长念叨好几次了,请多多关照。

岂敢岂敢,和店员交流一下学俄语的经验,老板您忙您的。

真是不懂礼貌,别理他,你接着讲。店员说。

其实语言很简单,无非是听、说、读、写四部分,母语我们是先学会了听说,然后才是读写,而外语学习的过程恰恰相反,是先读写后听说。

你说的真有道理,刚才你说你学过俄语?

学了四年。

少女的眼中顿时放出夺目的光彩。太崇拜你了。

有啥好崇拜的,外语外语,外国人天生都会。

那不一样。

勤加练习一定能学会的。

其实我只想卖货。

卖货首先你得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读音不正确,你的听力也不会好。

丝瑶,上楼去卖货。老板喊她。

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你教教我好吗?

我带车出来都不知道该干点啥。有个地方待着当然也不错,好吧,我今天走之前有的是时间。

丝瑶,上楼来。一个女人在喊她。

你快去吧,老板该生气了。

爱生生去,催啥呀,周末不让人歇歇呀,童养媳还得喘口气呢。

他对这个泼辣的店员竟有了一丝丝好感。

老鹿过来和排长攀谈。

问他多大了,那个学校毕业,老家哪里的。

少卿一一据实回答。

当得知少卿老家是本省的一个叫药泉的一个小县城时,老鹿激动得上前紧紧握住少卿的手,“这么些年,终于在这遇到老乡了,咱们可是纯老乡”。原来他们也是药泉人,两家住着只隔了五里路,少卿和鹿大嫂家只隔了四道街。当年老鹿和妻子父母早故,穷得没办法,两口子二十出头就跑到这边来谋生,二十年,硬是打拼下了现在的家业。

中午老鹿硬留他吃饭,丝瑶给老鹿倒了一杯泡了山葡萄的白酒,说今天遇到老乡,赏你一杯。

老鹿笑着说,见笑了,这说我闺女,我们这儿大当家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

都是让她爸给惯的,上了一个月高中就说啥也不念了,说给我们省点钱,要帮我们卖货。

我那是孝顺你们。

到时候别埋怨我们不供你念书就行。她妈说。

念得再好大学毕业了不也是到了咱们这地方吗,还有不少人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呢,你说是吧,陈大学生。

貌似有几分道理。

嗨,中尉同志,跟你商量商量,家教你愿不愿意干?你每周教我一堂俄语。

这个——

给你按一对一的课时费算。

我不一定每周都能出来,大哥大嫂,只要我能出来,肯定来辅导大侄女,真的不用补课费。

装什么大辈呀!那也不能白麻烦你,我做主了,今后你来买东西给你打九折。

那顿饭以后,少卿成了小鹿的辅导老师。

……

每次少卿来,老鹿都要烹羊宰牛,开怀痛饮,聊故乡谈天地论古今,老鹿仿佛找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鹿家人待他从不见外,随他进出自如。

她妈妈偶尔会不经意间过来,给端上一个果盘或者借故来看上一眼,他暗笑,估计是来看这个兵老师有没有借机在她闺女手上写“茴”字的四种写法。

其搭维哈基接库必其7您想买什么?

斯高里嘎斯嘟伊特?多少钱?

其搭维耶肖哈基接?您还想要些什么?

涅特,巴里歇涅奴日呐。不,不再需要什么了。

……

好了,这周的作业是背会这60个单词的读写。

一周背这么多,让不让人活,怎么比上学还累呢?

要不你你回学校吧,我也能轻闲轻闲。

你怎么拈轻怕重的,你是军人不能只图清闲。

大小姐,你的思维逻辑让我很无语,你知道吗?

那好吧。

俄语的名词汇为阳性、阴性和中性,语法上有6种变格。

你先别教那么复杂行吗?我就是想学俄语。

现在不是正在教你俄语吗?

等我学会了你再教那些阴阳性啊、格的什么不行吗?

等你学会了做菜我再告诉你什么是味精什么是酱油成吗?

嘎克维哈拉绍嘎哇里接把俄的露斯给(俄语说得不错)!孺子可教也。

别拽文了。

你要尊敬师长,幼儿园时老师没教你吗?

我家困难上不起幼儿园。

小学你没上过吗?

上小学时我已经这样了。

鹿丝瑶同学,因公来讲,你是中学生,我是解放军,你应该叫我解放军叔叔;于私而论,你爸每次都管我叫老弟,从这一点来讲你也得叫我叔叔。

你想多了,他见他外甥都叫老弟。你当了几天老师适应角色倒是蛮快的,开始在本姑奶奶面前装大了。从外在来讲,你比我大那有限的几岁完全没有在外表上体现出来,不认识的还以为我是你姐呢;从内在来讲,你出了校门进营门,懂什么是社会吗?接触过几个人?知道网上流行什么吗?清楚西瓜几块钱一斤吗?她叉着腰,挺着肚子,肚子前挂着鼓鼓的腰包。

关西瓜什么事?

我就是打个比方。

完全是强词夺理。

好吧,好吧,我现在不和你争,咱们还是继续学习吧。

你不叫我叔叔我就不教了。

这样吧,我给你长一辈,叫你红军老爷爷成了吧。

当了她两年的老师,上了好几十节课,鹿丝瑶基本的卖货完全可以自理了,而且能和俄罗斯游客自如流利地交流了。

在他进会晤站当翻译时,还经常去商店给她上课,偶尔从那边会晤回来会带点那边的小礼物送给她。部队的人都传他和小鹿处了对象,他也不置可否,被人问起,只是说,老鹿是他老乡,辅导人家闺女学学俄语而已。

等待如同雨季一般漫长,那一年的初秋,他终于等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他报考了一所军校——在江南的一座城市——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上学走之前,少卿把自己的迷彩服、迷彩大衣都送给了老鹿,他是不打算回来了,他这么做相当于破釜沉舟,断掉自己的退路,他研究生毕业了就考博士,博士毕业了就想办法留校,城市才能有一番更大的作为,起码自由是无价的。

当时的荒漠迷彩大衣还是稀罕物,老鹿大热天穿上试了一下,美得不行,鹿丝瑶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怎么看都像棕熊。

他最后一次来教小鹿俄语,他告诉小鹿他过几天就要走了。

小鹿莞尔一笑说,出国旅游还是下江巡游?

不,去上学,这次要走两年半,也许——也许以后就不回来了。

惊讶与不解在她大大的眸子里转瞬凝固,她继而幽怨地说,那这次课也别上了,反正你也要走了,我这人就是这样,没人督促我就自暴自弃了,反正我早晚会忘的,你还是别耽误工夫了,去念你的研究生吧。

老鹿知道陈少卿是最后一次来他这里了,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恋恋不舍,他借着酒劲拍着少卿的肩膀说,老弟,舍不得你走哇,你上学要是还回来,我把我一生最珍贵的宝贝交给你,他手指在桌下指着鹿丝瑶说,我闺女我了解,特别纯洁特别可爱——

此时的小鹿没有像书中描写的少女那样,绯红的脸颊像两片美丽的云霞,含羞地低下了百合花一样的头。她起身上前倒掉老鹿杯中的酒,发怒地用小拳头捶桌子,你俩这是论的什么辈呀?你们卖小狗呢!看你那点出息,给你两套破衣服你就把自己闺女给卖了,人家稀罕你犯贱倒贴呀,别上赶着送上门,被人瞧不起,少攀人家大学生,省着耽误人家前途。

鹿大嫂说,谁又招惹你了?

就你们招我了。说完她甩膀子愤然离席。

快去看看,老鹿不动声色。

陈少卿默默地起身,我也不知道管你们叫大哥大嫂还是叫大叔大婶合适,反正我忘不了你们,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回来,我会永远记得在我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是你们照顾我帮助我。我一一他干了杯中的酒,落荒而逃……

破阵子

班师凯旋,陈指导员心里的郁闷一扫而空。

坐在傻子两旁的战士却一直在捂着鼻子,傻子浑身上下臭气熏天,整个巡逻车里都喘不过气来,大概傻子成为傻子之后从来没有洗过澡,指导员打开巡逻车的窗户,让冷风尽情吹进来。

该名傻子同志五十多岁模样。不到一米七的个头,还算老实,不言语,也不乱动,不像个别茶傻人员有暴力倾向。回到连队给傻子照相做笔录,其实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为了落实环节罢了。

傻子的生命力似乎极强,动物的生命力也许是和智力水平成反比的,越是茶傻的就顽强,傻子就是这样,长途行军完全可以比拟野生动物大迁徙,冬天他们从遥远的内地出发,在摄氏零下30多度的严寒中,步行数百公里,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冰天雪地,风餐露宿,垃圾箱里什么能吃就吃什么,困了累了倒在地上就能酣然入睡。完全凭借着一把垃圾一把雪的意志,走到了中国的最东极,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到国土的尽头,看到一条冰封的大江,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

真有一些夸父逐日的意味,惨烈且悲壮。

陈少卿也在好奇,是什么样的力量在驱使这些傻子不畏严寒,如此执着地向着东方前进,数九严冬酷寒侵骨而不死,风雪弥漫前路渺渺而不息,边防官兵最应该学习和弘扬的是傻子的这种精神。

指导员曾经几度想和连队的这位傻子好好聊聊,真心想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陈指导员一脸的认真诚恳,换来的是傻子来自外太空语言的回答。沾满口涎的手比比画画,时而兴奋时而抑郁,喜悦之后继而忧伤。

有人说疯子生活在第六维空间里,也许傻子也是一样——身体存在于此岸而思维已飞跃到了彼岸。

按照惯例,第二天一早应该买张车票把傻子送上开往内地的汽车,但参照以往的经验,通常情况下傻了都会被乘务员在半路赶下车,有的甚至车还没有开出城,傻子就被撵了下来。为了防止傻子被半路卸下,连队要连夜给傻子洗澡收拾卫生。这项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了睡岗的李兵完成。

李兵从库房里拿出雨衣,戴上防毒面具,和一个上等兵俩人把傻子拽进浴室,一人一个搓澡巾,从头到脚使劲搓,巴掌长的泥皴像蚯蚓一样在澡堂里爬满地。

接下来是给傻子理发,傻子的头发像毡子一样硬,推子根本无法进入到茂密的草丛中,兵索性用大剪子修剪榆树墙一样胡乱地给傻子剪头发和胡子,完全是抽象派的发型。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连傻子都傻乐了起来。

连队的兵把不要的旧衣服贡献了出来,给傻子穿上。

一番收拾下来,陈代理指导员几乎认不出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下午被抓的傻子了,傻子还是有模有样的,要不是目光呆滞,还真像阅尽沧桑的中年男人,干瘦的筋骨像盘根错节的老树,少卿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去年病故的,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人孤苦伶仃地生活。

陈指导安排人傻子晚上睡在烘干室。

一场大雪,静谧无声。

半夜,陈指导起来查岗,发现烘干室里空无一人,外面的足迹完全被大雪覆盖了。

他慌了神,这下可惨了,吹哨,全连紧急集合,不,也许他还没跑远,他叫上岗哨,抄起手电在楼里找开了。

室内没有,到大棚和保温猪舍看看。

果然,在猪舍里,傻子和老母猪搂在一起,睡得正香。

指导员说,别打扰他俩了,把猪舍锁上。他长出了一口气。让猪委屈一宿吧。

早晨,值班员敲门来报告,下了一夜的大雪,傻了跑了。

知道。

指导员,傻子昨晚上跑了。值班员心头莫名地提醒道。

知道了,去猪圈把猪叫醒。

连队早上集合了,傻子蹲在边上看,兵报数查人,傻子突然兴奋起来,尖着嗓子喊起了“稍息——立正——突剌——杀——杀——杀——”战士们乐,傻了旁若无人地喊,口号嘹亮,学着战士绕着操场跑来跑去。

指导员强调了队列纪律,然后开始分配任务扫雪,兵们各自拿工具,散开干活。

傻子看兵干活,他也拿起锹来铲雪,兵累了要直直腰歇一歇,可傻子完全是不知疲倦地在干。

李兵说,指导员,要不咱们把傻子留下吧,看他这架势,干活一个能顶仨新兵。

他要是跑了,得用全连的兵去抓。吃完饭,团里把车批下来,咱们就把他送走。

雪大路滑,为了确保车辆安全,全团所有车辆一律禁止动用。

路上的积雪有大半尺厚,县城开往各地的车也因为大雪停运了。傻子不得不继续留在连队。

白天傻子跟着连队一起扫雪,晚上睡在烘干室里,由岗哨轮流看守。

连队的雪通常一周下一场,一场扫一周,冬天最经常也最艰巨的任务就是扫雪。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没有停下的意思。天气预报说大雪要一直下到除夕,上级下了通知要连队做好防暴雪的准备。

已经腊月二十五了,年货还差不少没置办呢,过年吃的肉、蛋、鸡、鱼、青菜、豆油、水果、花生、瓜子,还有红纸、福字,开联欢会用的气球、拉花都还没有买。如果雪继续下下去,连队补充给养都成问题,看来得做好傻子在连队过年的准备了。

上级通报辖区遭遇了五十年一遇的雪灾。

大棚、猪圈和菜窖得尽快组织清雪,餐厅、厨房和浴室在平房。房子是1990年建的,房顶是平的,雪积压得太厚了恐怕也不成,清完了大棚一定要把餐厅房顶上的雪清掉。

中午午餐,累了大半天的兵连握筷了的劲都没有了,突然傻子的喊叫警醒了全连人,他疯了一样向楼外跑去,排长带着兵追,陈指导从二楼下来,也出去撵傻子,就在这时,餐厅塌了。

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指导员喊全连集合,查人,20个脑袋一个不少。

是傻子救了全连!

连队从废墟中抢出了全部给养和炊具,连队只剩下了一件事,那就是抗灾自救,确保锅炉房、发电房和主体营房的安全。

给养只够维持三天的了,青菜和肉已经没有了,炊事班把最后的一块肉炖了给傻了吃,他吃得特别香。

除夕那天,县城通往外界的公路通了,全县人民渡过了难关,连队也可以置办年货了。

车通了,把他送到哪去呢,离开了连队他就是死路一条,他救了连队,咱们得把他送到家人那里。

大伙连春晚都没看,不停地问他家里在哪?比画着手势、手语,最后指导员问他在哪当过兵?

文南,大要囊。

老家在什么地方?

呜哦……啊呜……

猪?猪在哪养的?

噼里啪啦一阵响过一阵的鞭炮声让傻子渐渐回忆起了什么,他含混地吐了几个词:礼服乡、立方乡、理发乡……

第一个字读“li”是肯定的了,后面的字是什么呢?连队上不了因特网,连一副全省地图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又一次大过年的时候觍着脸麻烦了小鹿经理帮忙了。

借着网络的便捷与高效,鹿丝瑶很快就找全了全省“li”开头的乡镇名称,经过陈指挥员的充分研判,判断傻子很有可能是从距离边境380公里的桦川县走过来的。

他和桦川县公安局取得了联系,失踪人口中确有一个体貌特征相像的人,名字叫萱学保,当天派出所就把失踪人口信息传真到了县里。

从地方传回来的传真看,他叫董学保,54岁,黑龙江桦川县梨丰乡人,1979年在对越自卫反击作战中,因颅脑损伤导致痴呆,依据民政部1989优字18号文件,被评定为伤残等级一等,由国家供养终身。

大年初二,指导员骑着摩托雪橇把董学保送到了县城,他的家人已经到了县里,指导员和会晤站的老王参谋一起把他们送上了开往内地的车,王参谋还特意买了当地的特产感谢老英雄,县里的电视台和团里的宣传干事都来到了现场进行了采访。

他知道这一切都应该感谢一个人,没有她的话,连队得多背上一件涉外事件,少了一桩感天动地的义举。

天上零星飘下了雪花,他发动雪橇,县城已是一片童话的世界,街上处处是雪的城堡。

诉衷情

他还记得他曾经对一个女孩许下过一个承诺——有机会一定要告诉她关于彼岸的故事。

恍惚之间,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他读研究生走的那天,凑巧老天下起了丝丝细雨。他买好了汽车票,登车前他拉着行李箱来到商店门外。无限留恋地看着熟悉的街、让他难舍难分的人。

他跨进店里。

小鹿看也不看地说,今天不营业。

看得出来,她憔悴了。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想告个别。

走就走,告啥别,他俩都不在。她起身去理货柜上的货品。

他走到她身后,轻轻地说,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给我写信,上网QQ,发信息也行。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他的手穿过她的滑滑的头发,落在她瘦削的肩头,从背后搂紧她,眼泪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会记得你的。

你处过女朋友吗?

嗯。

是县里的吗?

不是,她的家就在对岸的城市。

她是俄罗斯女孩,你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的吗?

我会写信给你,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再见了,丝瑶。

鹿丝瑶送他到门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是露珠般脉脉的眼神。她目送他消失在湿漉漉的小城。

他到了军校,真的给鹿丝瑶写了信,是用俄语写的,他一口气写完了这封信,整整写了7页纸,流畅漂亮的俄语字体加上淡黄色磨砂面的信纸,透露着古典之美,在那个移动互联业务发达、微信微博普及的时代,亲笔写信更像是一种虔诚的礼拜,或者类似一种存在于民俗学中的传统或者美学中的意象,如果是情书,收到这份厚重情书的女子该是幸运的,可这封信却不是情书,而是他对自己初恋的珍贵回忆,他想向人倾诉,想有一个红颜知己能读懂他的心声。

读大三时,我爱上了一个俄罗斯姑娘,她的小名叫卡佳。当时的我正在全身心地读一本俄文版的《复活》,在我读到狱中的喀秋莎见到自己少女时代照片的那段文字时,我彻底动容了,我几乎无法忘记这样一位美丽纯洁的少女,沉浸在对喀秋莎的幻想之中,她应该有一副楚楚动人的脸庞,白皙光洁的脖颈,瘦弱惹人恋爱的肩膀。

当有一天,我在学校俄语角遇见卡佳时,我不知是梦境还是宿命,她有一头长长的黑褐色的头发,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她的鼻子小巧而又俏丽,她的身材颀长柔美。

我几乎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忘掉了所有的词汇,我的心陡然悸颤,我呆呆地看着她,俄罗斯经典文学作品中的女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她笑着对我说了一句中文,你好,你在看什么?

我慌不择路口不择言地用最简单的英语打了招呼。

她笑,这是俄语角,你应该说俄语才对。

我用俄语说,你真美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打招呼。

这算是恭维吗?

你的中文说得这么好。

她是学校的国际交流生,她是被邀请参加这次俄语角活动的外国朋友。

我和她聊了起来,当然,我是在练习俄语旗号的掩护下,其实在见她之前。我还没和其他任何女孩连续说上过5分钟的话。

她住在国际学院,要在中国学习两年,她的家就在哈巴罗夫斯克,恰恰正是小城的对岸。

第一次见面,我大胆地向她要了联系方式,她犹豫。

我把一首《卜算子》译给她,“我住龙江头,君住龙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我的家就在黑龙江的上游,我们这么有缘,应该深化两国互信,推动双边合作,增加民间往来,促进睦邻友好。

你是中国大使吗?她笑着把手机号告诉了我。

我迅速把号码记在了手心里,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手机。一天之后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

我人生中第一次给女孩子发信息,后来有了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

我和她一起去中央大街,和一个美丽的异国少女在满是异国情调的欧式建筑中穿行,美妙的感觉尢法忘怀。松花江畔,那座百年历史的滨洲铁路桥,在坠入爱河的情侣眼中就如同上海滩的外白渡桥,第一次牵着心仪女孩的手朝圣般地走在钢桥上,仿佛心脏被温热的江水淹没,慢慢融合掉。火车呼啸驶过,我用身体挡着猛烈的风,她紧紧地依偎在我怀里。

远处的少男少女吹着肥皂泡,轻柔的江风把闪着七色光的泡泡吹入江中。

我们把刻着彼此名字的连心锁锁到了铁网上,钥匙投入江中。

她成了我的喀秋莎。

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读诗、谈俄罗斯文学……浪漫的时光总是短暂,她毕业了,要回国了,我们每天都长时间地待在一起,不忍分离,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愿浪费。静静地坐在一起,坐在松花江边。我说这江水会汇入黑龙江,会流入阿穆尔河,流过你的家乡。

我们把一张写着对未来憧憬的纸条塞进了一个矿泉水瓶中,签上彼此的名字,让它顺着江水流到她的家乡。

我问她什么时候还来中围,还来这座城市?

她说会来的,会来这座城市找我……

暑假里卡佳和她的同学返程了,我送她去了机场。临上飞机前,她吻了我,我们紧紧地拥在一起,直到大厅里传来催她登机的广播。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礼物送给我,她流着泪进了登机通道。

那是一本俄文原版的《普希金诗集》,在扉页上她写下了:

赠给亲爱的米沙:

我还记得那美妙的瞬间,

你飘然出现在我面前。

爱你的卡佳

书的里面每隔几页是一张我们的合影,如果精确到天的话,除去寒暑假,我和喀秋莎在一起的日子一共378天。

后来我国防生毕业了,分到了部队,来到了两江交汇处的县城,分到了驻守在黑龙江边的连队,每次带车去县里,我都可以在这个山环水绕的清新小城转上大半天的时间,我总要爬到山上远眺对岸的城市——卡佳的家多。若是夏季口岸开关,异国年轻女子的背影从我眼前晃过,总是让我一次次心跳加快,也许下一秒我就能见到来自对岸的喀秋莎。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命运真的无比奇妙。我给她写过信,告诉她我成了一名军人,就在对岸,每天站在观察架上遥望着你,我们就像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牛郎织女一样彼此隔江相望。我希望她能等我。我承诺自己退伍之后会去对岸找她,和她结婚。

但我的信和那个漂流瓶一样随波逐浪石沉大海,也许她已经把我忘了。

后来我进了会晤站,也曾数次去到她的家乡哈巴罗夫斯克,见到了辉煌的金顶教堂,年轻的情们在教堂前举行婚礼。我期待着和卡佳的不期而遇,但一次次的期待都以落空告终。我们曾经尤限接近,却始终咫尺天涯,这难道不是宿命吗。

我给她写过信,可没有收到回信。

丝瑶,你是个好女孩,你说你要学好俄语,以后做对俄贸易,你让我帮你留意那边的信息,我在会晤站每天都能看俄罗斯节目,我答应了。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卡佳,她当了今日俄罗斯电视台的记者,在中俄界江上中国最大的边境城市采访中俄界江冰雪汽车拉力赛,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迷人,只不过略显疲惫。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看今日俄罗斯电视台的节目,只为了能在电视上见到她。

我疯狂地从网络上搜集一切有关她的信息,我猜想她应该已经结婚了,已经不在对岸的那座城市了。我选择了逃离,我几乎不忍看那泛着波光的江水,因为我总会想到喀秋莎,我要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不管以后我还能不能回来,起码时间可以让我好受些。

手机的收件箱里存满了160条信息。每一条对我来说都无比珍贵,永远不可再生。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掏出手机一条一条地重温自己的青春岁月。

我要回国了,我会永远爱你的,米沙。

我今天穿了你买的连衣裙,伊莲娜说特别漂亮,她周末也要去买。

今天是谢肉节,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吧,你说是吃烤肉还是吃红菜汤。

我把手机里与喀秋莎有关的信息都抄到了一个精装的笔记本上,也许某一天我下定决心和过去说再见了,就把手机换掉。

这封信,他最终还是没有寄出去,只是在愁绪黯然的时候,翻出来独自品读回味一番。

阮郎归

他应该去一趟东方红,见一见老鹿大哥、老鹿大嫂,当然重点还是感谢鹿丝瑶。

其实,从他去读研究生,一直以来,他都在琢磨鹿丝瑶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女孩。

在会晤站的两年中,他也相过亲,短暂地、表面性地接触过几个女孩,也许是因为初恋留给他的记忆太过于深刻,那时的他以为一切女子都不如他的初恋,导致他完全无法进入现实情况。他对中国女孩的多样性认识不足,分析应对能力明显偏弱。

无聊的时候他也看过一些军旅小说,不少小说中总会有一个美丽的女性出现,哪怕故事发生在海岛、荒漠、边防、深山,从逻辑和常理上来讲,那些女性是妖精变的可能性更大,但她们总是那样恰到好处、揉捏着读者心中最柔软的部位,让人浮想联翩欲罢不能甚至潸然落泪。不管是客观事实还是艺术真实,从小说中你能找到符合自己口味的女子。

按照作品中艺术的真实来归类,他还是无法判断鹿丝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她外形介于清纯与性感之间,脾气介于刁蛮与温和之间,性格介于泼辣与贤淑之间,反正既不是美少女,亦非女强人。经过了这几年的接触,他发现鹿丝瑶从小就应该算是一个精明可爱型的美女。

读研的时候,在网上遇到她,她问他,在哪高就呢?

还在军校匍匐呢,还是低姿的。你在家?

哈尔滨。

干吗?

自考个俄语大专,一年考两次。

后牲可喂呀!

得对得起人家辛辛苦苦教的两年,你的汉语是越来越退化了,你自己喂自己吧。

哪个大学?

黑大。

这么说我们成了校友了。

哪敢和您攀校友啊!

不用客气,你该攀攀你的。

嘁,谁稀罕攀你。

这么说来我们真是有姻缘。

谁跟你有姻缘?自作多情。

你我是不是有军民鱼水的情分,是不是有老乡的缘分,更重要的是还有师徒的成分和叔侄的辈分。

纯属放屁。

他的空间相册里多了一组女子的照片,是一个运动会开幕式表演散打的漂亮女学员,是他的师妹。她留了言:红军老奶奶?

他回复她,一个崇拜我的小女生。

她问他,知道你很博学,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哪种宗教信仰把猪作为自己的图腾?那个女孩好虔诚啊!

我向来不以恶毒语言攻击别人,你就是心理阴暗,看不得别人好,世界是丰富多彩的,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每个人总有自己的可爱之处,人家眼里我就是猪猪侠,也不排除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喜欢你这样贫瘠的平原地貌。你不得意的就不许别人喜欢,你比美帝国主义还霸权。

用臭脚打的字,好臭。你都多大了,大叔,别卖萌了,鸡皮疙瘩掉一地。我真是替那位女同胞可惜。

别叫我大叔,帅哥老了才叫大叔,我走的不是偶像路线,你还是叫我大爷吧。

我叫你大猪比较合适。

跳搏击健美操的女孩被他删除了。她幸灾乐祸地留言,美女换陪练了?

我对无知少女不感兴趣。

你当真话说我就当真话信了。

我还是要回边防的。

呦,长江水浅养不下您这条大鱼了?那不还有大海呢吗?往海里奔呢。嘁,边防怎么了?

我是想说和人家不在一个世界里,就像永远处在江的两岸。

好有哲理呀。

你怎么样了,大家龟锈(闺秀)眼光也别太高。找对象得趁早哇,县里你这么大的女的孩子都会走了。

是闺秀不是龟锈,大家闺秀。

还带自己夸自己的?夸得也太直接了吧,女士要懂得矜持含蓄。

你爪子抽筋了,总打错别字。

就你这酸脸猴子的脾气,再等多少年也是白废,罢园了烂地里。

满嘴喷粪。

罢园了也好,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有本事你别回来,让我见到一脚把你蹶江里去。

除夕下午,他群发拜年短信,查找联系人时看到了鹿丝瑶的名字,单独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祝鹿丝瑶小朋友新年快乐,茁壮成长。

他夜里替兵站岗,凌晨三点收到了她的信息,这次她没和他斗嘴,回了他“祝愿陈少卿老大爷长命百岁。”

他回复信息,问她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她说感冒了,晚上起来喝水才看到他的信息,就顺手回了。

他关切地问,严不严重,吃药了吗,赶快休息吧,明天我告诉你一个治感冒的秘方,是他花了不小的代价得到的。

好吧,不过你要是现在告诉我就更好了。

我这秘方可一向是传外不传内,传女不传男,看在咱俩这么铁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你弄一个大蒸屉放锅上面,锅里放水,锅底下架柴火烧,水开了,你就躺倒屉里面,屉上盖盖儿,发汗15分钟,包你感冒痊愈,这招对风寒感冒、风热感冒、流行性感冒均有特效。

你这招是和《西游记》里的妖怪学的吧,下回你感冒了告诉我一声,我领人去吃唐僧肉。

你是什么精啊?

风油精。

我身体强健,基本不感冒。你别说,我这秘方后来不知道怎么被卖馒头的学去了。

呵呵……

你怎么没睡?

在站岗,替兵站岗,他们整整一个冬天只有除夕夜不用站岗。

你要站好久吗?

我站后半夜,从0点到6点。

多冷啊,你穿得厚吗?多没意思呀,那我和你聊会儿吧。

你真是太好了。

在商店门前徘徊了许久,决心下定了又动摇了,反复几番,终于他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咬咬牙拉开店门,棉质门帘上系着的音乐风铃响起悦耳的音乐,那是《彩虹糖的梦》的旋律,那首歌还是他当年推荐给她听的。

收银台后没有那个他熟悉的人,该是在里面吃饭吧。

她从里屋出来,穿着件粉色紧身绒衫,四目相对,她只愣了片刻,带着坏意的笑问,买东西呀?今儿不营业。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特地来感谢你。

感谢就不用了,把油给我加满就行了。

小丫头片子反应可真快,总能在最快时间抢占制高点。少卿说,你的嘴可从来不省油,你有时间到我们连队来吧,我给你加满油。

不去,全是男的,为了加点油本姑奶奶犯不着。

我是给你拜年来的。

哪有空着手来拜年的,我还得给你压岁钱。

我说丫头和谁唠呢,是少卿来了,快进来,一起吃饭。鹿大嫂出来招呼他。

老鹿已经替他斟满了酒,他们重续前缘,温馨得像一家人一样。

吃过了饭,天色渐晚,鹿丝瑶送他出门。

你坐过雪橇吗?

我拉着你转一圈。

他把大衣和皮裤脱下来,让鹿丝瑶穿上。

雪橇发动了,她搂紧他的腰,发动机的声音盖过了她说的话。

你说什么?少卿问。

你就是个傻子!她大喊。

雪橇慢慢减速,声音小了。傻子是个战斗英雄,一个参加过边境作战的老英雄。

当英雄危险,你还是当傻瓜吧。

你才是小傻瓜。

驾,驾,我们开到对岸去。

那该越轨了,呸,那该越界了,不行……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感觉身后坐着的是喀秋莎。醉太平

少卿无疑是古典主义情结浓厚的人。

在苹果泛滥、低头族盛行的移动互联时代,他依旧保持着传统的生活习惯,读纸质读物,拉杆箱里是满满一箱的俄罗斯经典文学著作。不泡吧,不出入夜店KTV,不打网络游戏,不用触屏手机,不玩网络社交软件,硕士毕了业依然对Nokial600敝帚自珍恋恋不舍,他已经买了4部这个型号的手机了。

他手机的唯一缺点就是存储容量有限,需要每天删除一部分信息。在界江解冻之前鹿丝瑶比较闲的时候,这项工作变得有些紧迫。

情人节那天是正月十五,少卿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谁发一条信息,说些什么好呢?尽管他的手机中库存了许多灵光闪现独立研发一气呵成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用来俘获女孩芳心的信息,但他还是有点黔驴技穷,曾经的那些信息他不忍二次使用。觉得是对神圣初恋的亵渎也是对她的轻视侮辱。

他收到了她的信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过去呢。

会的,会告诉你的。

什么时候?

方便的时候。

方你个大头啊!方便面呐!告诉你,彻底交代过去,老实从宽耍滑从严,坦白无期抗拒枪毙。

我这是没好了。

本姑娘高兴怎样就怎样。

您是公主,太平公主。

那你是公公,小陈公公。

他回了一个字“呸”。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收到了256个“呸”字。他惊叹,她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出这么多的字的,他问她怎么打得这么快?

老土,复制的,不知道智能手机有这功能啊!

我不用智能手机。

年轻人,你落后于时代了。

5月份一过,鹿丝瑶的客栈便开业了,借着上观察架检查的机会,他偷偷观察过鹿丝瑶。在40倍的军用望远镜里,她站在院子里给4个员工开会,如同队前讲评一样,她学得有板有眼。

夏季内地来的游客多了起来,鹿丝瑶的东极客栈着实红火了一阵。

在鹿丝瑶的强烈邀请下,陈指导参观了她的客栈。

晚上她架起了篝火,支起烤肉架,还在院子前搭起了露营小帐篷,出租给来看东极日出的游人。因为鹿丝瑶的客栈,小村几乎一夜之间从一个偏远渔村变成了游人向往的胜境,如此迅速的变化让少卿感到不可思议。

鹿丝瑶说,那是你脑子太死性,你当不了生意人。哎,你们连队观察架上是看日出的绝佳地点,我把你那儿列进观光项目,游客来参观,我给你们连队提成——

你还打起连队的主意了,咱俩要是换换,你还不得把枪卖了创收哇!

我是认真的。

那好吧,就凭咱俩这多重合一的复杂关系,不用提了。

那不行,一码是一码,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没了感情生意也得继续。

你打算怎么个提法?

一个游客给你提5块。

我就这么一说,你还当真了,逗你玩呢,现在恐怖袭击不比流行感冒发生概率低,万一里面混进了恐怖分子怎么办?领导知道了不得把我给毙了。

用你逗?你不干,我找你们领导说去,我不信这互利双赢的事他会不干,到时候你可别没挣到钱后悔。

少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客栈。他滴酒未沽却头晕目眩,天气炎热他却心底发凉。他第一次觉得她小小年纪竟如此世俗功利,如此赤裸拜金,如此大胆逐利,也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对,但他还是接受不了一个天真女孩有了一副干练生意人的做派——人家早就是鹿经理了。

他能坚持的就是严防游客误入军事禁区,并且禁止兵以任何理由到鹿丝瑶的客栈去。

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不用为了删信息而忙乱了。

8月的一天,少卿到团里临时客串了一把翻译,困为两个正牌翻译一个结婚休假,一个老婆生孩子提前。他重新来到了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从前他私底下管会晤站叫作废物站,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废物都能被收容进废物站,进废物站得要么是翻译要么是参谋,不管是翻译还是参谋,能喝是必要条件。外事活动,会谈会晤,总要和俄方吃一顿工作餐,为了增进友好,加深感情,深化互信,喝上一点酒是避免不了的,尤其是嗜酒的俄罗斯民族和豪爽的东北汉子碰到了一起。于是酒场演变为战场,酒力升级成火力,酒量高低象征着战斗力强弱,双方端坐桌前如临阵前,举杯互敬犹如两军对垒,于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定要存酒场上一较高下一决生死,觥筹交错权当刀光剑影,推杯换盏亦如调兵遣将。在中方会谈我方人员不容分说定是摧城拔寨为国争光添彩。若在对岸会晤俄方乘主场车轮大战之利借我方水酒不服之机亦可坚壁清野寸土不失。少卿中尉参加过的那些大规模会战,结果不是惨胜就是惜败,反正双方拼得都很惨烈。喝伤了是光荣挂彩,喝死了是为国捐躯。总之在废物站待时间久了,以前不是废物的,酒精(久经)考验之后,也总有变成废物的一天。

虽然一次次沉醉不知归路一回回酒醒不知何处,但那的的确确是一段激情满怀、激素满格的岁月。

在国际电话前值上一天班,他无聊至极,以前有小鹿骚扰他,他觉得生活还是有盼头的,自从上次他离开了客栈,她的信息他一概删除处理,见他不回信息她便不再搭理他了。

打开电视,是俄罗斯国家电视台的节目,一档新闻节目说的都是西方的事,与中国有关的新闻特别少,让我昏昏欲睡。插播的一条新闻让我为之一振。“哈巴罗夫斯克火车站昨天傍晚发生了一起恐怖爆炸袭击,紧急情况部出动大批军警赶到现场,并与恐怖分子发生交火,目前,袭击造成包括两名记者在内的17名人员死亡。另有30余人不同程度受伤,伤者已经被送往就近医院。据悉,两名今日俄罗斯电视台的记者在采访过程中不幸遇难。当时记者的摄像机真实地记录下爆炸发生的情景。”随后当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阿赫玛托娃的名字响起时,他心头一颤,头伸到电视机前,从电视公布的照片上他还是认出了卡佳的样子,是卡佳,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两名记者中有一个是卡佳——她死了,卡佳死了,喀秋莎死了。

他失魂落魄,悲从中来。

不知道在痛苦中挣扎了多久,国际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打电话的是弗拉索夫,他们曾在一起打过两年交道。有一份传真请你接一下,万分紧急,是关于火车站恐怖袭击的情况通报。弗拉索夫急得中文中夹杂着俄文。

他放下悲痛,用最短时间接下传真并翻译了出来。

尊敬的中方抚远地段边界代表:

8月8日中午,一伙极端恐怖主义分子,手持突击步枪、榴弹发射器、火箭筒等轻重武器在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哈巴罗夫斯克市中央火车站实施了恐怖袭击,并与军警发生激战,远东边防局舍维廖夫中将已致电责军区司令员,我国正通过外交渠道与贵国政府进行协商,请中方边防部队严密封控边境,防止残余恐怖分子逃窜越入你方境内……

传真已经被领导签阅完毕,上级来的敌情通报也已传达到了全体官兵。所有休假在外人员都被召集迅速归建。紧张空气在队伍里弥漫,大战仿佛一触即发。

他坐上了回连队的出租车。他突然特别揪心一个人,尽管他曾经迷茫过,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喜不喜欢她,但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她的电话。告诉她马上离开客栈,关业走人,到内地去,走得越远越好,俄方的恐怖分子有可能从连队辖区越界。

要打仗吗?

也许。

你在哪儿?

回连队的路上。

你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是指导员,我不能扔下那些兵。

你别回来了,我开车这就走,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的。你是个好姑娘。我喜欢你。

她哭了。陈少卿,你别吓唬我,你要好好的,好好活下来,我等你,哪怕你打仗残了我也嫁给你……

满江红

多年以后,夏天的傍晚。会有一个目光呆滞的上尉,在一个美丽女子的搀扶下在县城的江边公园散步,他们在长时间望着对岸,人们可以听见女子在那个军人耳边呢喃。

其搭维哈基接库必其?您想买什么?

斯高里嘎斯嘟伊特?多少钱?其搭维耶肖哈基接?您还想要些什么?涅特,巴里歇涅奴日呐。不,不再需要什么了。

喀秋莎。

你说什么?

喀秋莎。

你记起些什么了吗?你想起来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女子热泪盈眶。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记得,鹿丝瑶。

三年前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三年前,三年前,让我好好想想,我会慢慢告诉你……

本以为那场战斗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想不到却是一段戛然而止的暗恋。

那天连长带一排前出通江口,卡住恐怖分子渡江的第一道关口;他带二排驻守圈河岛,防范恐怖分子突破第一道防线从上游登岸。

圈河岛是一个江心岛,距离我方岸边仅有不足100米,周边江水较浅,流速平缓,植被茂密,柳树丛生,这里是绝佳的伏击地点,可如果让敌人一旦先钻进岛上,清剿起来难度就大得多了。

坐在冲锋舟上,少卿心慌得厉害,可战士的脸上却看不出紧张的表情,脱离了农副业生产,他们显得兴高采烈,更像是去参加一次野餐或者篝火晚会。也许那些战士在想,如果恐怖分子从江上来,也许会像那一人多高喂羊的秋草一样被大钐刀一片一片割倒,或者像连队的鸭子一样被扑腾扑腾赶下江去,要么就和非法越界的渔民似的见到我军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他的恐惧来自未知,他们的无畏来自无知。只有两个参加过特种兵比武集训的班长和指导员一样表情肃穆。

江风习习,水波徐徐,少卿的鬓角流下了汗水,他想摘下钢盔,可他又不能带头坏了规矩——战争来得猝不及防,兵快两个月没动枪了,他担心恐怖分子来了,他们能不能像连队灯箱上写的“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

登上了圈河岛,在岛的周边用沙袋堆起了工事和掩体,高射机枪和反坦克火箭已经架设完毕,电台兵每隔半个小时用密语和连长联络一次,观察架上的雷达能够发现15公里外的车辆和装备目标,一旦发现情况,观察员会通过电台及时向前线报告。

他们严阵以待,等待着电台中传来恐怖分子出现的消息。

蚊虫渐起,小咬像雾气一样厚,叮咬得人心烦意乱。

少卿靠着沙袋,他掏出手机来看,信号只有一个格。临出发时,他还在犹豫手机到底是带还是不带,手机打仗的时候会泄密,这谁都知道,但单凭连队的5W电台心里真是没底——在多山的边防一线电台、对讲机、手机三重保障有时还联通不上——他和连队干部们约定,带上手机。

他的手机这一天就振动过一次,是鹿丝瑶发来的信息,她没有走,她相信解放军一定能击退恐怖分子。她告诉他县里已经进入了紧急状态,不少沿江的群众已经转移了。

他有点担心她了。不知道战火会不会蔓延到县城,美好的家园不容许战火涂炭,恐怖分子,你们有种就过来吧。如果这场仗打赢了,他就回去和她表白,说他爱她,用中文说,我爱你,用俄语说,亚留别留杰别亚。

一个矿泉水瓶,在柳丛中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几个兵狙枪瞄着那个外壁上结了一层厚厚绿膜的瓶了,一遍一遍练习瞄准击发。

瓶子里有字条。是不是恐怖分子搞心理战投射过来的漂流瓶,战士拿不准,把瓶子交给了指导员6。

商标已经褪色看不出是哪个牌子,里面叠成心形的信纸已经发黄,但上面的字迹仍清晰可辨。

他的心被闪电击中一般,世上最神奇的事莫过于此。七年前,和喀秋莎分别前,他们共同在松花江边投下了这个漂流瓶,想不到见证他初恋的瓶子在这个地方沉寂了七年。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看到这个瓶子,为什么要牵出他已经寸断的愁肠,只能慨叹造物弄人。

傍晚时分,一架俄军米-24直升机出现在了圈河岛上空,两个短翼各挂载了两个火箭弹巢。

观察架通过电台报告,就在距离通江口大概5公里处的界江主航道。发现了两艘高速驶来的橡皮艇,上面人员疑似恐怖分子。

电台通信中断了,应该是当面俄军开启了电磁干扰。

对讲机里也传来了嘶嘶啦啦的声音。

直升机在小艇上空盘旋,“加特林”机枪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距离圈河岛阵地800米的对岸,一艘隐藏在内河河口的俄罗斯江上护卫舰突然启动,直挡住小艇前进的方向,AK630六管30毫米近防炮犹如狂风暴雨般地将弹雨倾泻,小船和船上的恐怖分子像枯叶一般被撕得粉碎,一团血雾映衬着残阳,江水似乎被血染红了。

护卫舰卷起的巨大浪花冲刷着圈河岛上刚刚筑起的工事,江水似乎要将小岛淹没。

情况解除了。

图河岛上几乎所有的中方官兵目瞪口呆,如此近距离观摩了一场非对称的战场直播,这是正义对非正义的屠戮——战争的残酷就在年轻人的眼皮底下冷冰冰地上演。

电台又一次响起,是上级在呼叫。

排长来请示指导员,结果,指导员一个人界桩一样定在工事里,血从他的头上缓缓流下——不知是什么时候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钢盔,钢盔的碎片楔进了他的颅骨。

指导员,你怎么了指导员……指导员,你受伤了。

血流进了他的双眼,他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

他像一尊雕像直挺挺地倒下,那张经过七年漂流的信纸落入了江水中,像一片树叶随波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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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发展连队经济的思考